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芷晗对五年前的某个夜晚,记忆犹新。五年的时间里,她在安静闲淡无所事事的时候,独自一人寂寞的时候,任何一个感性唏嘘的时刻,都会在脑海中翻找出那段回忆,就像电影画面重复播放,细细回味其中的每一帧。每一次追思品味,电影的感情就酝酿得越发深厚,甚至发酵出原本不曾有的,不可预料的味道。
而这一次,她自然而然又梦到了那个夜晚。
2015年,跨越嘉陵江,连通渝中朝天门与江北两地的千厮门大桥通车,本地新闻铺天盖地的进行宣传,人尽皆知。芷晗爸爸笑着告诉女儿一个计划:“我跟你姑姑他们约好,哪个周末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我们两个,再带上奶奶,一起去朝天门玩,让奶奶在新修的桥上看江景,看洪崖洞漂亮的夜景。”
芷晗对爸爸说的那个周末翘首以待,提前幻想着与昭颖手拉手走在千厮门大桥,看灯火辉煌的洪崖洞,和奶奶一起拍照留念的场景。
世事难料,芷晗望眼欲穿等来的,不是想象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游玩,而是奶奶突然发病入院,没能抢救回来的噩耗。
那个注定难熬的夜晚,大人们聚集在芷晗家客厅里,一脸沉重地商量些小孩子听不懂的事。两个孩子茫然无措,只懂得乖乖听话不吵不闹,换上大人准备的黑色衣服,手臂戴孝,静静坐在角落里。
芷晗从没觉得时间那么难熬。她木然地看看一脸严肃说话的姑姑,又看看满面愁容的爸爸,没来由的想起数天前,眉开眼笑的爸爸对她说:“让奶奶在新修的桥上看江景,看洪崖洞漂亮的夜景”这件事,突然就眼睛一酸,泪水盈眶,将要涌出。她不敢哭,总觉得现在不该哭出声来,发出声音会打扰大人们重要的谈话,于是咬牙强忍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欲哭强忍正难受时,芷晗的手被旁边昭颖突然牵起。昭颖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又拉进她自己房间里,然后将门关上。
芷晗的房间有张小床,小桌子,小书架,唯独一壁木质衣柜十分巨大。因为爸爸考虑到女孩子衣服会比较多,特意订做了尺寸刚好到吊顶高度的滑门大衣柜。对此昭颖也十分熟悉,她到芷晗家玩捉迷藏,做家家酒游戏,两人常常躲进衣柜里。
“小颖,干嘛啊?”芷晗泪水都快溢出眼角了,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昭颖关好门,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看看芷晗,然后走向衣柜,打开滑门,拉着芷晗一起钻了进去,又将柜门关上了。
柜子中间的大空格,上方用衣架稀稀拉拉挂着衣服,下方空荡荡的,两人就蹲在这个局促的空间里,气息憋闷,黑漆漆的。然而此刻这个逼仄的藏身所,却突然让芷晗莫名平静下来。
“你可以哭出声了,这里他们听不到。”昭颖温柔的说出了这个晚上她唯一的一句话。
奇妙的是,芷晗已经不想哭了。小小年纪无法言清的苦闷心情,难以承受的酸涩眼泪,失落的思绪,想要发出的呐喊声,原本憋屈得难受,想要一口气爆发出来,对着谁发泄的情绪,所有一切,都被这个小小的黑色空间吞噬掉了。莫若说,她想要通过哭喊表达出来的,已经被这个闭塞空间所有的,另一个人散发出来平和与温柔填满,那个人心领神会,全盘接受并包容了她,所以已经无需再哭诉表达了。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彼此的样子在面前清晰起来。昭颖深邃的眼眸,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沉静,笔直凝视着芷晗,辽远夜空般接纳抚慰着她。芷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再动作也没有话语,维持抱膝的姿势与昭颖面面相对。仿佛只要那样彼此守候在对方身边,对她而言就足以应对任何不堪的痛苦,面对失去至亲之人的沉痛,可以暂时忘却现实降临于她的打击,享有片刻的安宁。
