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昭颖的话,让高语涧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不过很快那份惊异就被她特有的黑暗色彩消融,恢复了毫无起伏的语调:“你们到底是谁?怎么可能知道我随意挑选的一个无人之地?”
芷晗与昭颖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并不回答高语涧问题。
对于两人笑而不言的嘲弄,高语涧低哑着声音别有深意地说:“也罢。就算你们知道地方也没用,反正无论如何都去不了,徒劳无功而已。”
“什么意思,为什么去不了?”芷晗果然被高语涧挑衅的话语挑拨,忍不住问道。
这次换高语涧笑而不语。
昭颖挽住芷晗的手拉了拉,示意她无需再问,自己转身朝高语涧走近两步,仔细凝视着她兜帽下的眼睛,笑着说:“你说我们去不了那个藏匿之处,该不会是因为你在今天上午11点40分,对那里施加了‘将旧火车厢与这个世界彻底分隔开来’的法术吧?你把那个地方在时间和空间上从这个世界分离出去,然后找到韩雨平,就是那个小女孩,把她藏到那里,因为本身隐秘,加之隔绝的法术,所以你认定我们想不到、找不到那里?”
对于高语涧绝对自信的诡计手段,昭颖轻而易举地作出猜测,说得轻声细语,每个字的分量却有如山重,压在高语涧头上让她喘不过气来。不止高语涧大惊失色,连谷静一都吃了一惊,不过时间紧迫,她不想让两个孩子继续被拖延在这里,朝向杨元初正色道:“时间无多,元初你带他们快去吧。”
杨元初点点头,走向两个女孩,微微鞠了一躬,低声说:“那么失礼了。”然后开始喃喃念咒,使出“假形”之术。随着元气散发出来,他身上所着灰色长衫翻飞起来,将他全身覆盖包裹住。然后灰色的外形在黯淡的光芒中逐渐变化,最终定型为一匹灰色骏马。
芷晗与昭颖已经对各种法术幻化见怪不怪了,只见灰马两只前蹄半跪而下,让她们方便骑上。芷晗抱着昭颖,用力将她推上马背,自己一个轻盈腾跃,翻到昭颖背后,双手穿过昭颖腰间,抓住灰马的鬃毛。准备好后灰马以奇特的低哑声音又嘱咐了一声:“我要移动了,请一定抓好。”随即“嗖”地一声跃然跳起,四蹄奔腾,往远处飞奔而去。
眼睁睁看着三人走远,高语涧耷拉下头去,不知在想什么。因为刚才的对话终止了画符,谷静一重新抛出纸符,悬浮于空中,用单手在上面画定身咒语,另一只手控制住高语涧。
“隐戮者,我应该要谢谢你。”垂着头的高语涧突然出声。
谷静一知道她别有用心,并不搭话。
高语涧不在意有没有回应,用她沉静的语调继续自顾自的说:“在无数次的循环里,我遇见了许多人,发生了许多有意思的事。虽然只有一天时间,我也尝试过尽全力飞驰,看能去到多远,我可以接触到的世界有多大。因为你具有超凡卓绝的能力,让继承了同样能力的我可以去到超乎想象的远方,不至于困在一个地方。”
谷静一已经画好符咒,开始念咒,准备发动符咒贴在高语涧身上。
“然后在遇见的无数人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一人。那个人啊,在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脱口而出喊出了让我心情复杂的名字呢。”
谷静一眉头一皱,念咒的双唇一顿,似乎已经了然了什么。
高语涧的话语竟多了几分戏谑调子:“她用欣喜而温存的语气,叫我‘静一’哦。可惜我没能一眼认出她来,因为啊,她的变化太大了。我不是指样貌,她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样,温婉清秀,还是我印象里……不对,应该说你印象里惦记的那个样子。只是她的头发,全都变白了,满头白雪银丝,触目惊心呢。不过个性还是一如既往,对我而言庆幸的是,她想象不到我是谁,还对着我倾诉了一番,说的话真是让我心神荡漾啊。”
最了解谷静一弱点的,还是另一个她。高语涧绘声绘色的话果然令谷静一拿着符咒的手轻微一颤,一个恍神。高语涧自己早就准备好伺机而动了,自然没有错过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大喝一声,爆发出体内元气,冲破谷静一松懈的束缚,猛地一跃而起,跳脱开去。
