黑 1

我凝視著心智底層的自己。

除了那個有著我長相的傀儡外，我所見之處只有一片黑色－－黑色的、靜謐的一片死水，周圍環繞著如同暴雨來襲前的寧靜。那人就靜靜地被埋葬在漆黑的深海中。

...不，並非如此，那些黑色...

那乍看平靜無波的黑海並非如水般平滑柔和，而是如同稚童手持炭筆塗鴉的痕跡，雜亂地、不規則地紐作一團；仔細看的話彷彿能看見有微光從底下透出。那些汙黑的東西如泥流般蠕動著、爬行著，像是某種含有奇怪核心的巨大單細胞生物。這令人作嘔的生物不斷扭動，外層那些黑壓壓的東西努力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似乎是想變成某種特定的形狀。

但是它失敗了。

它無法變成任何東西、無法成為任何人。

在幾次徒勞嘗試後，那東西也許是惱羞成怒了。

＂它＂先是如同風颱來襲的海面般捲起滔天巨浪、隨後是朝周圍伸展它噁心的觸手，妄圖破壞、扯裂些什麼－當然，在這一無所有的空間中它的行動就和之前一般毫無作用。大鬧許久之後，它終於平靜下來。也許是感到疲累吧，那東西頹萎下來成了一攤爛泥，等它休息夠了，便繼續重複這以上的過程。

然而什麼都沒有改變、什麼都不會發生－－就連這整個過程，都是在一片靜默中進行。

我就這麼靜靜地看著。

黑 2

我來到心智中的另一個角落。

那裏是一個像是人類所謂畫廊的所在，昏暗的燈光映照出一條狹長的走道，充斥著寧靜優雅的氣息。深吸一口氣，某種木質調的淡雅香味溢滿胸腔，令人感到放鬆而舒適；除了周遭的灰塵多了點，這兒沒有什麼令人不滿的地方。

我如同往常，快步掠過牆面上那些畫像－也許是相片、或是記憶碎片的具體產物。然而深究是無益的，因為那些＂畫作＂幾乎都是一片模糊，雖勉強能分辨是人或是景物，但他們無法傳遞更多的訊息；它們甚至沒有一片說明板提及自己被創作出的時間，或是任何內容來彰顯自身的價值。

因此我快速的掠過他們，來到長廊的盡頭。那裏有一幅與眾不同的畫像。

畫布上的是一個與我很相似的少女，體態嬌小，似乎不超過15歲，唯一的不同是那頭銀白亮眼的髮絲；畫中的她身著白色連身裙，天真爛漫地笑著。周遭破敗的景色更襯托出她超凡的氣質，你簡直能感受到這空間中的所有光線都朝著畫中人聚集過來，為主角賦予了一種超脫塵外的幻覺。

那是唯一一件我了然於心的展品，畫作下方有一小塊木板，秀麗燙金字母雕著簡單幾個字：瑪麗亞。

我看著她，先是感受到一股自然的欣喜與愉悅，像是在欣賞美麗的藝品。但是我凝視的越久，各種不合時宜的情緒也隨之孕育而生。先是焦慮、而後鄙夷，忌妒，最後是莫名的怒不可遏。

這種東西就不該存在於世上，我想著。

於是我蠻橫地砸破保護著畫作的玻璃外殼；碎片刺進雙手，鮮血汨汨流出，然而我卻因痛楚而感到無比亢奮。接著我又粗魯地把畫布從木板上撕扯下來；用手掌玷污表面的顏料，將其抹得面目全非；最後把她丟棄在地上，揚長而去。

親手摧毀那幅畫給予我一種怪異的滿足感。

但是我也非常清楚，當我再次造訪此處，她依舊會回到那裏，她原本所在的位置。

光可鑑人、完美無瑕。

黑 3

我漫無目的地在黑色的大地上踱步著。

不久之前，我們偉大的主腦伊萊莎，宣布了她放棄對鐵血工造的指揮權，然後像是破布般把我們扔到一旁自生自滅─在這非常時刻，我倒是認為她的決定非常正確而果決。隨後另外一個假冒主腦的傢伙又對所以人下達了自毀指令──想到這我不禁冷哼了一聲──肯定是m16a1，鐵血工造打從最一開始就是一副要利用她的嘴臉，所以那個人型也毫不留情地還以顏色。叛徒這個字眼還太抬舉她了，從未成為同伴的人，何來背叛一說？

真正令人煩躁的，是我自己。我本以為有朝一日能脫離鐵血工造的掌握時，我至少就能獲得那麼一丁點自由。然而伊萊莎離開時，我卻又感到失落、沮喪，甚至認為她背叛了我們？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主腦解除了自己的指揮權，卻沒能改寫烙印在鐵血工造人形心智底層的命令。這就是您想要給予我們的自由嗎？可悲哪，像是被眷養的動物那樣，就算沒有鐐銬，也不知逃脫為何物。

再怎麼掩飾也無法否認：我心底的某一部分正茫然徬徨著，沒有能夠服從的對象，人形還有什麼生存意義？乾脆就這麼被軌道炮擊中，連灰都不剩地從世界上消失吧…

然而在這交戰過後的沙場上，連半個能威脅到鐵血菁英人形的東西都沒有。相反的，我遠遠地看見一個人影獨自佇立在這焦土上的一處，是那個叫做破壞者的人形。於是，我拖著武器來到她面前。

黑 4

眼前的人形眼光呆滯、幾乎一動不動地跪坐在地上。她呆呆地望著地面，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

