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长点脑子，又是个人的，就不会相信祝时归这个鬼话连篇的家伙。沧海弟子三千，往来侠客千万。她就非要跟着季晚游个半吊子上山。
问曰：“何因？”
“商榷商榷合作细节，我不得上山？”两手一拍，眼睛一眯，半掩着精光。活活的狐狸精在世。季晚游打定主意哪天借玄鸣师叔的桃木剑戳戳这人。“快名剑大会了，匪患正盛。不安全。”
季晚游斜眼看着跑堂的几个小二，江北十三纵，南越狮虎堂……这山腰里敢造次的也没几个。还真把自己当个小丫头来骗，又傻还又瞎。
“我也不安全，老板。”难得对方处心积虑，季晚游就顺着她。看她图自己什么。“玄静不喜欢我。掌门福利没有，还可能遭白眼。”
“什么福利不福利，小道长别平白污我清名。进沧海山门那可难，没个人引荐给我这一飞剑撂到山外岂不尴尬？”祝时归掩着心虚，眉峰跟着话递给外边的青山，半笑不笑地扯回来时，牵着漫天流云都跟着羞恼。
“在理。”季晚游点点头，装着没看见祝老板的美人计。近几日深流涧的弟子巡逻守山，玄鸣真人脾气爆，门下弟子个个都是火药桶，没火星都能给你炸个漫天烟花。她和霍小九不过进山门晚了些，就被放在外边冻了一晚上。顾小七求情都白搭。“不过今天不行。”
“明天，明天行吧。今晚就委屈小道长在寒舍下榻了。”祝时归想，她都这么讨好了，这小道长怎么都得答应吧。
结果对面季晚游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冒出来一句：“我怎么都觉得你不怀好意。”
“这你拿着。给他们看，就能进来。”季晚游觉得自己善解人意。顺手解下腰间洞箫，递给祝时归。“明天的……我还是先走了。”
祝时归深深吸了口气，她开始觉得季晚游有点不怀好意。
接过掂量打量一番，也看不出端倪。南越毛竹削了个样子，音都是吹不准的。山下五文一支，卖不出去就做了柴火。半旺不旺，还没几分暖。从山门弟子的熟悉程度来看，这小孩估计平时没少用这玩意儿骚扰其他弟子。祝老板叹了口气。
唉，说不定这年头大侠都流行这样的。
挽留不住，祝时归也没那厚脸皮继续。对人家漂亮小姑娘穷着不舍，实在为老不尊。沧海风评被害，连累她生意那可亏死。
只可惜刘月见交给她的艰巨任务无法完成了，她得准备准备下山给这大小姐买蟹黄酥去。早知道就不该打牌！
“不走？”祝老板悔不当初，只打了个哈欠，敷衍都不带遮掩，回身应付新来的客人。“客官打尖还是吃饭？”
季晚游想她说的明天，偏头看了看毫不知情的霍九，眼睛又去找祝时归。
来客带着斗笠，祝扒皮被遮个严实。只听见慵散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响在堂前，狡黠的心思被嘈杂掩个七七八八。挺精明一人，看起来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吃亏。满厅的热闹没有断过，仿佛以后也不会休止。他们似乎对未来并不抱有怀想，因而可以在这里欢声笑语，激烈几乎无迹可寻。
季晚游觉得自己的担心矫情又多余，她走不走都改变不了什么。事情仍然是会发生，她在那里反而更像是一种施舍。
门边的霍九开始催她，她也的确该走了。
只是她才跨出去一只脚，就听哐当一声。众客翘首。鸦雀皆休。
祝时归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姿势让人想起某种惨死人类之手的动物，天热的时候总会嗡嗡乱叫，及其烦人。挺惨，也对，不然也不至于让所有人翘首以盼。
祝时归制止了周围人的扶她的动作，这总让她有种某园姨太太的错觉。好容易站起来，开始端着了。扶起歪倒的凳子，笑的那是一夜春风，千树万树的梨花都没她璀璨。就差把‘我没事，我很好’写个大字报给贴脸上。
祝时归反思了一下，估计是刘月见的蟹黄苏让她浑身乏力。
正打算停下观赏一下美景的季晚游撇撇嘴，怎么这梨花在她这儿就谢了呢？
“郁离道长这还没走？”听她这不爽的声音，就让人非常高兴。
高兴的郁离道长有个大胆的想法。
“不走了，我不走了。”
祝时归看见倚在门框边上的季晚游在笑。她还看见她背后的漫漫霞色开始流动，一层一层滑落在山头。
“去沧海七八里路，山上也没个轿子。看祝老板腿脚不便，我还是留下来，明早御剑上去的好。”
“好啊好啊！”
祝时归一下站直，腰也不疼了，腿也不痛了。去他的蟹黄酥！
季晚游以为她会客气客气……
“你呢？”季晚游搡了搡抱剑靠在墙外的霍钰，问得很心虚。“不留下？”
“您想被师叔打死我没意见，我还得回去。”霍钰背对着夕阳招招手，看都没看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一眼，御剑飞走了。
看看她这尊师敬长的小师妹。
祝时归也欠，几步走到倚门巴望的季晚游身边，摆出一副老母亲表情，长声叹到。“唉——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声情并茂，声泪俱下。要不是这厮不会武功，季晚游早一巴掌拍上去了。
“咱两可以友好相处么？”季晚游承认她开始后悔了。
“这多友好啊。感同身受。”
“我饿了祝老板，这才是你该感同身受表现友好的时候。”
“哎，我就答应住，可没答应吃啊。” 祝时归边和后面跟着的小毛头斗着嘴，边往楼上走。
