霙的老家在七月二日这天寄来了信,也托人送来了一信封的钱,虽然战后钱不值钱,不过直接送来厚厚一叠钱的做派属实吓到了希美,甚至也吓到了霙。
霙写了回信,但这年八月的盂兰盆节,她依然没有回家。
因七月初开始,她被频发的心绞折磨:夜间胸闷,心口似乎窜进凉风、左右撞击,揪痛着难以成眠,白日却因失眠疲劳导致的头脑昏沉,必须长时卧床。她去看了几次医生,也灌进胃里不少药片和药水,症状却直到八月中才渐有好转。
希美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如临大敌。她向学校请了假专心照料霙,在贴临的房间睡时,只要听见响动就爬起来查看、询问。霙知道希美虽表面镇定,其实作为一个孩子,早被折腾得够呛,自己如果不快点好起来,希美的生活也崩溃在即。
她知晓自己生病的原因,也知晓自己渐渐好起来的原因,只是,都不能告诉希美。
已经一错,又再错,就像烤过麻药的瘾君子,将毒气吸进气管还不够,她欲壑难填地往静脉里注射提纯过的毒液,毒液冰凉凉地流进心田,含着化不完的粗质颗粒和针头杂菌。现在她便咎由自取,眼看着血管栓塞不通,在心间出现梗阻了。
团扇轻摇送来凉意,鬓边软发合着流风阵阵贴上面庞,希美扇风的角度几乎完全偏向她。
霙胸前起伏,呼吸有些困难,微张口吸气时,时而吃进几丝头发,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银针,以小指和虎口夹下头发,捋在一边。她一言不发,似是一种僵持和对峙:知道希美随时会叫停自己,却还是坚持着手上的工作。
针头偏过去,扎进一点指甲,在脆弱、颜色暗沉的甲片上划开一道白线。霙怔忪,起落睫毛后,眼光不再聚焦,模糊开针尖闪动的亮光,亮光晕成整团白月,像是自己那日归家时,望见天边散射于云絮的粉状月光……她这样一想,就更加专心看向手中织料,网眼纹路又变得清晰了。
她在为希美补蚊帐。
指尖摩挲过一片粗糙线面,霙还想要定神专心,双耳边忽而翻涌起混沌夏蝉声,如天上翻风下沙,刺拉拉地扎着她的耳膜和耳道。
“妈妈……”希美的呼唤声捅破浑风,霙看过去,望见希美正放下团扇,额头已经热出汗了,她一面担忧神色,脸红红的,显现出自然而生的依赖。双眼清亮,光滑额间有微凸红点——是昨晚蚊虫讨厌的恶作剧。霙刚想答话,却,又将声音紧紧抿在唇间。
“……母亲?”希美又问。
“嗯。”她才脱口答应。
“别缝了、母亲,我来吧,再说这么一个小洞不碍事嘛。”希美轻易就将东西从她指尖拽开,叠好,搁在一边的榻榻米上,她站起身,小腿侧面因长时间不变的坐姿已经被压出一片红,可能是被压麻了腿,走路步调也不轻快了,“我去拿药和水来哦。”
“希美。”
“母亲?”希美背着手回望她。
“现在几点了?”
希美抬手看表,“八点多,”她又挠了挠额间红包,似是知道霙昼夜不清,又补充说,“嗯……是晚上。”
“一起睡吧,”霙落下目光,似是拂逆自己的心意,又似是满足于某种沉沦般,她语声昏昏地邀请,“……这边蚊帐没有破。”
“嗯,”希美点头,又带着笑意唤道,“我冲个凉就来,母亲。”
希美早早就躺进这一方白帘蚊帐里,她精神充沛,开始几个小时都不睡觉,只隔一阵就用团扇为霙的后脑扇去凉风。霙在子夜时醒了一会儿,侧过身来喘息两声。
希美见霙抬眼,见她望向网罗二人身体的蚊帐上方,目光又循着蚊帐笼罩四周的薄壁由上而下,直看到垂在榻榻米上的蚊帐脚。过了会儿,霙依旧垂了眸,似乎就要安睡。
