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我们要远行,阿米娅特意吩咐临光给我们多备一些物什,不料她竟给我们备了满满一大袋子的东西,从药品到磨刀石应有尽有,见我们实在是困扰,她干脆唤来流星与我们一起上路。
我上火神的铁铺取了新铸好的刀,她果真是一流匠人,从重量到触感,这把刀都与赤霄一致。只是为了区分,她并没有做刀鞘,且刀身均为墨黑色。她未作过多解释,我倒也满意这样的改动。在离开时,趁她不注意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算作报酬。
终于到了出发时刻,阿米娅在村口为我们送行,
“临光有要务在身,没法来送你们。她拖我告诉你们,行李中的药大多都是西药,药效强力,如果真的遇上伤病,不必吃太多,每一样她都写了注明,不要吃错了。”
“请代我转告,多谢临光小姐好意,我们感激不尽。”
阿米娅却无奈道,“她就是太过分担忧,其实这些量也太多了一些,反而给你们添累赘了。”
我摇摇头
——有流星小姐与我们一起,我们安心许多。
星熊也附和道,“没错没错。”
一种异样感涌上心头,不过我并未在意。简短的寒暄后便告别了阿米娅。
“一路平安。”
从身后飘来这句话。
其实有了流星,与格拉尼的交流方便了许多,我们这才晓得格拉尼的祖籍就在卡西米尔,她随父母从维多利亚来,爱上了这片东方土地,随着人类的脚步旅行。
流星与格拉尼很投缘,相谈甚欢,我却一句都听不见。如今我大概总结出来我这隔空传话的限制,首先,人类是无法听见的,唯有兽或者兽人才有效,其次,我必须看着对方才能使他听到我的内心。
我思考不出为何拥有这种能力,实际上,所有知晓我这能力的兽人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莫非是他们已然遇过类似的人,又或者是他们早已习惯这种能力?
我正在思考之时,星熊抬起手拍了拍我——不知为何,星熊拒绝骑马,劝也劝不动,她在我左侧走着,比我矮一个头,我低头看她。
——何事,星熊
“我发现一件事,薄诗。”
——甚么?
“还记得先前与阿米娅道别时你对她说的话么?”
——记得,怎么?
“你当时是不是说了‘有流星小姐与我们一起,我们安心许多。’”
——对啊,这怎……
就像一道白光闪过心头,原来这就是当时那违和感的来源。
我没有看着星熊说话,她是怎么听见我的内心的?
星熊也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我们试了多次,流星与格拉尼都听不见我对他人默念的话,但星熊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讨论出来的唯一解释,就是赤霄的影响,不仅只是在给予星熊实体而已。
可按照如此,我所有的想法她都应该听得见才是,可她只能听见对话,那么对我来说,交流和思考,竟与常人一样是两种不同的状态?
我百思不得其解,星熊见我头疼的样子便不再提及此事,扯了些话题分散了注意。
按我与星熊原先的计划,兽人村归来之后会在诗家稍作休整再往南行。可临光备的物资太过齐全,无需再添置,我便想回家打一声招呼便出发,不再作停留。念及星熊额头的角太过显眼,我便将她与格拉尼流星一起都留在镇外。
老爷夫人都在家,就像先前一样,老爷仍然只是挥挥手就让我去了,我向夫人说明了玉的去向,她也不再多说。我也向其他几位兄妹打了招呼,却唯独不见大姐诗怀雅的身影。听佣人说她上街去了,我寻思着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便托了家人替我问好,就这样出镇去了。
我当然晓得此行可能是有去无回的,诗家人也知道。或许我的离去对他们来说是必然,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们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
出镇不过一里,星熊突然变出她那面雕着鬼头的大盾来,嚷嚷着要用磨刀石修一修,便伸手去够我身后的包裹。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凉风从身后袭来,我不禁侧过头,却看到一个人影快速闪过。
——甚么人?!
