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醒轉的靜留發現置身於一片寧靜的叢林。參天老樹遮蔽天空,只能從樹葉枝縫間的星光知曉大概的時間。
靜留站起來,拍走衣上泥土後始打量四周。不管靜留如何眺眼遠觀,都是一排又一排的寬闊樹幹,沒有盡頭。偶然有點怡人的涼風撫過臉頰,同時帶有一陣的幽香。
借着星辰,靜留瞧見那鼓惑鼻腔的野花正盛放於小徑旁側的樹下。緋眸中倒映着如瞳色鮮艷的花朵,多不勝數。那形狀姿態和氣味,靜留曾在一本介紹東南亞植物的書中出現過。
赤紅如血的放散捲曲花瓣,錯落向上伸展的花蕊和花柱,近看似是棉絮,遠看像是鋪放着紅毯,引領迷失者走向明亮。
花開葉落,葉落花開,同根卻交錯不相見。這是龍爪花。又名曼珠沙華。
世人更常稱彼岸花。
沿着彎曲小徑,穿越密林後展現在眼前的,是無邊無際的夜幕,以及璀璨閃爍晶瑩如水晶的繁星,更有銀河星雲延展到末端。
平視下是遼闊的海洋,只見海平線。不遠處有座以木板堆砌而成的橋頭,一名湛藍倩影背對靜留,撐着下巴遙望星際。旁側座落一塊花岡岩,一面被削,平滑如鏡,表面亦似刻着些字。
靜留混沌模糊模的思緒,聞着一路走來的花香,逐漸被梳理。有着事情大概的靜留,為了引證猜想而走近了岩石。
三途川。等身高的石頭上勾勒着蒼勁有力的刻痕。
這裏果然是——
「藤乃靜留是嗎?」一聲詢問打斷了思緒。背對的身影此刻扭頭打量起靜留。
靜留踏上了橋頭,一步步走來發出了「吱啞」的聲音。殘舊的木板有點年頭了,也不知甚麼時候會受不了重量就塌陷「我是。你是?」
「我嗎?只是名擺渡人罷了。你可以稱呼我為夏樹。」精緻的臉容上有着一雙不輸給夜幕的深邃碧瞳,不禁讓靜留多看了一眼。
與剛才呆看夜空所不同,確認了靜留身份後,此時的夏樹俐索地解開了纏在石柱旁的數圈麻繩。準備妥當後把手邀向了靜留「歡迎來到罪人的國度。上船吧。」
木舟朝着對岸筆直前進。互相打量對方的二人沉默無言,在這靜謐的黑夜卻不顯突兀。僅有夏樹前後撥動木槳,發出的水聲,以及一圈圈的漣漪。
最先打破氣氛的是坐在船頭的夏樹。
「你……沒有甚麼要對我說的嗎?」
自上船後,靜留便交疊雙手,安安靜靜地任由夏樹自顧自地工作。甚至連這艘小舟要開往哪裏也沒有多言。
「反正已走到這地步了,我有甚麼能說的嗎?」靜留淺笑。
「很豁達嘛你。」夏樹同樣勾起了笑容「比起我上一次接載的乘客來說好得多了。」
「那位怎麼了?」
總不成要說那傢伙完全接受不了已死的事,還在大吵大鬧,結果導致翻船這種糗事吧?
「嘛也就是像一般的亡靈,額……有點活躍吧了。」夏樹撇開視線,扯動抽搐了一下嘴角。
啊啦啊啦。擁有着赤眸的人表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只是那恍若洞察一切的眼神,總讓夏樹有點心虛。彷若老底都暴露於他人眼前,只是她不作聲吧了。
——曾經,那人也愛此般作弄不知所措的自己。
夏樹只是持續前後推動木槳。漆黑的夜幕劃過數十枚流星,幾秒間已在海平線掩去踪影,細心留意會發現更多的星辰會悄悄地填補這廣闊的畫布。
「這艘小舟距離對岸還有不少的路程,要不……談談你生前的事?」
「啊啦我嗎?」靜留雙手合十支着下巴,那相似的思索小動作又讓某人懷愐地微笑「我呢……在等待交通燈號轉換時,被酒駕的司機給撞了。」
「就這樣?」過於短促的往事讓夏樹怔了怔。
「不然,夏樹想聽點甚麼?」不惑地歪頭。
「家族啊,朋友,戀人又或是童年甚麼的,想到甚麼的也可以說。」
「那——」
靜留說起了自有記憶以來的經歷。沒有顯赫的家世,如同一般的孩童在家人的守護中成長,學有所成後踏出了社會。平淡得如同開水的一生,是作者也懶得拿來作題材的平凡人。
夏樹只是靜靜地聽着,偶然點點頭,只是彎起嘴角不作任何評論。大概她也是這寂夜下最佳的聆聽者了,也是唯一的聆聽者。對夏樹來說,如何驚心動魄的生平在這裏都是沒有意義的。只要是名罪人,那麼,就要接受代理秦廣王,也就是碧的審判而決定能否輪迴。
而在那之前,他們無可避免都得喝下一碗能忘掉前事的湯水。
儘管一切只能歸零,此刻的夏樹也只想靜留多說點。
那獨特柔和的腔調,總能勾起夏樹的暖人回憶。
「啊啦大體就是這樣子了。」彷似把能說的都說了個遍,靜留抱歉地看向夏樹「夏樹在這裏工作很久了吧?應該聽過更多比這有趣的故事吧?」
是很多喔。
可沒有你的來得有趣。夏樹笑了笑。
「我第一次伐舟時,這片天空遠沒有現時的壯觀瑰麗,甚至連星河也沒有。」夏樹抬首昂向繁星點綴的夜空「只是,那時的風景卻是美麗多了。」
近乎喃喃自語地的後半句沒讓靜留聽清楚。同樣淡笑注視着星空,躍動的星光彷似帶有生命力。
