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我所揣测:这场邀约并非要我和她上演久别重逢的感人戏码,骗一道我方亲友报纸的头条;而是邀约方预备吞吐迟到半年的怒火。
我也算全幅武装地来了,却还是在太多的始料未及前败下阵来。
不论是叙旧式的口吻,爱心吸管的饮品,还是你来我往的解谜游戏,她的一举一动搅拌过多的“意味不明”,我分不出她唇齿开合间组织的发音里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情。
餐桌对面的她、截然不同的她、笑容礼貌的她,是我不曾见过的她,也或许——这才是真的她。我为近半个小时过去,她依旧没追究我不曾联络的行为而不安。
行刑前的等待漫长而残忍——那是明晰自己的名字已经钉死在刑柱上再也消不掉,却仍被施舍了生存的时间去触碰活着的空气,使得对生的贪念愈发强烈的同时,映照自己步步迈进死亡的现实。接受与逃避的情感交替,一点都不输冰火两重天。
脑袋里齿轮自顾自咬合,现实里我如坐针毡地等候着既定的未知。
我承认我在暧昧的互动里放松了警惕,被桌子对面的人一箭穿心。
惩罚有可能推迟,但永远不会随便解除。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要对我说谎?”反问又被重复了一次,她眼里的火敲响了暴风雨的前调。
“你一点也不奇怪我为什么忍耐了大半个学期的恶语相向,却在阶段考前突然转学?”是在指责我的视而不见揉碎了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一点也没想过要主动与我取得联系,给我张哪怕是客套性的空头支票?”是在不满我拿了好处却吝啬支付报酬?
“从未将我当作朋友、甚至连同伴都算不上,我妥协得只留一个‘同学’的身份也被剥夺?我只是你向上爬的工具,把我的所有掏空之后,就计划着过河拆桥、眼不见为净?”是在痛恨自己辛苦养了条反咬一口白眼狼?
“我都已经努力扮演你喜欢的、你们喜欢的模样,为什么还落得一无所有?我活该不值得真心以待?我做错了什么?
“你知道今天见你前我做了多久的思想准备才说服了自己用最真实的态度告诉你最真实的我?”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龙卷风滑过的区域飞沙走石。
白色的斜纹布帘、蓝色的洁净天空、粉色的塑料圆桌、五彩的水果甜品,所有的可爱灵巧都是这场骗局的帮凶。
内脏里不多的砂砾糖拍在玻璃瓶身上炸成星屑,咸的、辣的、苦的,染黄了透明色的瓶胆,涩得我咧嘴笑了出来:“我什么时候驱逐你?我又什么时候利用你了?”右手一根一根扳开她抓挠我肩胛的指头:“除了从来没有把你当朋友,你上面罗列的全部是空口无凭。”
“分数对你真的这么重要?排名对你真的这么重要?会让你珍视得无法面对顶峰会被我夺走的未来,捂着良心搪塞了一个我狼心狗肺的借口来推卸责任?
“为什么转学?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是你脑子里的髓液?我只是一介普通人,没有读心术,我怎么知道保持沉默是不是你们上流圈的潜规则?
“试问哪个人类敢质疑神的决意?我还想活久一些,哪怕毫不起眼。
“优等生小姐,我们不一样。你不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洒脱得我目瞪口呆。联系?我为什么要联系你?等着电话被挂、消息被屏,成为你新生活的笑料,侥幸再见时还得感谢你继续在你的坦荡前程里给我留有芝麻粒大小的一席之地吗?
