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到底是荒凉,借住的民房是城市里难见的瓦屋。也因是出外勘探少见的女子,被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一间单间。
夏日的雨向来是难觅其规律的,说下就下了起来。
汪先生也在书里讲:春天的风沙,夏天的溽闷,秋天的干燥,都使人们祈盼着下雨。
可惜,对于工地上并不是这样。钻机钻出的孔,一下雨就成了泥潭,工程也不得不停下。所谓是瓢泼成一种灾难或许说的就是如此。
但对于我,有时也是不错的。
屋下听雨总也是有一番味道的。
但是,仅仅这一瞬,忽然想起了夏天要回乡的约定。——工程延期的话,也许就将错过了日期。
从未有像这样憎恶夏天炎热中带来清凉的雨的。
还、赶得上吗?
……
六
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前自然是各种各样的聚会。
中午跟老师们吃完饭,下午就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男孩子们大多都被拉去网吧了,而女孩子则三三两两各自行动。
分开行动前,我发现亭从中午到这时候一直都没有到席。
家里门禁过于严格的我居然也被准许夜里晚回,所以破天荒的跟露,还有珏、萌一起,四人一同去了KTV,也是破天荒地第一次喝了酒。
其间问起亭的事情,还留在小语种班的珏和萌告诉我,亭已经公费国外留学了,并没有参加高考。
就算是那样的低度调制鸡尾酒酒,对于第一次喝酒的我来说,还是太烈了。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喝了三四瓶。
不会唱歌而且也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地呆到了最后,珏和萌先离开,然后是从不喝酒的露送我回去。
深夜小巷,意外地撞见提着酒瓶的醉汉迎面过来二话不说对着我的脑袋就是一瓶子砸了下去,后面的事情就再也不记得了,醒过来已经是蒙着纱布,用抬不起的眼睛看着病房的天花板。
应该是露送我去的医院吧。
母亲正在我的身边。
“穆慕,妳醒了啊。”
母亲一直都很温柔慈祥,但是从来也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或许以前妳爸一直对妳门禁让妳躲避危险的能力没有得到提高。这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妳是报的地质是吧。出去跑跑也好。”
“唉?!”
我以为一直想把我留在身边的母亲一定会竭力反对,所以才在没有知会父母的时候报了这个专业。当然也是为了逃避。
还在错愕的时候,已经有人推门进来了。
母亲看了看门口,笑道,
“呐,妈可不在你们这帮小辈面前磕碜了,你们慢慢聊。”
母亲随即就走了出去。
露拉着亭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
“老实讲,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妳。”
亭的性格依旧开朗,声音依旧洪亮,俏脸正迎着火烧云映过来的霞光,国外的一年让她锻炼得正如她名字一般地亭亭玉立。
“记得在初中的人就有人把我比作小仓鼠。不过我一直觉得这个外号其实挺适合妳的,穆慕。——虽然不能回应妳对我所抱持的感情,但是相信以妳这样优秀的人,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的。”
而且,声音已经变得更加的悦耳,语调也已经更加的委婉。
“谢谢。而且不用担心这个喔,我已经放下了。——亭,妳国外的生活怎么样?我退出小语种班后一直很向往去国外看看的。”
想必,亭无法从这已经被纱布蒙住了不少的眼睛里再看出些什么了。
“彼得堡的空气很好。而且我也呆的时间不长。——只是上完了预科班而已。这次回去就要正式开始上课了。那群老外是真的不擅长料理啊,这回回来顺便也要拿不少锅碗瓢盆之类的过去自己做。——喔,差点忘了,我今天还得去看看我的伯父呢,他也病了,就在这里楼上的病房。妳好好养伤。”
“嗯,好。”
目送亭离去。
情分果然是有等级的呢。记不得是不是所谓孔孟“亲亲之情”了。
忽然惊愕于自己的嫉妒,立刻想把这种不齿的想法扔出自己的脑海。
于是转过头来看着露,
“呐,露露,我听说妳要去学医了?为什么?以妳的分数,足以去学妳任何喜欢的专业的吧。”
“为了……稳定吧。只要能一路学学学学地学下去,能够稳定在岗位上就好。”
“又是家里要求的吧。他们总是在用他们的想法来架构妳的人生。”
“有那样的因素吧,不过在我读过一点书之后发现还是有点意思的。——学生物之后就有种想考究一下妳那时候的告白到底是不是黄体期期间体温上升了0.2℃带来的冲动的结果,现在看来并不是呢。”
“别解释了,妳那抛弃了梦想的样子会瞒过身为死党的我吗?露露?!”
