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初开始持续一个月的京都歌舞节,寄席和花街,热热闹闹的落语和旖旎流转的舞蹈。这个城市几百年沉淀的美好被编织成一个能在尘世里看到的梦。
歌舞节与樱花开放几乎同步登场,枝头上红的白的粉的樱花,衬托着层层叠叠繁复华丽的和服中纤细白皙的少女们。灿烂的樱花在这梦似醒非醒间凋落,已经有杨柳枝悄然登场,给这幻境添一点盎然的绿意。
京都歌舞节的最后一天,也是这场华丽的大梦被推向高潮的时候。燃烧了一个月的热情都期待着一个漂亮的收尾。
今年收尾最受关注的莫过于日本舞百年世家花柳家下一代家元的出道表演。花柳家上一代家主是公认的舞蹈大家,坊间传言迟早将被拜为名人。下一代家元得到了她的倾力教诲,看过她花道演出的人都认定未来的梨园一定有她的一席之地。如今居然用京都歌舞节上压轴的节目出道,更是叫各界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表演先由落语家们的寄席开场,台上的人年龄不大但表演十分老练,手执一把折扇把吃荞麦面模仿的惟妙惟肖。最后发出一个响亮的饱嗝,惹来底下哄笑。
“老爹这一碗荞麦面多少钱啊?”略带轻浮的声音,配上黑到发亮提溜乱转的眼珠,一副机灵的少年人形象跃然台上。
“十六文嘞”同样一个人,却换成一个憨厚有点浑浊的声音,双眼略略半闭,动作也有些颤颤巍巍,一望即知现在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说话
“好的呀,零钱有点多呢老爹您看我数呀。一,二,三,四,五,六,七,哎呀老爹现在几点了?”
“我看看呀,八点了呢”
“八呀,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六文,老爹收好了哎”一连串声音急促干脆霹雳吧啦地蹦出来,同时表演者手上动作不断,最后右手干净利落向前一推收尾
“好嘞,好嘞,好小伙子”表演者微微撇过身子,拖长一点儿尾音,左手向后收回的动作略微迟缓,更显出老实忠厚,不疑有诈。
这段一落,底下的观众们立刻爆发出满堂喝彩,掌声此起彼伏。
前厅的喧嚣沸腾被完全隔绝在后院之外,后园被用作乐屋的几个房间十分安静。石动小百合结束了自己的表演之后匆匆换好衣服,就往自己挂心的房间找去。推开门看到香子穿着雪白色的内衬,笔直地站在镜前,年过半百的化妆师正细致地为她梳妆。
“香子小姐今天一定能惊艳所有人的”小百合由衷地感叹
“借小百合阿姨吉言。”回答的妥帖又安定,可是让人看着手把衣服的一角都撺出褶皱来。
化妆师很快就做好了妆容和头发,这时小百合捧着表演的和服上前。
和服繁重厚重,与盛大华丽的舞台相配。小百合细心地为她妥帖穿好,灵巧的手忙碌着,感受到少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最后一项工序是系上腰带,她双手分开牵着腰带置于周身两侧,郑重地对少女说
“请让我为你一生一次的大日子献上力量。”
剧目倒也简单,三岁小孩都熟悉的竹取物语。但花柳家的重视显而易见,门下好手尽出,连配角都是盛名在外的大家。甚至开场的花道都由普通的表演换成了大师的三味线。悠长宁静的音乐在三味线师父的手上缓缓流出,刚才还喧闹的观众慢慢平静下来,进入了等待一场表演的情绪。
灯光逐渐暗淡下来,三味线的音乐也逐渐缥缈。等到音乐完全停止,聚光灯重新打起,汇聚在舞台上一个纤细的身影上。她似乎被什么所触动,在小心翼翼中开始动作,迟疑和反复间,试探着这个新的环境。
这是竹取物语最开头,从月亮上来的辉夜姬到了人间这个陌生的环境的一幕。
接下来,老夫妇,五个求婚者依次走马观花般登场亮相。
竹取物语本身并不难,但是这个故事实在是太家喻户晓。要怎么让观众在这场表演里还能感觉到新意是个难题。而主演并不急于求新,反而稳扎稳打,从稚嫩天真的女童到含苞待放的少女,与老夫妇的嬉笑玩闹,在求婚之间周旋,几个关键场面都不逊色。但仔细看去,又能看到表演者独特的处理。日本舞一向要求控制表情,情绪变化皆以肢体带出。但这次的舞者眼波流转,眉黛轻颦,配合指尖甩袖,腰身拂动,裙身簌簌抖动,直教观众入迷,整场的目光追逐她身姿而动。