“你用了多久时间来说服自己展现真实,我就用了多久时间来劝服自己赶赴鸿门宴。煦,别总把你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我不否认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但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的付出。”
年少有时,冲动有时。我们情感纤细,夸张一切芝麻大小的言谈举止;我们质疑一切,畏惧每一次牵扯都会真心错付。
当所有的过去被摊开,当所有的狗皮膏药被撕扯,当所有的面具被捅破,坦白是唯一的非武力选项。
我曾以为你是神,却原来你一直是藏头露尾的人类。我一直当她是美的代言,却原来与其沾边的还有毒蜂的刺。
我曾想要焚毁她的羽翼,拉她一起住进泥泞;我又祈愿获得你的眷顾,拥有和你比肩的一天。
你用了多久时间来决定今天见我,我就用了双倍的多久来期待今天抵达——在我明知自己的脑袋可能因此被扔到闸刀底部的前提下。
我说过很多谎,却始终骗不过自己的心。
「我喜欢你。」就算你的光芒炽热得会融化我靠近的勇气。
「我依然喜欢你。」不管你是神是人,不论你被爱被唾。
「或许我们无法再见了。」我们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对立方,以后是陌生人。
——这和我设想的不一致。
我蓦地恢复了神志。
我模拟过的、排练过的,是我垂头等着瓢碗叮当夹杂大雨哗啦啦把自己浇成落汤鸡,惹得路人侧目,然后两人就此一刀两断、恩怨两讫、再不相干。
——「我都做了些什么?」
一时的口舌之利遗留下打翻五味瓶的反胃感。
“好。那你来说说,你为我付出了什么。我洗耳恭听。”她加重咬字,缩回被我扳开的右手,拈起布丁勺在空气里打转。
“......”
我拉高外套封闭的领口,瞥开眼神,没有回答。沉默是无奈,沉默是盔甲。
「一切都错了。」「这和我演练过的不一致。」「从最开始我的步调就没有落在正确的线谱上。」
从最开始就是我在犹豫。
「放手。」「要不要放手。」「要不要放手?」
「这是我们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这是我们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这是我们最初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
「你愿意么?」「她愿意么?」「我愿意么?」
“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我是否注意过你的付出又有什么意义呢?”
「谁比谁高贵。」
“煦,你其实不必那样看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踏着你上位,我只是......”一瞬的犹疑,我好不容易拽住的主动权再次夺走——“你只是被我耐心辅导,被我嘘寒问暖——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吗?是我硬塞给你的知识和关心?你有明确拒绝过我?
“免费的一对一教学,免费的温情小吃——吃穿用度还习惯吗,生活过得还舒适吗?公主殿下?”
是,是的。在这段二人关系里,她永远是把握主导权的那个。以前的绵羊,现在的女王,她从不缺乏锁住我行动的手段。
她说得很对,我没有拒绝过,我承担不起拒绝的后果。
人类一贯卑劣,贪图温暖的同时欲望独占这份温暖,哪怕还有无数子民饥寒交迫。“拒绝”的发音很简单,说出口的后果最好不过继续做无交集的同班同学,我时不时还可以偷瞟她几眼;最坏莫过我被划分到教室的另一半区域,连视线的给予都显得奢侈。
小圈子的判断标准自然也基于“圈子”:只要你不与她相处,你便是我们这边的人。不是这边,便是那边。他们从未发现我其实哪边都不是,却因为她而加入了其中一边。
她说的很对,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我都承担不起拒绝的后果。
“脸不红心不跳,奈果然天生的适谎者。但是奈,你能骗的一直只有除你以外的人类。扣心自问,‘柔弱善良’的我真的会挂断你的电话吗?
“尽管已经见识了无数次,我还是‘叹为观止’你每次都能对我面不改色地扯谎!奈,你男友居然那么好脾气,到现在都没把你甩掉?”
「我什么时候交往了男友?」
我没能及时接住话头,却见对面圆碟里的布丁已经被对面的女子戳得面目全非。她把布丁勺和提问一起咕咚掷进我的牛奶里:“奈,相比你的男友,难道不是我对你的照顾和忍耐更细致入微吗?”
“把忍耐和细致联系使用,真的没有毛病?而且我不记得我有男友。”
“那看来是分手了。”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笑话,开心里泛着冷意,“我转学前,你有一天告诉我你有喜欢的人了,愿意为他学习。不记得了?”
记得。当然记得。
咖啡色的夕阳、漫长的走廊、她一碰即逝的随影。
我愿意为了她重新接受自己逃避的过去,她给了我什么回应呢?她露出了独属神的笑,溢出普度众生的遥远,同完成每日任务一样劝诫我不要轻易放弃,只因为物欲而燃烧的热情是对学习的大不敬。
——「她的记事簿里从未收录我会喜欢她的可能性。」
是因为同为女性?是因为她是神我是人?是因为主人不必对玩宠投以平等?
