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夜x莉莎(没有机会说出口的爱情,和留了一点遗憾的友情。补充一条注释。
出国之前最后几日,逐一与友人道了别,在距离住所不远处,时常光顾的咖啡店。时过境迁,头脑健忘,曾经放不下的少年心事,已经回忆不起具体情形,唯独记得同她最后那次会面,是在一个看不见月亮的冬夜。
她冒着小雪来向我告别,祝我在外工作事事顺利。或许是因为在深冬夜里,心上感觉仿佛结了层冰。如果只是为了讲客套话,何必赶在恶劣天气出行。我分明发短信告知过她,在电话里说再见也可以。但有时候她比我更固执。
其实只是没有面对她的勇气,又迟迟未能下定最终的决心,才会用那样拙劣的借口躲避,但见到她时还是忍不住高兴。心里的薄冰一会儿堆积,一会儿融化得不留痕迹。我们坐在咖啡店里,虚度着宝贵的光阴。她是健谈的人,那天却很沉默。反倒是我,静不下心。
“今井小姐,你想过吗,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真正恒久不变的。”
当时她被我问住了,停下搅拌咖啡的手,一脸茫然地眨眼睛,像一条无辜的小狗。
她向来是个可靠的朋友,很少流露出那样的神情。我一度认定她无所不能,甚至生出依赖她的念头。后来意识到实际是误解,我又希望她可以依赖我,让我见证更多她的脆弱,最好只我一人能够目睹。但她总是对我微笑,几乎从来不曾松懈。因此感到无法满足,我实在过于卑劣了。
我的问题并无任何深意,仅仅是思维发散的结果。透过窗户望见东京铁塔,忽然之间有感而发罢了。难免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大脑任性地挣脱了控制,空洞乏味的话脱口而出,好像忍耐了一生那样久。
东京铁塔。
七十年前的建筑物。仿照巴黎铁塔修建。会像巴黎铁塔一样长久地矗立吗?再过七十年会是一片怎样的光景?或许那时候海平面上升,东京已经埋没在了水下,只剩一个塔尖充当地标。又或许遇上强烈的地震,铁塔轰然倾塌化为废墟,就像从未出现在世界上。由铁塔衍生而来的事物,此后将会失去某种意义。
“东京铁塔?”
她肯定看出了我在走神,否则不会指着窗外问我。如果不是了解她的细致,我会以为和她心有灵犀。
“纱夜认为东京铁塔是不会倒的吗?”
我摇摇头,从玻璃里看她,视线交错。
“恰恰相反,觉得很容易倒。越是看似稳定的东西就越让人担心会倒掉。”
就像我同她的坚固友情,或许一句话就可以瓦解。
“纱夜你啊……原来是悲观主义者?”
我笑了笑,收回目光,望着她的眼睛。
“应该不算,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无可避免。”
她闷闷地哼了一声,托起下巴若有所思。我一直都怀疑她意识不到自己看上去有多迷人,尤其是毫无自觉地显出这副专注投入的神情时。
“有了——钻石!不是都说钻石一千年也不会变吗?所以才会被拿来当成爱情的象征。”
她看着我,眼眸发亮。
“大概是吧。”
我忽然失去了耐心,但不愿意表现出来。原来我在提问时心里是有答案的,而她的回答和我的预想背道而驰。我真正想要听到的话其实是,世界上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即使原本以为是恒久不变的东西,细想之下也不是没有改变的可能。就像我对她的感情。她为什么那么自信。
“都九点了,好晚了呢。纱夜明天还要见谁?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今天也要早点休息。我先送你回家好啦。”
我骗了她。关于行程。第二天早晨我已经在飞机上。她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位好友。就像小时候吃饭的习惯,把最爱的食物留到最后。既希望她没有发现这份私心,又期盼她会无意中反应过来。我矛盾得犹豫不决磕磕绊绊,直到那晚仍然没有作出决断。
“应该是我送你回家才对。”
我为她穿上了大衣,又替她拿着手提包。
“纱夜的家就在附近,直接回去不就好啦?送我回去岂不是要多走好长的路,算啦。走吧?”
但她夺走了手提包,冲我笑得眉眼弯弯。
“好吧。”
我完全没有反驳的理由,跟在她身后走出咖啡店。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路灯光一闪一闪的。她来时的小雪已经停了,大概一落地就全融化了,地面上看不到多少积雪,我们一路都走得很顺利。那时候我独自租了一间公寓,她坚持要把我送到大楼门口。
借着路灯光偷看她,她的脸上没有伤感。当然。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我不打算再回日本。外派留驻的可能性很大,不止是短短两三年而已。我口中的永别,她以为是再见。[1]
我们在路灯下拥抱。她歪着头看了看我,抬手整理我的围巾,轻声细语地叮嘱我,说在国外要多注意身体,一天到晚不能只吃快餐,放了假如果有空就回来,买礼物的话不要忘记她。而我只是看着围巾——原本乱糟糟的一团,被她折得颇有美感——一句话也没有答应。就是这些亲昵的动作和言语,常常令我产生错觉心存侥幸。
“那我走啰?”
她朝我挥挥手。
“我送你走到路口吧。”
我始终在踌躇。
“好好——”
她拖长了语调,语气格外俏皮。
走到一个路口,又走到下一个路口。经过一盏路灯,又经过下一盏路灯。她装出一副生气的模样,皱着眉头抵住我的肩膀,不许我陪伴她走完那段路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她明白。
“好啦!再这样我会生气哦?纱夜明天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那就到此为止。”
我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手掌和手臂都微微颤抖。或许身体在好心提醒我,不要错过这最后的机会。但嘴唇就像被抹了胶水,无法张开。
她背着手走出几步,手提包在身后晃荡,顽皮地踩进一片小水坑,靴子啪嗒啪嗒的响,又接着埋头向前走,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温柔地笑。
“我想到了!我们的友情也是恒久不变的。”
“是的。”
还是将决定权交给了她。
“我们的友情会恒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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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语的再见(さよなら)也有永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