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仍在继续。塞雷娅在赫默公寓门口站得笔直。
事先声明,这并非我本意。对方抱着手臂,在门后站开一些距离。
她们确实太久没有见面了。赫默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很长。
从前线撤下来之后,塞雷娅的公寓被封锁。她拎一只硕大的行李箱站在赫默和伊芙利特的家(以前也是她的)门口,看赫默的嘴巴一张一合。洗衣机里的硬币被搅得抛来抛去,太响了,她没有听到后面的任何一句话。那台洗衣机是她们同居的时候买的,赫默居然没有把它换掉。在一个汗涔涔的夏天,伊芙利特放背带裤进去洗,裤兜没有掏干净,那枚硬币就永远留在了机器深处。
过了这么些年,硬币还是很有活力。塞雷娅站在那儿,看赫默的嘴张张合合。每次启动洗衣机都会这么兵乓作响?她们两个听到是什么心情?赫默为什么不被这件事所困扰?
无人机投入量产后,效果很好。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张口说话,像在做一线工作汇报。他们都很感激你的支援。
赫默幅度很小地点点头,把她让进屋。房间好像会变形,塞雷娅一跨进去,客厅就被塞得满满当当。室内陈设几乎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凡事总有有效期。她们同居的有效期截止于隔离结束。但隔离比她们想得要久。
赫默的工作习惯没有改变,依旧从凌晨五点睡到日上三竿,只要醒着,就坐在工作台前。她爱把电子屏幕分成两边,对照资料撰写研究报告,一份文档下面叠另一份文档,整个桌面有一种混乱的秩序。塞雷娅使用移动电子设备,每天都有开不完的视频会议,晚上睡在书房里。伊芙利特开心也不开心,她喜欢塞雷娅给她读睡前故事,但白天就有点耐不住性子。吵着要去找在研究所上班的同事玩。
玩?和白面鸮?塞雷娅把头从镜头前面歪过来。赫默说不是,是个新人。伊芙利特的玩伴很好认,个子小,声音软绵绵的,但很有说服力。学术界崭露头角的新星,名字是北国的一座火山。塞雷娅的眉毛往上移动了一点,玩伴?
她们没有试过这样长时间朝夕相处地生活,之前工作都很忙。现在办公地点换在家里,工作和生活没有分割。家里塞三个人,三个人都有点像困兽。
值得庆幸,在有限的空间里,她们仍能默契地通过时间差避开争吵,像一对熟悉对方作息的、体贴的室友。最接近爆发的一次,赫默摘下眼镜,揉着鼻梁说,我们今天不要吵。塞雷娅就把张开的嘴闭上。以往挑起争吵的往往也不是她。这样来看,赫默也变了很多。
也有一些没有变的东西。早上赫默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左手两三根手指穿过杯把,捏着一大杯浓缩咖啡,长得很长的头发软软搭在肩膀上,保持这样的姿势睡着了。或者,她好像在看文献,电子屏幕上的光标停在句尾不断闪烁,其实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偶尔,一些时候,我是说,在塞雷娅知道赫默睡得很沉的时候,她会伸出手(她的双手一向很稳)把赫默的眼镜摘下来,调好一个舒服的姿势,在前女友身边待一会儿。如果伊芙利特恰好采购回来,心情雀跃(没错,她现在负责捏着清单外出采购了。有艾雅法拉监护,她们会比较放心),塞雷娅会做噤声的姿势,她似乎只在这种场合对伊芙利特这样做。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她好像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待在那儿,在赫默醒来之前回到书房。
你的头发长得很长。塞雷娅还是说了。说这话的时候,她记起从公司到这栋公寓一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九步。她记得是因为她数过。臂弯里抱着熟睡的黎博利,这样子一步一步走过。塞雷娅还记得赫默卧室里的助眠香薰,散发出某种柔和持久的味道。而现在她们在客厅里,荤素搭配得很营养的餐桌上,面对着面,说言不由衷的话。
有一点。现在理发不太方便。或许隔离生活改变了她,她不像以前那么爱皱眉。
我可以帮你理发。今天有一点越界,她感觉到了。然后补上一句。像以前那样。
赫默的眉头皱起来了,这让塞雷娅感到没有把握。餐桌上的氛围变得很微妙。伊芙利特眨眨眼,嗅到了争吵。她把难以下咽的青椒咽下去,吐舌头。塞雷娅,给我剪头发。
伊芙利特对新发型十分满意。她在浴室的凳子上扭来扭去,对镜子摆了很多个姿势,有的很漂亮,有的很小孩子。她摆完那些很漂亮的小孩子的姿势,说要出去采购。
上午你刚出去过。塞雷娅把尼龙绸的理发围布解下来,抖抖干净。
赫默要喝的那个咖啡豆,我忘记买了。伊芙利特获得解放,蹭地一下站起来。
家里还有一些,明天我开车带你去买。塞雷娅弯腰把她脖子上的发渣清理掉。
你真的剪得很好,塞雷娅。我想吃炸鸡。
炸鸡对你的健康不好。
抽烟也对你的健康不好。
......