「你知道嗎?」夏樹仍舊推動小船「這裏是沒有日晝的。只有廷綿不絕的黑夜。」
「啊啦是嗎?」
「只要有生命誕生於世上,神明便會在這黑布上填上一點的色彩。」說時數顆流星末入海中「又或許反之。如此循環不息,便是這裏的規距了。」
「看起來就像是童話或者繪本才會出現的場景。」靜留凝視向夏樹那細膩而通透的膚質和精雕玉琢的五官。不得不承認,那容顏還是很易拉扯注意力的「和這個亡者的國度真是不相配了。」
「你不是第一個得出這評價的。這裏不合理的地方和事情還多得是。」夏樹補充「想知道嗎?」
無所事事下靜留也識趣地點頭。或許,這名擺渡人有一段的日子沒和人談過話了。以致於她想與他人分享零碎的故事,以淺淡的嗓音為這單線的航程帶來一絲的温暖。
夏樹開始說起這個大海的由來。這是所有在黃泉中的擺渡人都耳熟能詳的經歷。這個大海本來是空無一物的。只是,在星辰不斷交替下,漸漸那些擺渡人發現,這片荒蕪平地被罪人的淚水所填滿了。
「一開始,我們只是帶着擁有生前回憶的罪人,讓他們在這最後的旅程,在失去一切前,回想起他們曾所擁有的。」
「所以,這裏可算得上罪人懺悔的證明嗎?」靜留好奇地問道。
夏樹笑着搖頭良久「你試着從大海勺些水來看看吧。」
狐疑地以手掌心盛載了海水。過程中,靜留總思疑海中深處似有一雙瞳孔在注視着。炙熱般地閃爍。又或許這只是天邊星光所撒下的倒影吧了。
靜留看着掌心的淚水,從一開始晃動不平,到平靜無波時,水中便投影出斷斷續續的影像「啊啦,難道這便是那些罪人的回憶嗎?」
夏樹點頭。
影像的內容形形色色,此刻靜留看到了似乎是一家大小在春櫻下的公園野餐嬉戲;稍為眨眼後水中人物又轉換為他人,似乎在參與成人禮的女孩朝着靜留咧出大大的笑容;一會又浮現一對新人正參與婚禮,身穿白無垢的新娘與新郎交換戒指,那幸福的氛圍令局外人的靜留也會心微笑。
「這裏也只有這些令人高興的回憶了。」夏樹張眼辨別方位,推算彼岸還有多遠的距離後才再次補充「你不會在水中看到任何悲傷,又或是他們犯下罪孽的一瞬間。」
「儘然是那麼的祥和喜樂,深海裏的罪人仍然流淌出淚水。」夏樹瞼眼拉出一個笑容。說到底這些淚水是源於喜極而泣,還是自我哀嘆?這大概只有他們才會瞭解。
靜留雙指微張,讓掌心的水傾瀉回大海中。手稍為揚一揚,才從外衣口袋取出手帕,抹掉餘下的水珠「啊啦這裏的人也會開這種惡質的玩笑呢。」
是呢。
只讓那些被下達了有罪的亡靈沉於海底,讓他們何時何刻也目睹他們最熟悉的一切,留戀於過去美好無比的回憶中,捂眼不讓他們發現觸手可及的都是水中泡影,這虛偽的真實。
然後在即將輪迴時,才以一碗湯水奪去所唯一剩下的情感。以全新的姿態迎接新的人生。
這到底是懲罰。
還是救贖。
小舟泊岸。夏樹手拿着繩索跳上橋頭,往石柱拴緊固定船身。這邊的景色也是林木密佈,只是從橋頭延伸出一條小石徑,密林深處燈火不盡。
「小路的盡頭便是代理秦廣王的大殿。我就帶路到這裏了,接下來的要你自己一人走下去了。」夏樹伸手指向燈火處,似乎需走一段的路。
「能說的我都說了。我希望你不要忘記……」夏樹微笑「夜空雖然星光璀璨,但日晝時的陽光更耀眼温暖。」
夏樹看着那相似的背影一步步遠離。頃刻才回身坐下到橋頭。習慣性地從衣襟內翻出一本小筆記,履行着曾經向某人許下的承諾,一筆一字地記下剛才那人的一生。
「啊啦,那我去去就回。」
夏樹的手停下。甚至也顧不得2076次的「次」字也沒來得寫完便扭頭。那擁有亞麻髮色的人適時回首,靈動的雙眸下勾起了一抹令人難以忘懷的壞笑,才消失身影於叢林中。
夏樹徑自回頭,朝向了大海。硬是愣了快一分鐘。反應過來才發現記事本和筆都丟在一旁,木橋頭上餘下的水漬都沾濕了封面。
啊壞心眼的傢伙。
明明一開始我都那麼問了,還裝不懂甚麼的……慢着,該不會那傢伙一開始就在裝傻吧?這狡猾的狐狸。夏樹捂臉。
『吶上面的處罰下來了。我要被下降去作擺渡人。你呢?』
『啊啦那夏樹把頭靠過來點。』
『唔……甚麼?你可是一殿之主,這種處罰……上面那些人是想看玩笑話吧。』
『嘛偶然坐得太久,活動一下身體也是不錯的吧。』
『少來了,你這散漫的傢伙。』
『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夏樹。反正時間對我們來說是垂手可得的事,只是一點的等待,夏樹應該耐得住吧?』
『話是這麼說,可我……唉好吧,我明白了。大概這漫長的見聞你是不會記得的了,要是我碰到你的話,我會記下的。』
『啊啦,那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