露楞了一下,随即笑了笑。
“——所谓的‘父母之命’吧。——家里人还是觉得医生是一种体面而稳定的工作。”
“所以妳就坦然的接受了吗?”
“是啊。”
“那妳的梦想呢?”
“梦想啊,嗯……梦想实在是一种过于奢侈的东西呢:门槛太低——只要会做梦就可以了,而要落地生根却过于遥远。而现实却就是现实。现实留给我的选择已不多,那我就只有选择能选择的最好的一种,然后做到最好。”
露笑着,我实在想不到,身为纯正理科生的露也是这样富有文学色彩的人。
而我,则没办法选择常人能走的路,只能选择去逃避。——尤其是父亲,奉行女大当嫁的父亲总在思谋着这些事情,学了地质的话,应该能避免掉相亲之类的麻烦事情,就算是相亲,也不会有人要一个常年在外勘探的女人吧。
……
七
头儿说,这回的报告有点不太一样,钻机先停一停。这边先把报告给人分析一下。
同队的老邢凑过去看了看报告,立马乐了,乐颠颠往租住的民房走。
问起来,老邢回头,憨着黝黑的笑脸,
“穆闺女,妳等等看,没准过两天就能休息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过没两天果然是头儿发了消息,说先休息一段时间。——这几天正赶上微信群里讨论聚会的时候。
正凑了巧,能回去看看了。跟同事们和头儿打了招呼,背了个包就踏上了回乡的路。
从工地赶回了自己租的房子的时候,已经是赴约的前一天。
早已疲惫不堪的我从回去的那一刻就瘫在床上睡过了整整12个小时。
醒过来时,赴约之期已经临近。
对着镜子的摆弄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不论怎么摆弄变暗的颜色就是变暗,怎么也遮掩不了了。所幸放弃了化妆,套了件松快的T-shirt,穿上牛仔裤,然后踩上只有预约出门才会穿上的最喜欢的凉鞋,直接踏上了赴约的地点。
——嘛,最不起眼的样子,就像是在高中时代一样。
已是这样的自己,所幸破罐子破摔。
心情已经平静,想着只要能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也就足够了。
毕业之后,再见她的第一面,也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大家都忙。
……
八
来得已经不算早,已经有不少原来的姐妹到场了。
听听这交谈,所有人都已经精明了起来,逢人只赞优点。
就算是如我这样变暗的皮肤,粗糙的双手,还有完全搭不上边的衣装居然也被赞说气质朴实身材不错。
露是带着她的先生一起来的。已经结了婚的露现在看上去除了褪去了青涩,在保持了早先的朝气之外更增添了一份成熟的风韵和身为医师的稳重。而她的先生则是一名军人,刀削斧凿的硬朗面孔,笔直挺拔的身材,已入场便引起了我们这帮一步步进入中年的90后“老”阿姨们的惊赞。
即使是不喜欢男子的我,也觉得他实在是得到了上天的垂怜。——果然长得帅的小伙子们都献给国家了。
露一来就笑盈盈的拉着她先生坐在了我的旁边。
“慕慕,妳可是真的黑了。——我若不是妳发小,肯定认不出来了吧。”
“可不?我这个样子,就算是我爹娘也很难认得出来了吧。呼呼,怎么?!看妳这样子,已经幸福地快要上了天了吧?”
嘛,还是露的话亲切,比起别人的奉承来说听着顺耳。
露点点头,又摇摇头。
“要说生活呢,确实。不过啊,从小的那点梦想没实现,还是有点遗憾的。”
说着撅了噘嘴,
“不过,我已经满足了。古有‘世事难全’之理。——什么都要,可是会受到惩罚的。”
该说,不愧是露露吗?