為什麼，就憑你這個樣子還可以好端端地坐在這裡？在鐵血潰敗的當下，我還能找到破壞者，到底又是某種運氣的引導還是其他的什麼？我早已懶得去思考那些問題了。

看看你，夢想家，你的代號叫什麼來著？SP-ACA？是了。然後這個有個愚蠢名字的人形的代號…SP5 NANO "Destroyer"。

然而我們倆是同一機型的產物－SF/DSB1-0138&0139，雙軌DSI-8型。儘管所謂姊妹機型只是人類的一廂情願，這種關係根本和血統毫無關係。我卻也自顧自地陷入了這種無謂的思緒中、拚了命地想要證明自己更加優秀－不管是指揮、偵查、謀略亦或是作戰性能，我都遠遠比你優異。我可以高高在上地指揮你去送死、在必要時直接把你丟棄不管，只要雲圖還在，這種老舊素體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最終我們都被拋下了，儘管我已經證明自身的優秀，我們卻最終落得同樣的下場。就像是鏡像一般，我倆的機型自始決定了命運如此。

…到頭來，我才是最愚蠢的那個，到頭來這一切都欠缺意義，鐵血工造注定是被當作是棄卒的存在。

就連手上這把一直以來都十分趁手的武器也變得越發沉重起來，真是好笑阿。不過我已經決定了，用這把槍射穿兩個人形的雲圖還是綽綽有餘的。再過不久，軍方和帕拉蒂斯的增援都會趕到吧，或早或晚，我們都要變成這片殘骸的一部份。在那之前，也許我還有一點時間，把內心裡的廢話傾瀉出來…

＂所以阿，已經沒有人會保護你了，只剩下一個出賣過你無數次的我站在你面前。只要朝雲圖輕輕開上一槍，這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你這樣的笨蛋人形了。＂

依舊是冰冷的話語，依舊是嘲諷的表情，唯獨此時此刻我不再因眼前人的畏懼而心生愉悅。那些話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的一樣。

＂我一直沒說出來…不過我非常討厭你，知道為什麼嗎？＂

聽到這句話，破壞者似乎終於有了反應，她抬起頭直視我的雙目，眼裡依然含著淚光。

憎恨我吧，我非常厭惡和我如此相似的你，是時候結束了。那個老舊、落後，充滿缺陷的機型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不管我們是姊妹、還是其他的什麼，那些事情已經再無實益－說到底，這樣過於單純天真又愚笨的你，根本不適合當什麼戰術人形…

＂你討厭我嗎？＂

一反剛才那個呆然的表情，破壞者一臉悲傷地看著我。大顆大顆的雨滴開始從天下落下，剎那間嘈雜的雨聲掩蓋了周圍的一切。她說出口的話像是聾啞多年的人般沙啞無力，但是那細細的聲音還是傳到了我耳中。

＂這還用問？＂

也許我並不討厭你，但是如今這些疑問都太過枝微末節。只要我食指稍一用力，一切都會──

＂如果你恨我的話，那就儘管開槍吧，反正伊萊莎已經拋棄了我們……＂她的嘴蠕動著，嗚噎著，似是臨死前的掙扎。

＂但是我並不討厭你…不，我喜歡夢想家阿。所以，你不要死，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也許是雨聲太吵雜，又或是我的聽覺模塊受了損害嗎，我沒法聽清她講得話。

開什麼玩笑，事到如今還說些什麼。啊啊，別再說了，我果然非常討厭你…

＂活下去？為了被岸防砲轟成碎片嗎？還是為了被其他勢力的人押回去，從這具素體上盡情壓榨情報？＂

＂如、如果是夢想家的話，一定有辦法的－＂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樣吧，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放過你。笨蛋姐姐，你說我們鐵血是為了什麼存在的阿？＂

＂……＂

看吧，你也無法回答這種問題，畢竟是個不知思考的蠢蛋嘛。

瞄準著破壞者的準心開始顫抖著，她又哭了，淚水和雨滴一起從頰邊滑落。她臉上滿是哀傷和憐憫。我無法明白，她口中她喜歡的人正威脅要殺死她、口出惡言極盡羞辱；而且還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候，為何她還能露出那樣的表情。

我無法理解，手中沉重的武器令我十指發麻。於是我丟下槍，決定任由自己的直覺行事；我決定讓我們兩個再多體會些痛苦、再在這片大地上多苟延殘喘一會兒－那怕只多一刻鐘也好。兩個廢物人形就這麼在焦黑的土壤上前行，直到倒下為止，想想還是有點意思的吧？

我感覺到有人緊緊抱住了我，於是我也回應了她。

＂你果然是個笨蛋啊。＂

＂恩…＂

＂笨蛋啊，只要乖乖做個笨蛋就好了。只要當個，重啟之後就忘記一切的笨蛋就好了……這樣就足夠了……＂

至於在那場刺骨的冷雨中，我們是如何離開的，事後我已經無法再回憶起了。

灰 0

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大雨暴力地沖刷著地面的血跡與殘骸，然後又灰溜溜地走了。只留下幾片灰雲，還有灰濛濛的天空和滿地難辨的廝殺痕跡。

片刻之後陽光從雨雲身後探出頭來，照亮了帕爾迪斯基基地附近的平原，也照亮了那空無一物的地方、照進了無人造訪的美術館；順便為遠方的懸崖帶去了旭日的光明，為兩個趕路的身影提供前進的道標。

潛艇基地裡的大規模紛爭還在持續著，但這已經與那倆人毫無干係。除了如何尋找一個暫時的落腳處，她們此時已無須為了其他的事物煩惱。當然，在爾後的路上，如同往常的拌嘴和冷嘲熱諷還是少不了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是，在誕生過後經歷了這麼久的時間，她們兩人終於有了一致的想法。

＂只要還有你在身邊，那就已經足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