希美听见她兀然说:“……鸟巢。”
“什么?母亲?”希美急忙问了,却没有回音,她在静默中自顾揣摩,见霙眯着眼睛,好像正看着自己,希美就将头在半边枕上蹭了蹭,睡上去一些,轻声问,“母亲,您说外面樱树上的鸟巢吗?啊——我之前查了学校图书馆的书,也问了老师,老师说像是蓝鸲呢,胸前不带红,全身蓝的,应该只有山蓝鸲了。”
“这个季节在东京出现,在我们家樱树上出现,有些不自然呢——恐怕又不是山蓝鸲,搞不明白了。”她笑着补充。说完觉察“不自然”这词含有贬义,应该说“不可思议”。她本意又并非讨厌,而是喜爱,没有表达清楚,有些不安。
霙没有回答,好像又睡了,没有胸闷痛苦的症状,只是安静睡觉,身体蜷在靠近她胸前的位置。霙的体侧在黑暗里只是一个轮廓,缓缓起伏,希美直到睡着都感受着她的温息,那呼吸有清凉感,吹在自己衣襟处。抬手,用指背蹭过她的脸颊,那肌肤柔软,比自己的温度也更低一些。
希美似于浅梦中听见她的呼唤:“希美,我……”
希美疑是梦,没有顾得上回应,感到手指被轻轻捏抚,又听见一声:
“……蓝色的鸟。”
翌日,霙反常地起了大早,留希美一个人在蚊帐里。
希美听见水声和水盆被投到地上响亮的撞声,她立即掀开薄被翻身爬起,拨开蚊帐跑去浴室看:
夏日清晨,鸟声啁啾,一片澄明的亮光自窗户细缝透进浴室,照映着霙正洗头发的身影。她向前弓身,头发反拨到前面,湿洇洇的,没有打出许多泡沫,后颈细小的短绒毛生长到颈椎凸起的位置就停止了,颈椎一节节的,让白皙皮肤凸起作莹白的雪峰。
霙用手撩起垂重而顺驯的头发,转头看向希美,水顺着线条流畅的胳膊、从肘尖滴滴答答淌下来,掉在地上。露出发帘的、霙的额头有些苍白,面颊却透出健康的红润颜色,她动了动嘴唇,说:“几天没有洗,头……发痒。”
“妈……母亲,您已经好了吗?”希美舒心地笑了,见水盆反扣在地,她便上前捡起来,又解下手表搁在一边,才接过霙的头发,“交给我吧。”
“嗯。”霙放下手,任凭她摆弄自己的头发。
希美第一次观察霙湿发覆盖的、圆圆的后脑。看见这新鲜景象,好像望到霙的脆弱和秘密似的,觉得有趣又心动,刚用手触到她泛着湿热气的头皮,忽而想起她昨晚说的话:应当不是“蓝色的鸟”,而是“青鸟”。
意象从此明确。
希美才了然——传说如果有人能看到青鸟,就可以幸福一生,“青鸟”是“幸福的鸟”。是代表幸福的鸟,也是传递幸福的鸟。希美看过莫里斯写过的儿童剧,是带插图的书本,也是霙买来的。看罢才知道,在西方,青鸟还代表“快乐”。
山蓝鸲也好,什么鸲都好,霙大概想要告诉她,总之是“幸福快乐的青鸟”。
「希美,我……青鸟。」
她究竟想要说什么呢?
“冲水了哦。”希美舀起水轻扑到她后脖颈,流水向前冲刷、渗入发间,带走泡沫。
水,滴落于额头,霙闭上了双眼。
电视机在饭厅里的双层木柜上站得端正,荧屏宽度不到一尺,正嘈嘈播送着节目间的电视广告。
电视声与少女欢笑声共响,为八个铺席大的饭厅充入了活力,冬末寒潮里,只有套窗处一线细缝传送来些新鲜冷风,整间屋子里空气不大流通,暖融融且滞闷,使人昏昏欲睡。
夏纪早已趴在桌上假寐了。
“我来开些窗子吧。”希美从暖桌边站起来说,“炭已经烧好了,等下换了炭就不会冷。”
“好——”夏纪软绵绵地举手,又将下巴压在桌面上,眼尾趴下来,“要我帮忙吗希美?”
“不用啦!”