谷静一不发一言,阴沉着脸也站了起来,看向高语涧的眼神冷若冰霜。
高语涧一边谨慎地退后,一边继续说:“我说要谢谢你,是因为你不至于完全的铁石心肠,并且与那样美好的人熟识,让我也还有点感情,可以享有一段难忘的愉悦时间呢。和她在一起,我是真的也有心动哦。”
谷静一没有任何询问,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浑身迸发出了寒冰般凛冽的气息,汹涌澎湃,犹如一阵旋风平地而起,吹动着周遭的一切狂舞。她冷峻的看着高语涧淡漠地说:“我也谢谢你,告诉我她的近况。”
“隐戮者,就算使用了圣物将我分裂出去,残余的你也不是白璧无瑕。你缺憾的一面,比谁都深重,都更渴望填补。而我,也比谁都了解你的那一面。”高语涧留下这句话,瞅准时机脱身飞跃离开,往马桑溪的方向赶去了。
谷静一看准高语涧远去的身影,感知她身上无比熟悉的气息,也猛一蹬地腾空跃起,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杨元初竭尽全力一路狂奔,同时注意保持平稳,让半坐在他身上的两个孩子轻松不少。夏日晚间的山城依然暑气不退,潮湿炙热,可以在移动时享受到吹拂的阵阵凉风,芷晗紧张的心情稍微平和些许,趁着空档,好奇地向昭颖发问。“虽然我是看到小雨平在旧火车厢那,不过小颖你怎么能确定雕像也在那个地方呢?还有你又是怎么猜到那里被施加了什么样的法术啊?”
昭颖思忖片刻,跳过第一个问题,只回答第二个:“高语涧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准备万全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用了那么多结界陷阱,还用人质威胁,吕洞宾雕像在她掌控之下,不可能不利用阻隔之力。所以只要考虑,她阻隔或者说分离的是什么,能力用在何时何地何物上面了。”
芷晗点点头:“那你又怎么猜到是对火车厢用了那种法术呢。”
“其实答案在很早之前,就摆在我们面前了。那么显而易见,只是我们从来没去考虑过。”
身后芷晗没有回答,估计还是十分迷茫,昭颖继续说:“你反过来想,你的穿越能力是被动的,能发动的首要条件是要有阻隔存在。然后回忆下,最初的时候,一切开始的地方。”
芷晗闭上眼睛认真思索起来,终于恍然大悟,“啊”的叫出声来:“最初的开始,我能从2020年穿越旧火车厢到这边来,难道就是因为旧火车厢本身存在阻隔,所以你猜到了是火车厢被施加了法术!”
“而且从每次穿越过来的时间都是11点40分,还有高语涧说我们不可能去到那里的话,也能猜测到阻隔的内容——整个火车厢与这个世界,从时间和空间上都分隔开了。火车厢成为了一个独立封闭的存在,空间上,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时间上停留在1992年11点40分。”
根据昭颖补充的解释,芷晗已经豁然开朗:“所以脱离世界静驻其外的旧火车厢恰恰成为了联系两段时间的桥梁,拥有穿越能力的我正好可以通过这座封闭的桥来往于两个世界啊。高语涧很有自信,说我们不可能去到那里,也是没想到我正好有对应的能力,反而泄露了底细吧。”
杨元初一边听两人推测来龙去脉一边马不停蹄赶路,终于视线里出现了一座在夜色下显得有些阴郁的江岸青山,以及青山脚下零零星星的灯火。这个年代马桑溪古镇还未经修缮,保持着原模原样陈旧简陋的样貌,在高耸的大山阴影下,若隐若现的寥寥灯光更显得隐幽空落。循着古镇道路看去,陡峭山壁之下绿火车厢的金属铁皮微微泛起一丝光线,隐约可见。
昭颖看看时间,还有二十来分钟,倒是勉强赶得上,也紧迫到刻不容缓的地步。她正看着逐渐靠近的旧火车厢,计算着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杨元初倏地放缓步伐,一个屈膝缓冲停驻在距离旧火车厢数米远的前方,又两只前腿弯曲,半跪着放下了两人。
芷晗不解其意,好奇的问:“元初师父怎么停下了?”