“是吗?——我可是学地质的,说不定……”
话语间,亭也来了,手挽着金发碧眼的帅气男子,引起了又一阵惊呼。
我也眼睛亮了起来——当然不是因为那位帅气的男子,而是因为亭。——亭为了现在这样完美的身材,恐怕下了不少功夫吧。
迟疑的时候,亭和她的男友已经坐在了我同一桌上。
我四下看看:果然,大都是学同一语种的坐在了一起。
珏和萌也都在这一桌——这让我倒是有些尴尬,毕竟自己是转了出去的。
我看着那张比起露身旁的军人更加秀气的脸,稍稍笑了笑,伸出手去,用我那已经十分生疏的俄语问候道,
“Здраствуйте!”
“妳好妳好,喔,妳也是学俄语的吗?”
那个秀气的小伙子就势握住我的手,轻轻摇了摇,然后立马松开,将手护在亭旁边。
“唉?!”
——不知道是因为惊诧于他的中文水平,还是担心他了解我与亭的关系?我一瞬间就松手了,本来还坏心眼地想着捏疼他的。
“啊,在认识我女朋友之前我就很喜欢中国文化了——顺便一提,我是在中国上的大学喔。”
刹那的嘴角一弯,阳光帅气的样子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女孩子呢。
他顺利地找出了话题,顺道回头问亭我的事情,顺利地避免了尴尬。
亭如实地回答我曾是她的要好的朋友,后来又转出俄语班的事情。——当然,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回身向我点点头,露出稍稍遗憾的样子。
紧接着各路人马纷纷到场,班长做了简短的开场白之后,大家终于开始了聚餐。
这个来自俄罗斯的小伙子,似乎也很懂得中式的礼仪,一举一动分寸拿捏的丝毫不差。
尤其是对待同一餐桌上的女孩子距离把控十分精准,既不显得生硬,又让亭能感觉到十足的安全感,而且还顺利地与露的先生打成了一片。
——完美的男友呢。这样的男子,也是很容易受到亭父母的认同的吧。
唉。不愿再想,于是端了杯子去向恩师们敬酒。
七十多人的大班级,再加上像我这样转出去过的人,算下来近百号人聚在一起,场面话当然也是少不了的。再加上一桌一桌地向曾经的恩师们敬酒,嘈杂声悄悄偷走了时间。
合影后各自离开。
因为喝了不少酒的我起身去了卫生间,回来时,餐桌旁的人已经寥寥。
回去拿包的我,正发现餐桌上的喜帖——亭和那个俄罗斯小伙子的。
我楞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红帖子收进了包里。
摇摇头。
——呵,匆匆一面啊。
……
九
久违地回到了家里,开门的是母亲。
“穆慕!妳回来啦?!——工作不忙吗?看给俺儿累的。”
只有在家里,有时候才能听见母亲宠溺的家乡话。
在客厅里正和祖父的父亲忽然起身走了过来,忽然摘下了老花镜。
“爸,妳……”
爸已经戴上了老花镜?!什么时候?!
“快别说了,先给妳爷爷看看。——他老可是担心你担心了很久了。”
慢慢走进客厅,爷爷忽然抬头,
“快让爷爷看看我最小的小孙女儿!——喏喏,怎么变得这么黑啦。这可咋找对象哟……”
稍稍皱眉——就知道回来一定会出现这种事情。
午饭后,父亲敲门后走进了我的房间。
“女儿啊。不是爸说,妳这个年龄也该……爷爷可还看着妳呢。——妳可是他心里最大的心愿了。尤其是妳这样的职业,男人还好说,妳一个女孩子家的。”
“爸……”
“我可不是逼妳现在找。——只是遇到合适的可千万别放过。”
“爸,这回回来只是参加个聚会,工地那边还等着呢。回来看看您们三位我就得回去了。。”
“这么急吗?怎么也应该住两天吧。”
“唉。爸,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父亲低了低头,转身离开。
看着父亲稍稍有些驼了的背,我有些难受。但是还是狠下心拎起了包,
“妈,工地上还有活,我得先走了。”
“这么早?不住几天吗?”
