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将金发拂起,王站在王宫门口的大理石地砖上,注视着正在远去的三道人影,望了很久,人影再也瞧不见了,随从才轻声提醒,“王,时候不早了。”
王将目光收回,侧头问,“船上下来了多少卡西米尔人?”
随从回道,“十七名,昨夜已经全部押入监狱了。不过奇怪的是,里面还有一阿戈尔人。”
“阿戈尔人?”王略有迟疑,一会儿又颔首道,“我知道了,将她带到我寝卧,不要上刑具。”
“遵命,陛下。”
王回到了寝卧,这里没有妻子或者丈夫的等待,也没有侍女仆人的侍奉。
孤独的王。
原本她不是孤独的,但当她成了王以后,她开始对曾经的朋友有了戒心,开始利用起身边每一个人,甚至就在半个小时前,她利用了自己的恩人。
这让她很不好受,但她是王,所有的委屈或动摇或愧疚或不甘,都只能被锁在这个房间里,甚至自己都不敢崩溃大哭,以防门口耳朵灵敏的侍从们听见询问缘由。
她将外套随意丢在地上,蹬掉了鞋子,就这么横躺在床上,一手遮着眼开始胡思乱想,却又因为过于劳累,等到再有意识时已经是侍从敲门的时候了。
“陛下,人带到了。”
维娜揉着太阳穴从床上起身,重新整理了身上的衣物,挪步到隔壁书房的座位上。
“陛下?”
“在书房,让她进来,就她一个人。”
“恕我多嘴,陛下,此人力大无比,十分危险……”
“无碍,让她进来。”
侍卫面色为难,却还是开了门,在那名银发女人踏入房门前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对陛下不利,我会烧光你的族人。”
银发女人对这威胁不置可否,在门还没完全关闭前说了一句,“你倒是有个好侍卫呢。”
侍卫听了这话赫然发怒,刚想进屋将这不敬之人拿下,却听到他的王大喝一声,“退下!”
房门终于关上了,屋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夜灯。相比之下,银发女人的赤色血眸看起来还更加亮一些。
那女人毫无顾忌,居高临下觑着座位上的王,什么话都没说。最终还是王先开的口。
“就如同二十二年前在龙门的礁石上,今天你也是来教育我的吗,斯卡蒂?”
斯卡蒂直视着王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你早就不用先生了。”
王落了下风,偏开了目光。这让她回想起曾经还是只小狮子时,用爪子抓蝴蝶,却不小心将可怜的翅膀撕裂。那时的她就是这样,不敢直视斯卡蒂的眼睛。
斯卡蒂依旧是冷着脸,见王没有说话,问了两个字,“为何?”
王将脑袋向后一靠,双手从椅侧下垂,半枕在椅背上,全然不顾及她的王室形象,就像个无聊的孩子盯着天花板异想天开。
“这五年的失去与背叛,最终剩下来的,只有一头不会说话的白虎。龙在东方,你在深海,都从未真正踏上过维多利亚的大地,这些你们又怎么会知道?临光,她会是个好朋友,但守林人不是,卡西米尔更不会是。踏入森林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他们没有必要在维多利亚浪费精力,所以我得给他们上一个发条,让他们就这么冲过去,替我挡住乌萨斯帝国的铁蹄。”
“那龙呢,她也算是你的恩人,如今她不过是个普通人,你就这么将她送去战场。”
王沉默了,斯卡蒂先是不解,突然又想起来什么,蓦地看向王。
王说,“帮我一件事。”
斯卡蒂血眸冷瞥,不语。
王又说,“这事做完,你就不必再看到我了。”
斯卡蒂并不为所动。
王将脑袋抬起,想去瞧她,却根本不敢对上她的眼神,只能又垂下。
金发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过了很久,才听她开口。
“我求你,师傅。”
斯卡蒂仍是冷着脸,视线却在屋子里晃了晃,无意中落到里屋地上被主人随意丢弃的外套上。
良久过后她才念了一句,“你该寻个人陪你了。”
语毕,她推门离开了。
门外的侍卫条件反射地动了起来,却听到从屋里传来王的一声低吼,“让她走。”
同一时间,在维多利亚王城边的一处出租屋内,陈正在将昨天才刚刚摆出来的衣物重新装回行囊,般若与黑刀就如他们的主人一样安静地立在角落,可它们到底是没有情感的物品,不能像主人一样体会弥漫在房间内的紧张气氛。
盾的主人受不了,准备说些什么来调节一下气氛,却被刀的主人抢了先。
“星熊,我意已决,这一趟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
星熊一怔,又开口,“我晓得你不会撒手不管,但为何挑在如此危险之时去凑这个热闹?”