到了最后的场面,辉夜姬先是以激烈的动作与皇帝共舞表达了自己的拒绝,最后更是将皇帝推出舞台。但当辉夜姬回头注视着老人夫妇的时候,眼神一变,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哀愁。这时动作再变轻柔,台下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辉夜姬的不舍与留恋。下一个动作起手轻缓,仿佛这无限离情都割舍不下。但力道逐渐增强,最后的挥手仿佛斩断了留在人间的一切感情,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归途。
如泣如诉的音乐也在这刻戛然而止,观众席上传来了如潮的掌声。
双叶陪坐在师范身边看完了整场演出。一早就知今天是香子出道,内心自然也有些期待。但当真看到香子在台上表演,却被震撼地丧失了思考能力。这个人在台上好像光源,周身明亮。她只顾着用肢体表情动作表演着,没有一丝注意力分给旁人,但旁人的情绪就这么被牵引着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这真的是平常那个一起玩笑打闹的青梅竹马吗?音乐停止,观众用汹涌的掌声送走谢幕的演员,但双叶还沉浸在内心情绪的激荡里。还是师范一句话点醒了她
“你们觉得这个舞怎么样?”
双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可师范的眼神已经转过来与她对视,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很好啊”。这回答当然不能让师范满意,继续追问“好,哪里好?”双叶实在回答不出来,支支吾吾。
“香子小姐的表现力真的厉害。比起舞蹈动作的熟练流畅,更加让我注意的是香子小姐演出的每一个神态动作,从幼童的可爱娇憨到少女的楚楚动人,再到最后离别时的不舍与决绝。眉眼神态间就让人沉浸了下来。”坐在师范另一边的巴珠绪将话接过,总算是为了场面解围了。师范看起来终于满意,不再多说什么。双叶松了一口气,跟着师范站起来随着大家一起退场。
结束了表演,在后台换下妆来。香子紧绷了一天的弦才终于能短暂松弛了下来。
出道就是在这么重要的舞台,身边都是经验丰富的舞者,作为主角的自己稍微不到位就会被抢走全部风头。在台上全神贯注在演出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下台之后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疲惫都翻滚上来。
说起来双叶亲呢,也不知道双叶亲有没有好好看咱跳舞,香子越想越委屈,下决心等会儿碰到双叶一定要她给自己全身按摩。
“咚,咚”正在神游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打开门是家里的一位女管事,手上拿着一件淡黄色和服。
“香子小姐整理好了吗,高山寺的宴会快开始了。咱们不能迟到啊”
香子这才想起自己差点忘了大事,“好的好的,马上就弄好了”手上动作加快,换上稍正式的小礼服后又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然后出门跟着来人离开剧场去往宴会。
表演结束之后巴珠绪被家里人接去出席自家的宴席,双叶又回到了乐屋,带着花柳家的学徒们善后。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大家整理首饰衣物化妆品,清理使用过的地方。但随着时间经过,她迟迟不肯结束最后的工作。把胭脂盒打开又关上,同一串珠子放进去之后拿出来再换个方向放进去,一件和服从这个箱子搬到那个箱子,来回折腾几次。她想见香子,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见到香子之后要说些什么,但是见不到香子,仿佛有什么郁结在心里化不开,堵地她难受。
这时恰好石动小百合走进来查看清扫整理的进度,看到磨磨蹭蹭的双叶觉得奇怪
“双叶,你这是在干嘛?”