母亲那里传来了跟父亲一样的话,话的尾音里满是不舍。
——女儿也不舍啊。可是,可是……
女儿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
一狠心,踏出门立马回头合上。定了晚上去那边的票。
……
十
再度到了那个租住的民房,发现工地四周已经搭起来了更多的帐篷。
——这是……
虽然有很多次取上来的土层都带有骨骼或是其他的木屑但是这一回……
好奇的走进帐篷,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里面。
“小姐,您是……”
“啊啊,我只是一个勘探的人员而已。——前面那几台钻机就是我们的。”
“您就是那位‘工地之花’啊。幸会幸会……”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回了声谢谢。
“看了那份报告,我们认为这下面可能有些文物等待发掘。”
——居然真的是如此。
午饭后,剩下了那个衣着十分朴素的老先生和我还留在工地旁边。
“孩子,妳为什么会选择户外这么一个艰苦的行业呢?——就算是学地质,也还是有不少在实验室工作的吧。”
“啊啊、不是的。这中间有点其他的个人原因啦。——还有,我可是很喜欢文科的喔,虽然最后选择了学理……”
我不知道自己撒谎的水平有多烂,不过,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吧。
“呵呵呵呵……”
老先生温和地笑着,
“人总是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呢。虽然不知道妳为什么最后做出这个选择,但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吧。不过妳既然说喜欢文科的话,想必很喜欢历史的吧。——像妳这样能吃苦的女孩子没有来学考古真的是可惜了呢……”
我忽然一愣,而老大爷似乎瞬间察觉了什么。
“不,我可不是质疑妳的选择喔。——毕竟很多时候人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活呢。我只是有点感慨而已。”
“没什么,老先生,您能讲讲您考古的故事吗?——我有个好友非常喜欢历史,想去学考古的,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去学了医学,所以我想从您这里带走考古的故事给她。”
“呼呼呼~孩子,是这样啊。好,我就给妳讲讲那些故事吧。——有好多是我从同事那边听来的喔~”
“谢谢您。”
……
十一
——洛神赋图如今只剩下了众多模本,不能不令人叹息,但至少能从吾等手中发掘其中一本,已是幸事。对咯,这附近有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妳去过了吗?
昨天,从地质本身到考古,从风餐露宿的戈壁滩,到少有人踏足的密林,从发掘的技术,到文物本身的故事,老先生把他和同事们走过的很多地方,见过的很多村庄,听过的很多故事都留给了我。
最后,他向我推荐了这个地方。
是时已是夏末,但山里林间依然笼着薄雾。
无奈趁着最后的夜色打着大探灯一路沿着山谷行进,直至顶上星月褪了痕迹。
——前面就该是老先生所说的地方了吧。
断崖如鹰嘴斜勾了下来,下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虽说是山谷,但是这一处地势偏高,高出所来的地方不少,也高出断崖对面山棱不少,因此能在日出的刹那看到迷人的晨阳。
而正是为了那美丽的一瞬,我才来到这里。
——真的能看到吗?
又或者是一个老先生拿来安慰我的美妙的幻想而已?
曹子建曾作洛神赋,但子健真有见过洛神否?!——想来不过子健一人执思而已。
脖颈一冷,打了个哆嗦。抬头,忽然发觉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只得躲在断崖之下躲雨,无奈身旁草木溅起的水早已打湿了裤腿,带来了冷意。
无奈望着谷口边——今天也是不会看到了。
转身,扶着断崖底部准备离去,忽然看到了金色之下映照的,自己的影子。
回头,朝阳的霞光从滴落的雨滴间缭乱了我的眼睛。
当那些晶莹里的霞光散落在我的眼帘中时,我一瞬间踏入了仙境。迎着那霞飞去了什么体态修长的鸟儿。
——黄鹄高云间,载仙慕日还。
这初生的晨阳,是在呼唤我回到什么地方去吧,
可,我明知道阳光下的丝丝点点,是无谓长久的。
能长且久的,只能是我的梦吧。
若是如此,我愿梦入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