厅堂间的喧嚣又涌上楼梯，她发现她现在很快乐。
“哪有你这样的！”饿肚子可是个大事儿，季晚游一听顿在原地，急了。
“是的是的，没我这样的。哎别杵那儿啊，不吃饭啊你。”
“哦……”
穿过鹤亭长长的廊道，便是静居。暮空下一片朴素的橙红。
推门而入，一床，一桌，一架书而已。苍山林涛溢出帘栊，听得清溪潺潺，空谷鸟鸣。凉凉雾夕，便游在这方天地。呦呵，还挺附庸风雅。
“你这屋子怎这般像个尼姑庵子？”季晚游在祝时归身旁停下，语气平淡。讽刺还是诚心发问也辨不清楚。
“怎地，非得金描彩绣，雕梁画栋才是？”祝时归坐在桌旁，狐狸心眼不多不少，堪堪疑出些真神实鬼。仰脸没半分好气。“喜财非得和俗挂一起？”
“您教训的对。”季晚游学聪明了，在祝扒皮面前保持快乐的唯一方式就是顺着她说。
眼睛扫了一圈，正好案上有古琴一尾，幽沉的架上书目繁多。诗词文赋，民间怪谈，话本小曲，种花养鱼……唯不见读书人必得的四书五经，孔孟圣道。
家国大事不入眼，浅唱低吟浮名了。怎么看都像——
“祝老板，您以前是不是科举不及才来这儿隐居啊？”季晚游就知道自己忍不住嘴欠。
青筋一跳。“滚。”
“那您这……”
祝时归想了想回答：“琴是我的。书是家父的，也还不全。烧了些读不下去的，才能从瀛南运上来。”
瀛南，姓祝……“令尊可是瀛南定商祝家中人？”季晚游也忘了暗地里还较着劲，猜着猜着就酸了。
东瀛自立国，便重视经商贸易，瀛南祝家本是象州小小织户，借此机会置机雇工，成绸缎棉纺，销往各地。几番起落，也不单是纺织生意，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传说，天下四十六州，八荒蛮夷，四海仙岛，没有定商没去过的地方。
她倒好，连个小小沧海都出不去。
“山没见你下去几次，知道的到不少。”推开凑上来的好奇脑袋，祝老板别开脸。“说不准，家父是祝家旁系亲族，靠着几间勉可温饱的铺子赶考上京，进士及第，官拜郎将。”
“令尊科举啊。中了你还来这儿？”莫不是清高自傲，五斗粟米不如南山悠然？季晚游奇了怪了，又上下打量一番面前女人。这是一家么？
难道尊夫人……心思跳脱的小道长一瞪眼，颇有镇山石兽的憨傻神韵。
“你那什么表情？”祝老板没看懂小道长那表情。“只是而后又遇多事之秋，家父脱了祝家籍不说，又被罢了官。潦潦倒倒的——”
说着说着，话戛然而止。祝时归的目光变得涣散而悠长，消隐在黛青色的远山之巅。像有寂寂山音，奏得极静。
小道长望着她，忽地忘了本要追问什么。
寂寂山音，季晚游不知为何会这样想。直到很多年后，飞流涯的空山幽谷有朽木丝弦擦开的哑音，萦绕不断，断而不绝；那时候她才明白，从这人眼神中听到的是什么东西。
现在，她还年少且糊涂。明明不懂的，却还是一味地跟了上去。跟上去，然后五迷三道，被卑鄙的外乡人骗的晕头转向。
“哈，不说了不说了——饭好了！”祝时归鼻翼微耸，猫儿似的笑。一扫此前神态，人精一样上前拉开门。“走廊里便闻着香了！巫山下厨了？”
“他听说有人来你这儿做客……”温婉的话音还没落下，人就端着盘子进来。鹅黄裙子穿在身上，水般的温柔和裙子穿在身上一样妥帖恰当。“你这屋子旁人进一下都要炸毛，我便想着来看看这人——”
“嗨？”听着说自己，季晚游傻憨憨地朝进来的女子招了招手。“我？”
女子一愣，一双剪水秋瞳一起一落，接到了祝时归身上，撇撇嘴。“有点傻。”
蓦地，笑声响彻云霄。
果然——季晚游本来还挺感动的。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这一主一仆，一唱一和。唉，孤寒啊孤寒。这时候只能想想霍钰了。
“阿年说的？本不想让你们知道的。”祝时归接过盘子，笑得手都有点抖。“怕以后再多些这么不惜面儿的。”
季晚游殷勤摆碗放筷的手一顿，好意思！要不是她人都坐在这儿了，再早两三分钟。不用人请，她绝对走。
“鹤亭客栈就这么大，瞒得住？”女子也往里去，瞅了一眼被损得无地自容的季晚游，继续道。“长得倒像你会喜欢的。人畜无害。”
“我喜不喜欢暂且不论。”祝时归乐了。“人畜无害这我同意。”
季晚游心里哀叹，且不说在她自己面前讨论这事儿，能不能先告诉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月见上完菜也不走，站在那儿像个看着浪子回头的欣慰母亲。
祝时归觉得不对劲。“什么？”
“我得和你说个严肃的事儿。”
“什么？”祝时归停下了筷子，季晚游也跟着停下了筷子。她隐隐觉得这事儿和她有关。
“客栈里正好没屋子了。”
“刘月见你……”
月见抢在祝时归发难之前转向季晚游提议。“小道长就先她屋里凑合一夜如何？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好吗？”
说完就走，话尾夹在门缝里卡了个严实。你喊？喊也没用。听见装着听不见。
季晚游顿时生出些同病相怜的落拓，怜悯地停下筷子，不去跟祝时归抢那片最大的肉。
吸吸鼻子，戏瘾来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一模一样的声情并茂。分毫不差的声泪俱下，还有祝时归一记透心凉的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