我在心中大喊,星熊听见了,收回手就要转身。
而从我身后,一道疾风急冲背脊,我暗道不妙,双手一撑向后跃起,在空中拔出刀来。
落地后,却见星熊的黑盾斜托着一颗多棱铁锤头,手下一发力,用盾将锤头打回前方。而连接锤头的铁索配合默契,借力将其收回主人手中。
我定睛一瞧,那上好胭脂包装的女人,不是我那爱美的大姐却又是谁!
而这定睛一瞧的时间,铁锤再次袭向星熊,她只得用黑盾再次抗击。
我着急,在内心狂喊
——星熊,那是我姐,别打了!
“我晓得那是你姐,但她一直打我,我没法不应战啊!”
“恶鬼,你竟有同伴?看我不把你们鬼角打烂!”
“看吧,可不是我想打啊!”
又是一次撞击,我甚至能见到金属摩擦闪出的火星。
“你快叫你姐停下啊!”
——我也得叫得出声啊?
“恶鬼,你竟试图蛊惑我妹,我叫你好看!”
“总之别干看着啊,你这好姐姐再打三下,我的般若可要碎了!”
——你叫她一声阿姐试试?
“她又不是我阿姐?!”
“你这恶鬼倒是难缠!”
——你替我开口啊,就说阿姐莫要再打了,都是误会!
“阿姐,莫要再打了,都是误会!”
“好啊你个死鬼,敢学我阿妹说话,投胎去吧!”
“这没用啊,她更怒了!”
——哎,这都甚么事啊。
眼见星熊无法解决这事,我只得自己动手。在诗怀雅的飞鎚再次掷出之际,我看准时机提刀而上,拦腰截住铁索,这才免了下一次的撞击。
这是这把刀第一次实战,我惊讶于它与自己如此高的契合度,而另外几位的表情也能大概猜出缘由来。
比如流星与格拉尼是觉着这出精彩,星熊那成圆形的嘴透露出对我剑术的赞赏,而诗怀雅的内心所想是不用猜的。
“阿薄,你不要命了?!”
反正她都是会说出来。
天知道我花了多久才向诗怀雅解释通一切,即使是星熊在一旁传达了足足半个时辰,她对“星熊能听见我内心所想”这件事依然抱有疑虑。
星熊倒是找到了乐子,指了指身边那两匹骏马。
“顺便一提,它俩是兽人。”
流星正啃着草,听到这话抬起头看了这边一眼。
诗怀雅懵了。
我瞪了一眼星熊,一边伸手拍了拍诗怀雅的肩。
星熊开始翻译:“你家阿妹说:不信也无妨,你信你阿妹便足够了。”
“啧啧,我家阿薄怎会那么酸,你个臭鬼,莫要唬我。”
我气极了,在心里骂了一句。
“你家阿妹说你是傻鬼头。”
“你个扑街鬼,再瞎说我把你嘴堵上!”
“这可是你阿妹说的,与我何干?”
“我家阿薄如此乖巧,岂会说此种怪话?定是你个死鬼胡编乱造!”