陈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向星熊,“龙有神力,在某处呆得久了,此处自然也会沾上神力,若是被利用,会造成寻常人难以承受之灾害,正因战时,我才更应前去叫人提防。”
星熊捏了捏拳,却又咬着牙瞥向窗外。
陈瞧见她这个动作,冷声问,“你定是有不满,为何不说?”
星熊听后猛地回头,盱着陈道:“那我可就直说了,莫要扯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过是私心想探寻使得塔露拉负伤的缘由罢了。你当我不晓得么,她连龙角都折了,好奇吗,甚么畜生能折龙角!”
陈鲜少见星熊生气,这会儿竟也被激怒了,她将手中整理的衣物砸向床,“你吼甚么,塔露拉早已没入龙门,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
“吃醋?你讲讲道理,我这叫吃醋么?你如今不过一介凡人,就这么赤手空拳帮你好姐姐报仇?”
就在此时,从墙壁那边传来一声巨响,两人都是一惊,接下来便听到一声怒吼从隔壁传来:“别他娘吵了,老娘明天还要上工啊!”
多亏诗怀雅这一声吼,吵架的两人都冷静了下来,星熊这才发现刚才诗怀雅那一锤将靠在墙上的般若震倒了,正巧砸在陈的手上,般若的三边是带刃的,这一下割伤了陈的手。星熊赶忙去将般若挪开,却没注意盾的边刃慢慢吸食着鲜血,最后竟没有剩下半滴红来。
帮陈处理完伤口,两人面对面坐下,许久过后星熊才终于下定决心道,“你若要去那便就去吧,现在想来,你是早就打定主意了。”
陈看着手上的白布叹息,“是,我晓得你不会同意,是以从未说过。”
“老陈,你想必你也清楚,此番涉及战争,这已经不是我们五年前的小小探险了。此行一直跟着临光他们倒也妥当,人多总是好一些。但你千万莫要一意孤行,若是真的苗头不对,我会带你离开,莫怪我没提醒你。”
“好,就按你说的。临光与丽兹在一道,不会行得太快,明早出发的话兴许下午就能追上,若是赶得巧,还能同阿姐道个别。”
此时又从墙壁那边传来一声,“不用赶巧了,就现在,我祝你们一路顺风,维娜的印章我放在客厅桌上了,你们带上会方便一些,我明日再去找那头狮子讨一枚。还有,你们今晚声音小些,这里隔音真的不行。”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维多利亚王宫的华贵睡床上,一只手死死攥紧床单,被中人发出一阵叹息;码头附近的礁石上,背着巨剑的银发女人怀里搂着白发,目光却望向太阳将会升起的方向;路边不知名的小小驿站中,战锤与弩炮倚墙而靠,主人们却在油灯的闪烁下紧锁着眉头;边陲的营帐中,仍有运筹帷幄的指挥官;自家的府邸里,也有辗转反侧的心虚者。再加上一个在脑内仔细推敲的人,一只对未来忧心忡忡的鬼,和一条不断深挖着过去的龙。
决定着将来的人彻夜难眠,无知的人安然入睡。
维多利亚不同于炎国的地大物博,实际上从王都到东部边境也不过两个白天的路程。维娜当时从东方只带了四百多人,其中还有不少卡西米尔人。光是发展军队就足足用了她三年的时间,然后就是不断的统一作战,直到现在。
陈和星熊与临光等人汇合后,几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过那十几卡西米尔人的事,一路聊一些琐碎,其中还包括了给阿米娅送礼的事,临光和维娜将兽人村里大半的人都带走了,只剩下一些像阿米娅流星这样的二代移民,对他们来说东方的土地才是生养他们的地方,自然也就没了什么复兴西方的想法。
行了两日,众人也早已习惯了沿路的庄园田野,终于在某一处,临光指着远方的河道,“过了那条河,再走几英里就到驻地了。”
听到这话,众人也活跃了起来,星熊问临光,“听闻卡西米尔军还有一位将军,那是位怎样的人物?”