“……然后我就这样——这样抓住夏纪,这样要掉也是一起掉下去,哈哈哈!”同样穿水兵服、脸盘似雪团子的少女自顾说完,笑得有些奸诈,她做完了一整套抓扯的动作,就将手落回桌面上去,边用那可爱的小手指撕下橘瓣上的白筋,边咯咯笑。
她控制不住似的,笑得抖肩,这样一抖,就有股莫名浓厚的香气从她扇动着的身体和衣裙内部鼓出来,是香味没错,只不过因太浓烈而过犹不及,变得刺鼻。
希美望向她笑了一阵,抬手将木板套窗整个打开,外面风倒不猛烈,只是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夹雪,虽能看见在空中雨丝间飘动着完整的雪片,却并没瞧见在树梢和地面有积白。雪落下的瞬间就融化成水,使石阶和院子里的泥土都变成深色。这样的天气,不耐寒的千日菊盆栽早已被她连着花架挪进屋里来。
樱花还没开放的时候,早间若有茶会,希美就折枝千日菊放进细口瓶里去。今早没有茶会。霙收到塚本的邀请,去东剧看电影了。
雪水从窗外絮絮飘进几滴抚上她的双颊,一片清冽感触。
哎呀,希美心念着,被清凉感一惊才想起——雨夹雪,不就是妈妈的名字吗。靠近窗子的她因此微笑,此时向外看,可尽观落水之中的庭院全貌,樱树的花叶尽凋零了,鸟巢遮掩不住,露了出来,往常时时可观的蓝色小脑袋也不可见,大概在避风雨吧。希美侧耳倾听,一丝鸟鸣都听不到,就不再观察了。
她探出一点头去,樱树再往左、泡桐树再往右的道路尽收眼底,小道笼在冰水萧萧、雨雪雾色之中,几乎没有人影。
东京也笼在浓雾般的雨雪里。
片刻,她见邻家老人的小女儿从那庭院边杂草丛生的小道跑回家,这女人在今年正月离了婚回娘家住,此时怀中护着她刚足月的小婴儿。听说孩子刚生出来,状态很不好,几度病危。刚生产、刚离婚的女人来不及休息,抱着孩子寻医问药、求神拜佛,情况才得以好转。
没有婴儿车,女人臂弯里搭着用来将婴儿绑缚在身上的白布带,白布前后甩动着,抽打她的腿脚,很辛苦的样子。她顶雨冒雪急匆匆奔进家门,双肩和头巾如泥土般湿润了、变成深色,婴孩的襁褓仍然干而松软,是桃粉色,像是从泥土里生长出的一株小花。
希美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唏嘘。
她并没有瞧见霙归来的身影,就将套窗拉回一半,走去厨房。
“优子,你太熏人了,”夏纪终于忍耐不了香水味,眯着眼睛嘟哝,“又偷翻妈妈的香水出来喷了啊?”
“你管我。”优子梗着脖子反抗,撕起橘皮来,嘟哝说,“好歹快上高中了,打扮打扮怎么啦?妈妈还送我一面大梳妆镜叫我多打扮呢,你、你看希美妈妈,只是希美停下来多瞧了会儿街上的公共电视机,就立刻买了电视放在家里——论疼女儿,还轮不到我妈妈呢……”
“你模糊什么概念嘛?香水不是优子自己偷来用的吗?”
“那你敢说没有翻过妈妈的东西吗?希美,她没有偷偷翻过妈妈的东西吗?这种事情谁都干过吧?!”优子吵上头了,“说不定这种事情,你们做的不比优子少呢!”
“你们两个别吵啦,我妈妈总是会胡乱花钱的,买电视把去年老家送来的钱全花光了,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她啦!”希美在厨房翻动着火炭,语声清亮。
“听到没?希美才不像优子你这样呢。”仿佛是要无声抗议那股香气似的,夏纪坐起身后,捂住鼻子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喷嚏,而后语速飞快地同优子吵,“还有,小学那件事情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可是差点命都跟你一起丢了!”
“一起丢命又怎么样?那是你的幸运啊——幸运。”
“谁要跟你两个人一道死啊。”
“两个人一道死?哎呦哎呦,你记住了,优子我可是不稀罕跟夏纪‘殉情’的。”优子将不沾一丝白的橙色橘瓣塞进润红的唇间,两片小嘴唇吐出些幼稚而可怕的话来,“永远不会!”