两个人在衣柜里藏了多久,芷晗不清楚。那晚之后,一切继续忙忙碌碌,给奶奶守灵,举办葬礼,爸爸带自己离开家乡,办理转学,与昭颖一家人告别……
在后来的五年里,芷晗越是开朗活跃结交朋友,成为同龄人的中心,她心里的中心就越是缺了一角。玩笑嬉闹、学习运动、班级活动、唱歌戏剧,参加的社交活动越多越热闹,一个人的时候那缺角的部分反而更加突出冷清孤单。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宝藏是什么,需要什么才能填补上那不可弥补的缺憾。为此她一次又一次按捺不住地,将回忆翻找出来,按照自己的想象,添加上期待的画面,充实自己的遗憾与想念。
太过强烈的希冀,让芷晗自己也分辨不清,她现在到底是落入了幻境陷阱,还是自己又因念念不忘在回忆梦乡里。她与昭颖蹲在黑魆魆衣柜中互相对视着,不同的是,两人都不再是小孩的样子,变成了她们现在的样子。除了外貌年龄的变化,曾经彼此单纯的凝视,也多了几分暗流涌动的深情。这就是芷晗的愿望,她想让昭颖看着她,用那双深沉却无比温柔的瞳眸,一直只看着她。
昭颖稍往前倾,伸出手去,轻轻抚上芷晗的脸庞。就在触到的一瞬间,芷晗浑身一颤,心跳漏了一拍。她在同学面前演讲时紧张过,在舞台上表演时紧张过,都与此时的紧张不可同日而语。仅仅一个动作,她的心就被摄住,不能呼吸。
昭颖抚摸的手顺势探到芷晗身后,轻轻用力,将她抱入自己怀中。芷晗大脑一片空白,顺其自然的贴上去相拥在一起,彻底不再思考,只是用全身心去感受她期盼的一切,她想要的光辉宝物。
无言的拥抱,令时间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好像过去沧海桑田那么漫长一段,又好像只是片刻须臾。暧昧的气氛,让空间失去了声音的差异,好像静谧到悄然无声,心跳声呼吸声又比任何时候都急促喧闹。
在温柔的理想梦乡里,芷晗的思维消散于衣柜的黑暗氤氲气息中,只剩下身体的感知与渴求。相贴着的脸颊泛起红潮,碰触的胸口燥热难耐。昭颖察觉到她身体的反应,松开紧拥的双手,重新将手贴上她的脸颊,轻轻捧起,直到两人的眼睛正好相对,只容得下对方倒映其中,彼此呼吸喷薄出的热气都能感受到的距离。
不用思索接下去要发生什么,芷晗早就丧失了正常的理性,精神融于黑暗,仅仅听从自己心底的愿望,她半羞半媚的嫣然一笑,闭上了双眼,静静等待着。
昭颖顺从她的心愿,也闭上了眼睛,缓缓凑了上去,无比柔软的双唇轻轻贴在了一起。
昭颖清楚,无数次循环,意味着他们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去尝试打破循环。高语涧是迫不得已的一方,总会有黔驴技穷的一天,她更想一蹴而就,尽早解决掉自己与芷晗两个麻烦。
“静一师父你是最了解高语涧的人。试想,如果你是她,会选择怎么对付我们?是跟我们在无数次循环里浪费精力,还是想一劳永逸消除后患?”昭颖向谷静一问起。
谷静一思忖一会回答说:“如果敝人是她,肯定会选择更有效率的方式,尽量一次就永远地除去你们两个心腹之患,不会给你们下一次尝试的机会。”
昭颖点点头,继续引导着说:“她肯定会考虑怎么一次性除掉我们,但如前所说,因为对我们的无知,不会选择直接从物理上杀了我们,而是会选择另一种一劳永逸的办法。”
“没错,敝人也会认为杀了你们毫无意义,第二天又循环重生,除非万不得已情况紧急,她一定会考虑其他方式。那你说的另一种一劳永逸的办法是指?”