杨元初从灰马的姿态逐渐恢复原本人形,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朝向前来的方向,言简意赅地说:“高语涧来了。你们去吧,我来挡住她。”
闻言两人举目往远处看去,星空下出现了一个巨型蝙蝠样飘忽不定的黑色身形,由小及大,正以疾风迅雷般的速度逼近,压迫的气势携裹着周围空气都发生了扭曲。
两个女孩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昭颖下意识地一个皱眉,不知道静一师父出了什么事,也来不及多加思索,就被芷晗拉着往数步之遥的火车厢奔去。
随着黑色风暴来势汹汹,一阵猛烈气流鸣响声越来越剧烈,听得人胆寒心怯。
杨元初也无暇思考许多,雷厉风行的快速手捻诀印,步罡踏斗,念咒完成,随即身上覆上一层浅浅光辉,仿佛倒映着月光辉色的铠甲护盾,又使出“大力”法术,全神贯注以弓步站定位置,准备全力以赴应对冲击。来者拥有与他师父同样的水平,而他无比清楚,他的师父有着怎样深不可测的实力,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与那可怖的能力有着云泥之别,根本无法阻挡,只能尽力拖延时间,让两个孩子去完成她们的使命。
黑影如吞噬光芒的流星陨石,裹着飞旋的气流轰然而至,冲击向双手举在身前做出阻挡动作的杨元初,爆发出一声如雷贯耳的巨响,随之产生的冲击波挟带着周围灰尘滚滚腾起,烟雾弥漫,杂草树叶簌簌翻飞抖动。
片刻后,气流平息,烟尘消散,杨元初原本站立之处草石飞散覆灭,只留下一个冲击形成的凹陷土坑,犹如爆炸之后的破败景象。杨元初本人,跌落在数米之外,单手握拳撑在地上,勉强维持着半跪的动作,不至于整个躺倒。他束起的头发已经散开,凌乱的发丝耷拉下来,遮住了脸庞,隐约可见嘴角边涌出红色粘稠的液体,顺着脖颈低落到衣襟上。
比起狼狈的杨元初,一身漆黑的高语涧完全看不出任何变化。深深的兜帽下她乜斜着瞅了一眼杨元初,判断他再无任何威胁之后,径直往火车厢走去了。
杨元初硬撑着想要站起身来,虚空中传来一个凌厉低沉的声音,让他停止了动作:“高语涧!”
是谷静一赶到了。她与高语涧完全一样,流星陨石般的飞速冲击而来,势不可挡,不过这股流星风暴的中心散发出的色彩大有不同,青白有光。
然而高语涧对到来的袭击视若无睹,头也不回地跳上了火车厢门。
又是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这一次,高语涧连长袍袖边都没抖动一下。猛烈的冲击,发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外,风吹草动,飞沙走石,对她毫无影响。
瞬间谷静一就明白了,高语涧身上早已准备好进入封闭车厢的符咒,此刻已经进入隔绝开去的那个空间,而她晚了一步,被拦在阻隔之外。
那里就好像存在一面无形透明的墙,墙外谷静一紧蹙双眉,手捏成拳,默然看着眼前高语涧的背影。墙内高语涧故意不慌不忙,回转身来留给谷静一一个冷淡俾睨的眼神,仿佛在说:“结束了。谢谢你把两个孩子留给我,我会慢慢的,好好的让她们体会到什么是精神上的虚无。她们的肉体或许会循环,但她们的思想,不会迎来明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