“优子啊,你到底知道‘殉情’是什么意思吗,这可不是什么好‘时髦’……”
听夏纪失笑,在厨房中的希美却并没有笑出声,她确实看过最近报上许多关于“不自然意外死亡”、“殉情”、“自杀”的报道,希美觉得其中大多数都可归为“自杀”,是“自主意识导致的自我杀戮”。
报纸上说,去年日本自杀潮涌起,其中年轻人——十五到二十五的年轻人最多,希美自去年十二月刚满十五岁,就留心多看了看,她猜想,自杀的青年大概是对时代充满了失望和不安,视线穿不过冷雨,也不愿穿过冷雨,才把足量、过量的氰化钾、安眠药吞进胃里。可她自觉没什么资格猜测他们的心意,因自己生活安稳,被疼爱、被体贴、被寄予希望,她刚考上东京府第一中学,未来图景甚至有些过于明快。
她只叹息:是花一样的生命死去了吧。
希美举着火铲走去上炭,火铲中黑漆漆的木炭块,从内部泛起美妙的殷红,黄色火星噼啪爆裂在夏纪和优子眼前,热气在两人脑中发出轰隆隆的热闹响动似的,震颤了头颅,冬日雨雪里,这一份暖意让人心生喜爱,使她们不自觉地漾起微笑。
希美说:“来,抬脚。”
“谢谢你呀,希美,总来蹭电视看不说,还要你这样那样照顾。”夏纪道谢说。
“没事啦!妈妈也欢迎夏纪和优子来看嘛。比起这个,再多说点小学夏日旅行的事情,我想听听。”希美忙活完,看看手表,走去电视柜边将音量调高了一些,然后挨着夏纪坐了。
谈及即将进行的中学毕业旅行,夏纪和优子又重新提起了小学六年级的夏日旅行,那时学校组织去伊豆下田,希美没有参加,夏纪和优子每每谈起公交车路过天城山险峻路道时的可怕遭遇,希美就睁大眼睛认真听。
转乘的公交车在山崖急转弯处失控甩尾,半个车身都甩出了崖边,虽然不至于真的出事,但那场面对孩子们来说的确可怖骇人。夏纪和优子挨着坐,紧靠窗的优子以为自己就要掉下去,情急之下抓扯身边女孩的衣袖,哭喊着“夏纪,夏纪,跟我一起!”,一副“我不活你也别想活”的样子,过后又含着泪吃吃笑,好像殉情前疯癫成魔的人——这档丢脸的事日后被优子添油加醋地提起来,竟成了她独特的固定搞笑节目,每逢节日、聚会,必将闪亮登场。
“啊,你们那时候共同患难,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呢。”希美听罢,每每这样总结。今天也这样说了。
“哈哈,我倒宁愿希美当时也在,‘三人生死之交’,可比只和这家伙捆绑在一起好得多!要了命啦!”夏纪说完,听着优子叽叽喳喳的抱怨,想起了希美没有参加那次旅行的原因。
那时,铠冢夫人卧病在床,大家说她是因收到丈夫和长男的死讯,成了“战争寡妇”,过于悲伤才得重病的。希美一直贴身照顾她,除去缺席夏日旅行,还向学校请上了半个月的假。
在夏纪的记忆里,那年盛夏铠冢夫人大好之后,一切如常。唯一的变化是希美和她的关系。希美俨然已成了她的养女,开始对外称呼她“妈妈”,说话时神情、语调都很快活,而铠冢夫人在场时,似乎是顾及着什么,希美却改口称她“母亲”。与一般人的情况相比,是完全反过来了。
这不禁让人觉得两人间的关系很奇怪:又亲密,又疏离。要夏纪形容的话,这是一种很抽象的关系。
夏纪刚想说“伯母当初救了希美,希美那次救了生病的伯母,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又觉得对铠冢夫人不大礼貌,希美听了会不高兴,不禁抬头望希美,见她已眼光熠熠地看着电视机。
一阵铿锵响亮的片头曲后,屏幕上开始播放音乐科普类节目——由东京交响乐团的指挥近卫先生展示、介绍各种西洋乐器:从小号到大号,从小提琴到低音提琴。
“哦,这个。”优子专心抠指甲里的白丝,不经心道,“我有个从法国回来吹小号的叔叔,就在东京交响乐团任职小号手,一直对我说,想学可以找他来着。”
“哦?是吗?”希美仿佛听到自己的事情,她惊喜,露出笑容,笑容很快又凝固了,她勾勾嘴角、叹气说,“不过,我的话,也就现在才能看看这些吧……更别说学……”
“怎么啦?”夏纪问,“不能看吗?”
“没什么,感觉妈妈不是很喜欢。”希美耸起双肩,望着电视机的眼睛睁大了,眼神却有些茫然,“播到这种节目,妈妈总会走过去换台的。”
“没问过为什么?”优子也问。
“妈妈她……总有些地方猜不透嘛。”希美搪塞说。
两人想象霙默默站起,一声不吭走去换台,再默默走回的场景,想罢也点点头——的确是有些难堪。
夏纪忆起什么,说:“对了,小学快毕业时那次说要养小狗,也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阿姨就……”
“夏纪,那件事情就别提了。”希美打断她。话音委婉,但语气坚决,好像是晓得其中缘由似的,眼神、表情和姿态都很有说服力。
夏纪不禁又问了一句:“希美,你知道为什么?”
“嗯?”希美微后仰,眨眨眼睛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