临光点了点头,“也对,得跟你们讲一讲那边大致的情况。现在维多利亚东部有两支军队驻扎,一支是我们卡西米尔人的‘卡西米尔游击军’,由我和守林人率领。守林人带的那些人原本一直在卡西米尔境内与乌萨斯军周旋,我从东方回来后找到了他们,劝说过后派了守林人的小队协助,与推进之王阁下建立军事同盟。”
“而另外一支则是维多利亚王党派的贵族天火公爵所带的正规军了,她与格拉尼一样世代侍奉维多利亚王族,从推进之王回来之后就一直跟着她,从一支仅二十多家奴组成的保卫团发展成如今的上万大军,一路东征西伐到现在。”
“至于我们的敌人,原本是有三座城,不过有两座已经表示要归降维多利亚王,关键是这第三座,领主叫作梅菲斯特,是个阴险狡诈之人,他的家族自古就与卡西米尔摩擦不断。如今乌萨斯入主森林,他倒是跟他们勾结起来,扼守着卡西米尔的大门。推进之王的劝降期限虽然还未到,梅菲斯特的态度却也明显,和平解决几乎不可能。”
一番话下来,众人大致知道了前方的情况,陈与星熊偷偷商量,一致同意先暂时不要跟守林人或者天火接触,以免麻烦。
然而两个东方面孔怎么样都无法瞒过军队将领,何况军中认识她们两人的实在是太多了,很快,她们便坐在了几位军队领导人的面前。这也难怪,如今正是两军最容易决裂的时候,突然来了两个炎国人的确令人生疑。她们自然而然想到了那枚印章,如果在此时出示,必然能得到天火的信任,可她们还要深入卡西米尔调查,在此时引起守林人的警觉似乎并不妥当。她们只能以临光的故人前来援助为由,暂居于临光帐下,随他们先后收复了两块城池。
维娜设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只剩下梅菲斯特还在抵抗,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乌萨斯是不是在梅菲斯特背后的森林里玩什么花样。卡西米尔人有些焦虑,但这都与维多利亚人无关。他们将会是王的大地上最后的荣耀,所以一个个都兴致高昂。但在最大的那顶营帐中,气氛虽然也是热烈,但却与外面截然不同。
“我们在前面拼命,你们在后头当缩头乌龟?”守林人瞪着天火,被一旁的临光按住了肩头,“天火阁下这么安排应该有她的理由,听一下行吗?”
天火挑了挑眉,“还是临光阁下讲理,我这样安排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就这样一直向前,直接回到你们的森林里去,善后的事由我们来做,不用你们再费心了。”
“善后时顺便再放火烧一下我们的尾巴吗,我都快忘了,您可是一位火魔法师呢。”
临光将守林人握着的拳按了下去,对天火道,“天火阁下,您看这样如何:攻克城门过后我们两军一起入城,这毕竟还是维多利亚领土,由我们率先入城也无法安定民心啊。”
“你说得确实有些道理,只是那城堡设在边境线前,这得由你们来攻克。”
“我没有问题。”
“守林人小姐?”
“只要天火小姐不要背信弃义就行。”
“您可真是说笑了。”
战争就是如此,在政客与将军们的几句话中就能决定无数人的一生,在军帐外的士兵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会将自己带向何方。对他们来说,战争前夕的晚宴,家书与佳人永远都是心灵的港湾。
说到佳人,在维多利亚东南边陲的所有将士们心中,都有着这么一位佳人,美丽却柔弱,仿佛一碰即碎,却在硝烟之后治愈了无数战士,无论是心灵还是伤痛。她从不分你是卡西米尔人或者是维多利亚人,只要你需要治愈,她都会微笑着为你包扎伤口。战士们都是有独立思想的个体,当他们趴在壕沟里或是提刀冲锋时,总会有人突然意识到,他们的长官让他们一句句重复的口号到头来不过是个虚无的概念,保家卫国?家在千里之外,国不过是虚构的形态,那么什么才能抵得过对生的渴望?如果有这么一位脆弱的佳人转动着吱嘎作响的轮椅,在你病痛之时握着你的手,在你熟睡时捻上你的被角,你便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你不想躺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看着敌人踏过自己的尸体,将剑刃对准那位佳人,所以你会再次爬起来,将长枪刺入敌人的胸膛,用利刃划开敌人的脖颈,因为她就在你的身后摇摇欲坠。
临光绝不可能因为这样的目的将丽兹带上战场,但这不妨碍将领们利用丽兹振奋军心,所以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自由来往于两军之间的军医。当然,临光带过来的并不止这一位军医,而另一位背后的那把宛如十字架一般的剑,则成了维多利亚军严令禁止她踏入狮子领地的最大理由。丽兹的存在让所有人的脑海中留下了对于医者的美好印象,所以,身负巨剑的人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医者?但实际上,即使是关系最为亲近的临光与丽兹,都从未见到那把剑离鞘的场景,那么,什么才值得她拔剑呢?
临光一直在心中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后思绪总会停留在一点上——或许这把剑会为了自己而出鞘。但这样自私的想法一旦冒出,她就会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友人的信条再明确不过了,那就是医治更多的人,守护更多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维多利亚军是真的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