我不告诉赫默。
路上小心。
伊芙利特踮脚跳着,一路旋转,转去卧室换衣服。塞雷娅一边给艾雅法拉拨电话,一边往书房走。她把书柜里的电子烟拿出来,换一个地方藏,然后拎一只扫把走回浴室。
浴室的窗户被打开了。赫默背对门口,坐在那把椅子上。
塞雷娅把拨通的电话挂掉。
像以前那样。
当时的事情,赫默只记得月亮,超级月亮。只是作为科研工作者她们都不会这么叫。是的,当时还有个“她们”。赫默坐在新装修好的浴室里,面对开着的那扇窗。硕大的月亮前面,一架飞机很快很低地飞过去,从左到右轰隆隆地贯穿夜幕,好像剪开了整个月亮。
当时,剪刀的一支刀背贴在脸颊上,很冰。塞雷娅的手背贴在前额,体温比别人高一点。赫默闭上眼睛,黎博利的软发窸窸窣窣落下来,有一些挂在睫毛上。她眨眨眼把它们抖掉,看见塞雷娅眼神认真,涂成橙色的指甲随剪刀利落地在她脸上移动。呼吸很近。
塞雷娅,塞雷娅主任。一丝不苟,可靠的女白领。指甲永远是完美的状态,香水气味总是恰到好处,内搭衬衣一周七件,从不出错。外套很贵,下车的时候,压过的地方连一点褶子都不会起。这让年轻的赫默(她回想起自己年轻的、学生时代的那张脸)有一点想把颈动脉往刀刃上凑。但塞雷娅主任太利落了,没给她类似的机会。年轻的赫默顶着一张学生时代的脸,望着超级月亮,满脑子想的是塞雷娅主任会不会有那种想法。把剪刀换一个角度,制造极端事件的想法。
现在她记得的不止是超级月亮了。她还记得那天早上一醒来就很后悔,她在莱茵生命当实习生,按道理不应该答应女上司去赴约。传出去会很不好听。
你这样把头发扎起来很好看。女上司对她说。
实习生赫默点点头,没什么精神。她站在喷泉前面,身体前倾,都不用碰,随时会倒下去就地睡着的样子。看电影的时候,她确实也这么做了。屏幕里的环卫车驾驶员试图挽回自己爱人,赫默保持坐姿,在镜片后面闭上眼睛。塞雷娅独自观看了驾驶员挽回爱人的全过程。她有点疑惑地想,跟我在一起很无聊?后来有一天在办公室,白面鸮告诉她,塞雷娅主任,你不能要求一个黎博利在清晨赴你的约还不带起床气。
那天她们在一间需要预约的餐厅吃晚饭。典型的精英阶层作风,这符合塞雷娅主任。实习生赫默一边想,叉子在牛排上面戳出一些血丝。今天的妆其实遮不住自己的疲态,不该赴这个约。
塞雷娅说,辛苦你,最近的工作对新人来说,负担有一点大了。
赫默点点头。希望下周至少能留出理发的时间。
她们一面聊莱茵生命的事情一面把这餐饭吃完。塞雷娅说,我送你回家。赫默说,不用。塞雷娅说她坚持这样。赫默说她坚持不用。塞雷娅主任咬了下嘴唇(后来赫默知道那其实十分罕见)说,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我家喝一杯茶?
最好不要,塞雷娅主任。赫默在镜片后面眯起眼睛。
我是说,其实我擅长给人理发。
所以赫默只喝掉了半杯茶就坐在浴室观赏超级月亮。塞雷娅主任理发的态度和工作一样,特别认真。说到底,她也不是那种会显得随便或者无所事事的人。之前塞雷娅在办公大楼下面的街道抽烟等人,也是正派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不好看,站得笔直,像例行公事。赫默叹了口气,塞雷娅主任,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很糟糕,她能记起来的更多了。塞雷娅站在公司楼下等她,大雾天,烟头的火光在指间明明灭灭,很贵的外套搭在左边小臂上,远远地说,赫默小姐;塞雷娅送很难搞到的咖啡豆,她跟天灾信使有私交,为此被拉到市内最昂贵的甜品店宰了一顿;塞雷娅送高级虹吸壶,喊赫默医生......凡此种种发展到后来,塞雷娅问,奥利维亚,床头柜上那盒烟在哪里?
