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冷心冷面,拨云见日渐洞明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后一日,亮如白昼的月光照在青石地面上,如铺就一层银霜般冰冷明亮。
李铎负气离去,没头脑地在宫中乱转,侍从宫人不敢靠近只得远远尾行,直到李铎走到文思院禁地范围才不敢贸然进入,李铎正想独处,索性推开宫门走了进去。
文思院虽是禁地,却是李铎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自幼她便在文思院读书,跟着李鸢在文思院殿顶最高处练气打坐,如今她内力全废,自是登不上去殿顶了。
今夜她情绪大动,爱恨痴缠,心头好似打翻五味瓶,百味杂陈,可大起大落之后,独自静立在此处,却骤然跳脱出来,如今夜的月色明静冷彻,诸事都不入心,当下随意袍子一撩盘膝坐在冰凉的地石上,闭目调息,不到片刻便潜心入定。
待到收功退符,不觉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李铎缓缓睁开眼睛,自觉虽不如有内力时身轻气清,眼前的世界却似乎换了一个模样,重新疏通开阔起来,天地之间都如芥子一般,浑不在意,刚才自己那番暴怒伤心,都成了前尘之事,伸手便可拂去。
李铎推开门环顾殿中,殿内所有摆设仍是当日的模样,连打翻的烛台碗盏都落在原处,轻易便让李铎想起了李端被害那夜的场景。
只不过李铎此刻心情平静,看待事物便别有不同,稍一想来,顿觉疑点重重。
细细回忆当日的刺客的容貌,让李铎突然想起去年冬至去孝陵的路上遭遇的刺客,也是齿间藏毒,被抓后立刻服毒自尽。
他们是奔着太皇太后去的,和刺杀李端的可是同一批人?
杀掉太皇太后和李端,能够同时获利的人就是凶手吗...
这么看李氏宗亲都可能是最终获利者,而现场的李章自然嫌疑最大。
但李章是带着原东宫太子党逼宫的,追随者泰半都是李端的旧臣,若要当着太子党的面除掉李端,为何又要带着这些人呢。
他有必要除掉李端吗,诚然李端在,李章虽然一时不能称帝,却有勤王救驾之功,这份泼天的功勋足以让李章收服人心,巩固势力,进可图谋天下,退可挟天子以令诸侯,雄踞朝堂。
退一万步,他就算要杀李端,为何非要当着太子党的面,冒着逼李成镇等太子党倒戈反目的风险,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他为何要冒这种风险?
拨开多方党阀派系的利益纠葛,隐藏在杂乱浮萍下的真相似乎渐渐浮上水面。
李铎垂头思忖半晌,缓缓踱步走到殿外空地,突然见到照得锃亮的地面上漆黑的宫墙影,抬头一看,看到李鸢正坐在殿上最高处低头望着她,清冷的明眸映照着如银的月光,耀如寒星。
李铎朝她招了招手,李鸢小心翼翼抱着怀中的人儿轻盈地飞身而下,崔玄桢揉着眼睛从李鸢怀中探出头来,见李铎神色平静,也未在意,困倦地靠在李鸢怀中,软绵绵地问道。
“大家怎么不回殿歇息?”
李铎清了清嗓子,用平日理政时的嗓音说道。
“鸾翔局的暗探可能用了?”
皇帝在朝堂上特有的沉缓语气一下子唤醒了崔玄桢,她倒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从李鸢怀中走出来,站直了身子垂首回道。
“是,已经训练一年,静候大家吩咐。”
“先皇早先遇刺身亡之事,还有去年冬至朕遇刺之事,也一并查。”
宫变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又死了那么多人,收敛的尸首何其之多,此时恐怕刺客的尸首都被乱葬岗的野狗分食殆尽了,冬至遇刺之事更是时日久远,再要追查何其艰难,但崔玄桢知道,弑亲之仇李铎早晚要追究,中秋过了,正是秋后算账的时刻。
“臣遵旨。”
“此事只可用暗探去查,切不可让李氏的人知晓。”
崔玄桢躬身领命。
“臣明白。”
此时夜明将尽,如银的月色渐渐隐去,原本深蓝的天幕变得越发幽暗,只有东边一缕烟雾般朦胧的粉紫色薄云,如一条丝带托举着闪耀的启明星,静候黎明破晓。
崔玄桢静候一会,仍不见李铎有动身离去的意思,便轻声说道。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大家回去歇会罢。”
李铎闻言皱了皱眉。
“朕不困。”
“大家病才好,身子还虚着,趁徐锦不在就开始耍脾气,若是熬坏了身子,又要我等担惊受怕,上次因着您生病臣的头发都急白了好几十根呢。”
说罢,崔玄桢还作势娇俏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顶,李铎刚伸手去摸便被一把拍开手,哼了一声撅起嘴赌气。
“朕不想回去。”
崔玄桢见她不悦,才知她还未消气,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怎么萧泷还未哄好小皇帝,心头不禁滑过一丝诧异,轻声调笑。
“大家好不害臊,可要臣去求皇后来亲自来哄您回去?”