所有的擅加揣测,源于最卑微的爱意。
「我喜欢她,但她不喜欢我。」
事到如今,“你想传达什么呢?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咬住吸管,垂着眼嘟囔。
“我曾经喜欢你。”
「什么?」我松开吸管,双手想拍拍自己的耳朵确认接收到的信息的真伪性。
“我现在还喜欢你。”
她语气平静,脸上是一潭幽深无波的池水——和那次走廊坦白里的我出自同一个模子。我的脑袋给予了我齿轮卡壳的反馈:「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要如何才能形象比喻我的难以置信呢?
「她喜欢我。她为什么会喜欢我?她竟然会喜欢我?」
无需人类率先举行献祭仪式,神缓缓降落在人类面前,撩起星光尚未坠落的裙袍将自己献祭给人类——啊,我又忘了,她现在已经不是神了。
「是褪去了累赘的外皮以后,我才被你喜欢吗?」
“什......么、时......候?”字眼在喘息间被艰难地拼凑,我执拗地想趁机套取可解的答案。
“从......一开始?——不,没有——那么早。”
滑顺的鱼搅动涸辙的口腔,我伸出手去推搡,避开腥味的递送:“——什么时候?”
“不是一开始,也不是现在......”千瓣桃绽放在目之所及,她和我共享我的座位,用纤长的手拢下我外套的高领,用有骨的藤蔓攀附我的躯壳。
我控制不住地自己不去想象对面大楼里的好事者是否已经开始频频侧目:对街那排玻璃厢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不......不要......」羞耻心同样作用说谎者,红番茄去蒂只会留下一掐就破的艳皮,但我没有拒绝的立场。「为什么要拒绝?拒绝之后会怎么样?」
我承担不起拒绝的风险。
温度以百码的速率极速攀升,地热被凭空唤醒,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成了不耐刺激的冰淇淋,淌着黏黏腻腻的味道。乳白的,是牛奶味;粉嫩的,是草莓味;柠黄的,是香蕉味。印有提花的斜纹窗帘、透明无暇的纯净天空、精巧圆润的餐饮小桌,所有真诚可爱的布景都是这场谋划的助力。
不稳的镜头无法聚焦,我把注意力放空,依稀辨认出世界在此刻使用的是5.0半径的高斯模糊滤镜。渲染过后的画面朦胧成忽闪的大小圆点,形状完满、边缘温和,不是锐器形状的倒三角,也不是硬挺不可改的四方块。
「不止是你,我竟也从未在词典里留下“你喜欢我”的可能性。」
「真狡猾啊,我或许永远无法逃脱你的掌心。」
我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搂住了身前的她的脖颈:“煦,我也喜欢你。”
或许她双眉点月、或许她眼神晶亮、或许她嘴角凝窝,我切实地感受到她的笑辅以无法忽视的热度,从指间到臂膀,又顺着唇的纹理缓缓爬进我的心脏。铿锵有力的鼓点擂打彼此的胸膛,乌黑倾斜的瞬间将世界所有的光线一并带走。
谁的身体向后跌落在巨大的棉花糖上,包裹躯壳的是柔软洁白,入口即化的是恋蜜花丝。没有人嫌弃粘牙,也没有人厌弃原料的不纯粹。世界在现下的时间里被舌腔的湿润浸透,红与黑主导了剧幕的起承转合。情动间,分不清互相溢出滚落的,是汗水还是泪水。果冻舞蹈着旋转过锁骨和手背,赤梅含羞缀落在遍布热情的雪地。人间绝色或许不是五色彩池,不是山笼雾绕,不是壮伟岩滩,而是夕霞映照红云蒸腾、情人眼里出西施。
有轻拢慢捻的筝曲缓缓道来成景:春樱夏荷秋芙蓉。
直至尾音消弭,谁的长发盘在谁的颈间,铺成遐想的山水工笔画。
夜空替换了金鱼的尾鳍,奈与煦挽手走过人来人往的灯红酒绿。烟花盛放于高楼大厦的狭缝,风拂过她们的欢歌笑语。
“奈(煦),我喜欢你。”
“煦(奈),我也是。”
如果暗恋开花结果,你我的名姓就是世上最动人的字眼。
『我们予对方以付出,尽己所能。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卑劣也会被接受。』
『我是可爱的,我是可爱的,我竟是可爱的。』
奈的救赎,煦的渴求。
她们终究成为了彼此的神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