“身体循环不灭,但是精神延续存在,她必定会选择在精神上‘杀死’我们的办法。”
“唉?什么意思啊?精神上要怎么杀死?”昭颖有些跳跃的说法让芷晗一头雾水,连忙发问。
谷静一已经理解昭颖的计划,笑着替她解释:“循环往复之物不可灭,高语涧想要永除后患,只有消灭不可循环的你们的精神思维。至于怎么消灭,敝人正好擅长这样一种法术,可以做到有的放矢。敝人所擅长也是她所熟悉的。她一定会使用虚幻与现实的法术,让你们陷入幻境,侵入你们的大脑,在幻境中让你们失去意识,思维消散,形成‘精神上的永恒死亡’。”
就等于让我们变成失去思考能力的行尸走肉吧。芷晗若有所悟。
谷静一又问:“按小颖的计划,由敝人拖住高语涧,你们去找寻圣物,现在也知道了她会设下陷阱,对你们使用某种幻术,让你们的精神陷入‘无’的境地,要怎么应对呢?如果要敝人做一张符咒,内容为‘阻隔高语涧的幻术侵入小晗大脑和精神’,可做不到。”
“为什么不行呢?”芷晗忍不住先反问了。
“因为不够具体,无法对应准确画符。如果是发动幻术之前使用,具体使用时机和阻隔幻术的内容就不够明确。如果是在高语涧发动幻术后使用,小晗可能已经在幻境里丧失意识,无法使用能力,想要符咒自主发动,更是需要符文内容明确具体。这种程度的符咒,如果由敝人来使用倒是可以,敝人可以随机应变,根据高语涧幻术的具体形式和发动时间,自行使用法术对符咒进行调整。但这符咒是要给你们两个人使用的,小晗有能力不会使用法术,无法进行调节,只会原封原样的将符咒的内容用出来,而小颖你连能力都没有,完全需要她用符咒来救你。换句话说,不够明确内容的符咒,就好比钝化锈蚀的剑,在会用剑的人手里,仍然可以力道准确伤人要害,在小晗这种外行人手里,别说伤人,反而可能害己。在小颖你手里,就只是一把废铁。反之符咒内容如果足够明确,在外行人用起来,也可以成为得心应手的宝剑,甚至不需要念咒就可以在合适的时机自行发动。”
对于符咒使用的严苛条件,芷晗撇撇嘴,无可奈何地看向昭颖,只有指望昭颖有办法应对。
昭颖倒是有条不紊,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这种情况:“如果是小颖清醒,我已经陷入幻境的情况,让她对我使用‘阻隔高语涧抹消方昭颖精神思维,将两者分隔开来’这样的符咒可以吗?”
“这倒是可以,在已经陷入幻境后,符文就不用特别明确时机。而且小晗醒着,符咒也不需要自行发挥作用,就不用那么具体的内容,可以由她来使用。”
“也就是说小晗使用的第一张符咒是关键,必须十分明确具体吧。我大概能猜到高语涧可能会对她施加什么样的幻术,所以应该没问题。”
芷晗脸上立刻雨天变晴天,好奇地笑着问:“那她会对我用什么样的幻术,要画出怎样的符咒呢?”
昭颖侧目觑向芷晗含笑的脸,反而皱起眉头,一脸为难的复杂表情。三人看她突然满面阴郁,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也不催促,静静等候着。
半晌后,昭颖终于下定决心般,叹出口气冲谷静一说:“关于高语涧具体会用什么样的幻境法术,为了保证效果不泄露秘密,我只能跟静一师父说,希望静一师父保密。”
谷静一略感诧异,不过还是笑着点点头同意了。而芷晗那边,对于昭颖刻意隐瞒不告知她愤愤不平,不满之情已经完全展露在脸上,腮帮气鼓鼓的,紧抿着双唇,横眉盯着昭颖。
昭颖承受着背后的一股冰冷视线走向谷静一,凑在她耳边低声絮语说着悄悄话。两人交流许久后才分开,谷静一脸上带着莫名笑意的说:“敝人就按你说的画出来,全部交由小晗带在身上。”
那两人保有重要的秘密,自己却一无所知,让芷晗心里百般滋味涌了出来,昭颖做什么错事她都可以包容,唯独这种的无法接受。她也不再气鼓鼓的样子,只是明明回应谷静一的话,却一脸冷笑目光犀利地盯着昭颖:“好的,就麻烦静一师父了。我只要会用能力使用符咒就好了,别的不需要知道。毕竟我相信小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