赫默在被子里翻个身,视线落到卧室门口那块地砖上。水蓝色很打眼。她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内衣有这么打眼。和黑色交叠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打眼。她把头撇开,说没有见到过烟。说完再翻回原来的姿势,眯起眼睛看室内的挂钟。离上班还有不到一个钟头。她在心里计算,要相隔多久踏进公司门看上去才自然。
隔离期间总共有三次超级月亮,她们今天没有撞上。赫默摘了眼镜,视线一片模糊。她感受到塞雷娅手背很高的体温,黎博利的软发窸窸窣窣落下来,有一些挂在睫毛上。她眨眼把它们抖掉。她知道塞雷娅眼神认真,指甲油换了红色,同样完美得没有任何脱落或缺口。塞雷娅的目光一丝不苟,随着剪刀利落地在她脸上移动。呼吸那么近。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放的是什么音乐。头发在眼睛前面刷刷地落下来,理发的人借这种声音做掩护。
你可以在书架上找到那张唱片,从下往上第三格。赫默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冰冷了。她想,超级月亮,今天为什么没有出现?
我现在就去。塞雷娅的手没有停。
赫默想耸肩,怕坏了发型。她说,最好不要。
塞雷娅把嘴抿起来,很久不说话。她其实有点怕惹赫默生气,在印象中,赫默总是很愤怒。
赫默比她更早就有离开的机会,但赫默说要留下来。那是她们争吵的高峰,还好伊芙利特不在场。塞雷娅不知道两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恶语相向,把每一件日常相处的小事都变成煞人武器。她记得赫默用很尖锐的语气说,塞雷娅主任,你可以选择。你可以选择留下来,和一个失败的矿石病科研人员,以及她手下失败的实验品——一个病孩子——组成畸形的三口之家。你先不要着急反驳,畸形的三口之家,我只是引述别的研究人员的话。当然你也可以走。但我不一样,塞雷娅,我别无选择。
她光是讲完这些话就耗掉了全部的力气,顿时小了一圈的样子,但仍不忘用非常憎恨的眼神盯着自己。塞雷娅被盯得很伤心,很想抽烟。就是在那一刻她明白,她也别无选择了。
她到底还是把那张唱片拿出来放了,有点悲伤的声音充斥在浴室里。很年轻的女人唱,当时桌上有一杯茶,还好我没将它喝完。
塞雷娅说,我一直想知道那天的电影你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那个男主角烟抽得很凶,一部电影的时间大概有三十来根。
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数了,是四十六根。
平均一根算八毫克。我目测了他的身高,在电影院里计算这样多久会要了他的命。
你也算过我的吗?
算过了,所以扔了你很多烟。在她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塞雷娅常服的衣摆,那种舒服的料子,让人很想伸手摸一摸。
那天有超级月亮。塞雷娅说。
我一直以为你没有看见。
塞雷娅的手停下来,看上去想说点儿什么。
我没有那么容易生气,至少现在没有在生气。
塞雷娅站在身后,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弯下腰来,把头搁在赫默的肩膀上。她顺着赫默的目光望向窗外,一轮特别普通的月亮升起来了,远远挂着,看上去有一点假。
关于伊芙利特,我有一个建议。
现在你又想跟我谈教育问题了?
是很小的建议,关于厨房安全。
你不想她在厨房帮忙。赫默听上去有点不高兴。
不,我的意思是让她做一点切菜之外的工作。塞雷娅想,她明明刚说过自己没那么容易生气。
你担心她切到自己?
她那天样子很兴奋地跑来跟我说,塞雷娅,你看,我杀了一只番茄。
你继续说。赫默脸上露出那种很想笑的表情。
上周三,她请我帮忙杀芒果。前天,艾雅法拉说,在超商,伊芙利特扬言杀光货架上所有蔬菜。她是不是交了什么不太好的朋友?
赫默把那种想笑的表情保持了下去。确实,她在罗德岛和一个喜欢用刀子的女孩同班,鲁珀族。赫默补充说,但不是坏朋友。
头发剪好了。她们开始说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一点儿也不具备科研精神的话,并且找到了一些共识。比如伊芙利特把家务做得很认真很尽力,是会为此感到快乐的小孩子。
可能是隔离太久产生了错觉,可能是受月亮的影响(超级的很好,普通的也可以),此刻这一种温情时刻好像都没有尽头。这多少让塞雷娅想起别人口中所说的,畸形的三口之家。
就保持这样待了一会儿,她们听到属于伊芙利特的脚步声从一楼开始,逐阶响起。那听上去十分年轻,也足够快乐。她腰间的钥匙串碰在一起,哗啦啦的,响彻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