一句话把双叶从自己的思绪里拽了出来,可双叶看着自己的行为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哼哼哈哈敷衍了过去。
石动小百合也没放在心上,她只匆匆查看一番没有什么大的纰漏,便准备离开。
“妈妈”双叶终于忍不住开口。
“嗯?”小百合停下离开的脚步,疑惑地看向双叶。
“香子呢?怎么乐屋都看不到香子”双叶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漫不经心。
“家元正在高山寺举办宴会,香子小姐当然也要在那里”小百合倒没有细想,很快就回答了自己的女儿。
“啊,”这回答出乎意料,双叶一时接不了话。
“香子小姐自然和家元一起回去,比起关心别人,你快点把乐屋收拾好。你虽然一向细致,但是这次东西多,又是来来往往的忙碌地儿,我也是有点放心不下,你可要比平常多打起一百倍精神来。”小百合没注意到女儿眼睛里的怅然若失,细细叮嘱了一番之后,就赶忙出去。表演结束可不代表没有事了,她还要去代表花柳家辞谢各方人士。
双叶被留在原地,满腔失落从心里翻腾起来包裹了她。周围人进进出出聊天谈笑她竟浑然不觉,仿佛被硬生生隔开于这个世界。
高山寺就在河岸旁,这个季节正是寺内桃花盛放的时候。好天良夜,初开的桃花一朵朵饱满地挺立在枝头,深沉的夜色对比下更显鲜艳。月朗星稀,静谧的山林里没有白天游人如织的吵闹,景致更多一分孤傲。如果不是花柳家在京都百年的名声和积淀,谁又能在已经闭寺的时间来欣赏这至景呢?
香子到了寺里先去了化妆间。镜中的自己穿着难得一见的淡黄色访问着,色彩斑斓中巧妙地引入花柳家的柳枝家纹,一派青春灿烂。她抚平这一路奔波衣服上起的褶皱,又仔细补妆严严实实盖住自己辛苦疲惫的神色,收拾齐整之后才向会场走去。
这场宴会是花柳家为慰劳歌舞节辛苦付出的各界人士举办的。一进大门,就有不绝认出香子的人上前向她表示祝贺。有些是一同表演的舞者,有些是重要的幕后人员,也有和花柳家关系匪浅的旧识,一多半还都是从小就看着香子的长辈。香子不敢怠慢,一一说些场面上的话与他们交际。
“这次要多谢议员先生的帮助”
好不容易应付了大家,香子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果然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这场宴会的发起人和中心,花柳家的现任家元。
“母亲大人好”她上前低头行礼问安。
花柳家家元一身深紫色的色留袖,仔细看去才能看到衣襟上金线绣着的柳枝家纹。下摆处才缀有海浪样式,端的是郑重气派。虽然讲话被打断,脸上却不显喜怒,只点点头向香子示意。香子抬起头看见父亲在母亲一个身位之后对自己微笑,心情轻松了许多。父亲身上只是一套朴素绣有家纹的纹付羽织袴,黑色羽织内是一件与母亲身上同色系的浅蓝色小袖。离父母一步远,有一位穿着笔挺正装,还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的精干男子正与一家三口模样的人闲聊。这男子正是京都歌舞节实行委员会会长山下志郎。香子还记得他来家里应酬的时候她还曾喊过一句“山下叔叔”。
“香子小姐,这是玉置议员。这是他的儿子玉置俊也。”中年男子注意到这边香子和家元说话停歇的空档,立马把手边的人献宝似的介绍过来。
中年男士穿着黑色丝绒质地的枪驳领西服,内里搭着讲究的马甲,身材线条在这个年龄真是叫人羡慕,母亲刚才应该就是在感谢他。议员旁边的男孩穿着稍小一号的同款外套,三颗纽扣只扣中间,雪白挺括的衬衫领口上煞有介事地打了一个领结。男孩的母亲妆容精致,长裙及地,脖子间的珍珠项链在夜晚熠熠生辉。
香子按照社交礼仪上前一步虚迎问好
“妾身花柳香子”
一对夫妻只微笑回礼,倒是那个男生迫不及待开口回应
“小生玉置俊也,刚刚看了香子小姐的演出,行动举止都十分精彩。”那个小男孩用着娴熟的敬语,展现超出年纪的成熟和客套。