这段小插曲过后,我们才开始谈论正事。原来诗怀雅一回家听闻我要离家远行,不放心才追了出来。听闻我们要寻龙的目的,她也来了兴致要同行,当即写了一封信托路过回镇的人给陈家二老。
趁着给诗怀雅解释的机会,我干脆请星熊详细说明一下来龙去脉,她似是犹豫,斟酌再三才开口道:
“我生前在东国,一直对龙感兴趣,便来到炎国探访龙的传说。旅途之中遇一知音,所使武器便是这把赤霄。后来我们遇袭失散了,我成了鬼,而他便不知所踪。”
我晓得星熊隐瞒了许多,她与赤霄的故事绝非短短这几句话能解释的通的。
“我有一个疑问,”诗怀雅却突然开口,“鬼只能存世七七四十九日,且不说现在有龙血赤霄加护,你在前十几年,早就该投胎了才是。”
这段话化作一条线,接上了无数解不开的谜团。
数年灵魂不灭,
龙之加护,
赤霄选主。
这些线交错到一起,汇成一条线索——
星熊是赤霄的真正的主人。
她曾说此行非常危险,比猛兽恶人还危险,那么若是方才所说的“知音”真实存在,那这个失散多年的友人……
很有可能就是龙。
只有龙才能给予星熊实体,让她有机会能触碰赤霄。
我对我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害怕,回到现实,星熊还在努力圆着她漏洞百出的故事,其他人却信以为真。
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不敢去信,却不得不信,星熊的存在是龙存在的证据,否认龙,便是否认星熊。
这一日我都因这猜测郁郁寡欢,其他几人都心照不宣地配合,早早地下榻客栈。我本想就这么闷在客房,却还是耐不住好奇,偷偷溜出来敲开星熊房门。
星熊很爱干净,自从有了实体后洗浴很勤,开门时皂角味扑面而来。
她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甚至备好了茶叶,看样子是从我白日里的模样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也就不再拐弯,直接说出了我的猜想。听罢,星熊抿了一口茶似是回味。
“不错,你所猜测皆为事实。”
——但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才是。
与星熊待了那么久,我自认为已是她的朋友,对她的隐瞒很是不满。
“我这不是等你来再说嘛。”
——油嘴滑舌。
“好了,这是我的错。不过阿薄,你可记得出发前我同你说过,此行凶多吉少?”
——我记得,若你所说的凶是指你认得的那条龙的话……它不是你的“知音”么,莫非是它失智或被控制了不成?
“都不是,我此番要寻的,确实是我所熟知的龙。但是,阿薄,我可从未说过龙……只有一条。”
……
“我所认识的那条是东方三国的守护神,即使不喜欢人类,却也尽力在保护这片土地与其子民。”
我仿佛化身为龙,在高空俯瞰大地。
“而另一头却生性暴戾,厌恶人类,所到之处几成废墟。”
一只通体泛着银光的巨龙,从我身边俯冲而下,对着那片大地吐出一团火焰。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一个个黑点四处逃窜。
“而现在,这只恶龙也……阿薄,你怎么了?”
我被星熊从想象中摇醒,手心里全都是汗,不知何时,我的手已经紧紧捏住赤霄。
“凡人想必是不能承受这赤霄之力,你还是将它放在我这吧。”
“不了,你会吸收赤霄的龙气,若是此行路上面对那条恶龙,我们连一成活命的机会都不会有。”
听了这话,星熊才缩回手,可她的视线却并未收回,冷不丁冒了一句:
“你喂过赤霄了?”
晓得赤霄的来历以后,我的确每夜都会以自己的血喂赤霄,但每次都只是极短时间,以确保自己不会被反噬。没想到竟如此明显,才几日,星熊竟看出端倪。
她见我沉默,着急要夺走赤霄,却被我手快躲开。
“阿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快些给我!”
——像你说的,若那恶龙如此厉害,如果遇见,非赤霄不能敌它,我们需趁现在多养养它才是啊。
“看到它咱跑就是了,莫要在现在被赤霄伤到啊。”
——我还未被赤霄伤过,你……
突然间,走廊外传来一声“阿薄”,正是那诗家大小姐。
趁我分神之际,星熊一把夺过赤霄,另一手却将我推至床边,低声道:
“若是让你阿姐瞧见可不知道会惹得多少事,你且先藏在里面,我去关灯。”
赤霄的事我只能搁置,迅速钻进被子里。
没多久,星熊也进来了,感觉到我在被子里,她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你怎的在这?!”
——不是你叫我躲这的吗?!
“我叫你躲床底下……哎,就这样吧。”
诗怀雅的脚步越来越近,她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我生怕她会闯进来。
“星熊,阿薄在不在你那里?”