说得李铎的眉头又揪了起来,冷笑一声。
“谁要她哄。”
见她神色冷淡,意识到萧泷什么都没同李铎解释,崔玄桢在心头叹了一口气,正色说道。
“大家今日动了怒,臣下必然惶恐,若是再赌气不回给皇后难堪,让阿泷如何自处?”
李铎轻哼一声。
“你为她想那么多,她可会领你的情?”
“大家是在装傻么,萧氏世女已经送进长安,事关萧氏的颜面,必不能再送回去的。若皇后不允,到时候为难的就是大家了,大家是允还是不允,那现在是不是就该轮到大家来哄阿泷了?”
崔玄桢耿直的话语剖开赌气别扭的外壳,直戳藏在怒气下的小心思,李铎猛地扭过头大声说道。
“谁要她做这样的贤人,我宁愿她恼我气我为难我,也好过塞个女人给我,她把我当做什么人!”
这便是十足的赌气了,崔玄桢望着李铎少见的孩子气模样,心里明白她的苦处,嘴上却不饶她,振振答道。
“她把您当心头宝,依臣看,是皇后太宠爱您了,才由着您恃宠而骄把从萧氏那里受的气撒在她身上。阿泷面上不说,背地里要流多少眼泪。”
李铎被崔玄桢骂得缩了下肩,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
“她...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崔玄桢翻了翻白眼。
“她什么都不说,大家就装不知道吗?臣只记得您说过,不想把她逼到萧氏那边去。”
李铎垂下头委屈地扁了扁嘴,良久叹了口气。
“罢了,都是朕的错。”
小皇帝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反而换来宠溺的拍抚,那双惯于握笔的文雅纤手轻轻推着她的背部向前。
“去罢,皇后在等您。”
目送李铎慢慢离去的背影,崔玄桢又叹了口气。
就算在旁人看来感情甚笃的璧人,日日如胶似漆地亲昵,却仍敌不过心生疑虑,逃不过贪嗔痴也。
“为何不教她?”
李鸢突然从后面贴近她,崔玄桢安心地往后靠进柔软清凉的怀抱中,满意地感觉到有力的双臂自觉地环紧了她,蹭了一会才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教什么?”
“若她欢欣,便与她同乐。
若她流泪,便替她擦去。
若她在等你...”
如冰般冷澈的嗓音几乎没有起伏,在亲近人听来却带着一丝稚拙,一本正经地背诵着当日离别耳提面命的话语,浑然不觉崔玄桢脸颊羞红,不等她说完便竖起指头堵住她的嘴娇嗔骂道。
“你以为她们像你一样傻!”
李鸢困惑地挑了挑眉,不懂怀中人儿怎么突然怒了,显然她也并不纠结答案,寒星般的明眸只是安静看她。
李鸢是方外修真之人,玉质冰心,性情原本就清冷寂静,自四年前重伤心智受损,精神却越发淳朴专注,透着一股天然的明悟,修行更是一日千里。连崔玄桢这般神佛不忌的人都暗暗相信,有朝一日她会超凡脱俗,霞举而去。
她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将注定登天的白鹰一生锁在身边。
如此想着,心头又禁不住发笑,自己刚才还笑他人逃不过贪嗔痴念,转念自己便陷入魔障,可见自己也不过是七情六欲中人,如身怀重宝之人惴惴不安,生怕弄失了。
家有宝重,我便筑城墙,遣护卫,尽我所能保护起来便是。
如此,心头突然又释然了,崔玄桢伸手抱住李鸢劲瘦的身子甜蜜而酸楚地摇动着脸埋进她怀中来回蹭了蹭。发热的面颊靠着缓缓起伏的胸膛,听着安稳的心跳声,自己的心儿却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不由暗暗埋怨,这个人可当真对自己动了心,怎么就她一个人惴惴不安心如鹿撞?如此又气又笑,矛盾怜爱,在心头翻滚半晌,李鸢的双臂始终稳稳抱着她,让她动荡的心情得以依靠缓缓落地,崔玄桢从她怀中抬起头来捧着她的面颊微笑地望着她。
“你不傻,是她们傻,心上有人,不知珍重。你且要珍重呢,若是丢了心上人,任凭你踏遍千山万水,也寻不回来。”
李鸢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微微的笑意,点了点头。
这边李铎回殿,便听闻萧泷头风发作倒下,内医院值班医官张却诊断是哀恸伤肝,积劳成疾,心头更是悔恨,是夜合宫上下人仰马翻,皆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