“香子,俊也和你是一个学校的,你们不认识吗”香子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并不是很擅长应付人群,这种场合过往她只出面打个招呼。但今天好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
“啊,香子小姐好像在学校和我不太熟悉”俊也接过了话题“但我其实也很喜欢日本舞,还希望以后能一起交流。”
香子不说话,只是用微笑把自己的不适应掩饰起来。
男孩子像是被鼓励了似的继续说道“香子小姐,我就有一个问题,辉夜姬最后离开人间,您走了七步,按我的理解,是不是过于拖沓了呢?实在是显得辉夜姬优柔寡断了些。”
香子还没反应,剧场经理在一旁堆起笑脸,忙不迭地赞道“果然玉置家的公子,小小年纪有如此见地。”男孩子满脸得意,一旁的玉置议员虽然嘴上不表,但眼神中也是赞许。
这么一来,花柳家元有些撑不过面子,开口换了话题
“香子你和俊也一个学校是难得的缘分,以后可要多多交流。”
香子很尴尬,只能口里称是。幸好此时工作人员进来通报宴会的宾客已经到齐,转移了注意力。
山下先开口,“今天能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欣赏景色,都要感谢我身边这位女士,日本屈指的舞蹈名门花柳流的家元”
看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就侧开身子,家元站到中心来向大家致意问候。香子就趁这个时间逃出了人群。提起的一口气刚放下一半,就被唤住
“今天的表演不错”
眼前的老人穿着和自己同款的访问着,只是深蓝底色更加素净,袖口和下摆处各有两三花朵作为点缀。这位当然就是花柳家上一代家元,香子的外婆,如今花柳家一门上下舞蹈总负责的师范。
“多谢师范夸奖”
香子反应过来立刻鞠躬致谢。老人对外一贯严格示人,即使得到了表扬,香子也不敢显出得意。
“今天的表演不错,你不用太紧张”老人淡淡的出言安慰
“今天的舞蹈和我教你的不完全一致,倒是有些地方让我想起了前几年去学校看你表演的歌舞剧。是自己想的吗?”
听出来语气不是苛责甚至有些淡淡的鼓励,香子脑海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学生,学生在舞蹈里糅合了一些演技的部分”拿不准这个回答是好是坏,老但也只好给自己鼓劲继续说下去
“学生觉得,想要精进舞蹈,不能局限于舞蹈本身。演技,音乐,剧本,学生都想涉猎,博采众家之长。”
香子内心忐忑,但老人只是不置可否,脸上看不出态度。
“你有想表达的东西总比一心取巧献媚观众要好。至于学新的东西,虽然不是坏事,但让我考虑一下”老人说完就走,留下香子一个人开始了思考。
学徒们把东西收拾回了花柳家。双叶看时间不早,让女孩子们散去,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做最后的归纳。
和服分成内衣襦袢,带,腰纽,重衿,半衿,按材质和颜色分开;用过的珠宝装饰要归位;不同颜色的胭脂也要按照规定的顺序放好......
双叶手脚不停,但今天震撼自己的那个身影竟偷偷溜进了脑海里。不过一时没察觉,动行静止,如走马车般一一登场。
等双叶回过神来,所思所想已经全是那个人了。
“香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香子都已经出道了啊,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和我登上一个舞台了”
索性把手上的事情都停下来,照着脑海里的记忆模仿起来。但借着一点月光,越看自己越觉得笨拙凝滞,和记忆里的飘逸柔美差的太远。心烦意乱之间,她只能懊恼地停下。
双叶抬着头看着悬在空中的孤月,清亮寂静。理智告诉她和这月之间隔着山高水长距离不可计量。可权衡再三终究还是想勉强一把。她暗下决心,从明天开始每天加练一个小时,只求自己早日出道。
未来的图景一片混沌,模糊中她唯一能分辨的,是舞台上那个绽放的身影。
她想和她并肩站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