星熊没说话。
诗怀雅又叫了一声,紧接着,“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被大小姐这么一闹,我差点忘了赤霄之事,先前隐隐约约看见星熊将赤霄也一并抱进被子,我便趁现在她不敢乱动之际从背后伸手到前面去。
星熊的身子僵硬,我理直气壮越过她的腰侧,慢慢向前探。
“好吧,原来是这样。”
也不知诗怀雅是想通了甚么,拜她所赐,我成功摸到了赤霄,便在暗中与星熊对峙。
“吱拉”一声,门被阖上,待诗怀雅的脚步声消失之时,我与星熊同时发力,结果是赤霄被我夺了过来。
星熊双颊绯红,八成是方才在被子里给憋的,我将赤霄背上,得意极了。
“行吧行吧,你要喂赤霄可以,但每晚必须让我看着。”
我爽快答应,她似是累了,放我回屋去了。
此行过于危险,我们便私下约好,待搜完山,趁着另外三人休息之际偷偷溜走,以免她们涉及过深。如此又过了一日,我们终于行至山脚下。
此山名曰虎口山,先前来时就听闻此山猛兽众多,由一虎群统领,或许上回是运气好,只遇几只山猴,诗大小姐可失望极了,要晓得,她认为虎为万兽之王,若能猎虎,她便能向世间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此番她最为兴奋,若非我们四人极力反对,她当真要趁夜上山打虎去了。
在山脚下的驿站下榻,我按照约定来到星熊屋中喂赤霄。几日下来,赤霄的颜色已比先前明亮了不少,我也适应了被赤霄吸血的感觉,只是星熊仍是眉头紧锁。我不想总对着这张严肃的脸,只得与她闲扯。
——若是山上并没有龙的消息,你准备去哪?
“龙门,那是我与它相遇的地方。”
——我同你一道去。
星熊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跟我一起去的,太远了。”
我摇了摇头,扯了个看似充足的理由
——阿米娅与她父母是在龙门附近的丛林中捡到的我,我不得不去。
“罢了,同你讲你也听不进。差不多了,可以收鞘了。”
我手下泄力,但手却不听使唤似的,我赶忙低头瞧,却见赤霄中生出好几根朱丝盘于我手腕,我暗道不妙,正准备发力甩断,却被星熊急忙按住。
“你莫乱动,我来。”
随即便见她在空地凭空化出般若,我倒吸一口凉气,她是想用那么大一面盾割断这朱丝么?
果不其然,她将我紧握赤霄的手悬于般若的利刃之上,我见她脖颈上渗出一层薄汗,呼吸却十分平稳,手上动作极轻。
当般若刃边的寒气触及到朱丝时,那线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惧怕着,纷纷逃窜回赤霄,星熊却不给它们留退路,迅速割断了几根动作较慢的,失去连接的赤丝凋零,落在地面上。
“啧,还真是不挑食。”
星熊将赤霄收入鞘中,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我费解地看着她。
“啊,不是说你,我是在说这把刀。她灵力最旺时总会像这样反噬主人,我替龙处理过多次,本以为她只会偶尔不知天高地厚挑战一下龙,没想你这鲜嫩的凡人它也中意。”
我在心中骂了她一句,被她听见了,她只是咧着嘴笑我,我想握拳,却发现右手软绵绵的,一点力都使不上。
星熊见我表情突变,忙问我怎么了,我将现状一说,她的脸上终于严肃起来。多次尝试都无好转,星熊便劝我多休息几日再上山,我不愿如此,若是让诗怀雅晓得了,肯定将我留在山下,她与格拉尼流星一样都不知星熊底细,难免会起冲突。何况若是我不在,星熊肯定会趁机溜走,届时我可就真找不到星熊了。
——你可知我亦擅使左手?若真是遇到虎群,有赤霄在,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星熊劝我多次,我仍不松口,她说不动我,只能无奈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