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熊，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不，我不想……

“今后会有人代替你的。”

——只有我，只有我才有资格做你的护盾。

该死，为什么说不出来。

为什么说话会变得如此艰难。

……

黑暗侵入身体。

为什么？

我不过是吻了她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是苹果，甘甜诱人，却淬上了剧毒，一触即溃。

看着那人慢慢走远，自己却在原地被黑暗吞噬，永远失去了挽留能力。

星熊终于从噩梦中逃离，看着发白的天花板，她恍惚了十几秒钟才回到现实。她从沙发下来——昨晚陈喝得太醉，便让她睡了床，自己只能窝在沙发一晚上——望了望床上那人，她侧着身面向墙内，星熊看不见她的表情，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在这个梦之后，她实在无法立即面对那个人，只能轻轻关上门，前往餐厅。

现在是清晨五点半，罗德岛餐厅已经有人在工作了。现在用餐的大多都是些还没睡的黎博利族干员，负责星熊伤势的赫默干员也在其中。要了两份三文治和茶以后，星熊向赫默打了声招呼，便和她坐在一张桌上一起吃饭。

“今天起得很早呢，星熊小姐。”

“嗯，醒过来就睡不着了。赫默小姐呢，还不睡吗？”

“今天有一份研究要做，还得再撑几个小时。”

“辛苦了。”

星熊跟赫默并不熟，这样简单聊了几句便不再继续了。两人也都只是想有个人陪着吃饭而已，这样的气氛也不觉得尴尬。不过在赫默快吃完的时候，她像是想到什么，问星熊：

“跟你一起来的那位龙门的警官，是哪位医疗干员负责的？”

“是说老陈吗？她只是来参观的，并没有入驻罗德岛。”

“这样啊。如果她需要医疗协助，来找我就可以了。”

星熊一愣，问道：“她怎么了？”

赫默推了推眼镜，诧异道：“她身上有伤，你不知道吗？”

星熊知道一场苦战之后挂彩避不可免，但从外表来看，并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伤来。但医生的眼终究是专业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伤能让赫默提出帮她治疗的要求。

“昨天在这吃饭，我看她身子微倾，像是受不了力一样，应该是侧腹有伤，但具体的我看不出来。趁她现在在罗德岛，到医疗部门做个全面检查会比较好些。”

星熊的脸色沉了下来，赫默看见了，猜测这两位龙门警官的关系不一般，便又补了一句“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伤”试图安慰对方，这才告别星熊离开餐厅。

陈是有常识的人，她不是那种受了伤还不去治疗的莽夫。但她也不是那种会炫耀战功的人，如果星熊不在战斗现场，她将永远不知道陈究竟受了多么严重的伤。

说到底，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撤出战场以后，在近卫局大楼到底发生了什么。星熊喝了一大口茶，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某位跟着陈战斗的近卫局成员，编辑完成后迅速解决完桌上这一餐，前往阿米娅的办公室。

闹钟响了，条件反射式起床，陈在起身那一刻便感受到来自身体不同部位疼痛：宿醉导致的头疼，外伤导致的背疼，和折了的肋骨带来的侧腹巨痛。她不得不重新坐在床上，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

被博士灌了好几瓶酒后，她凭着仅存的意识对阿米娅作了个郑重的道歉，而那之后的记忆开始模糊，依稀记得有人将自己扶至某个房间的床上，贴心地盖上被子，还有一句轻柔到只能传入她一个人耳中的“晚安”。

陈睁开眼，四下望去，房间内空无一人。心中无由来的焦躁冒了个头，立马被理智打压到深处。陈缓慢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仔细打量起来。

星熊的桌上除了一盏台灯和乱七八糟的文件，剩下的空间像是被专门挪出来放东西的。凑近了看，那一块的桌板上留下了液体残留的痕迹，不必说，这一块是星熊专门清理出来放酒的。

这家伙，肯定还藏着好多酒呢。陈决定要在星熊回来之前找出她的藏酒，于是在屋里大肆搜索起来，很快，她就在床边柜里找到了目标，将酒一瓶一瓶摆在桌上，等着它们的主人回来认领。

于是，当星熊踏入房门的那一瞬间，她看见自己的上司抱臂坐在她的椅子上，桌上是她珍藏的所有酒，就像是战利品陈列一样，宣告着陈的胜利。

星熊并没有立即对此作出反应，而是警觉地先向墙边的书架上扫了一眼，这才装出一副痛心的样子假惺惺地求陈把酒留下。

陈观察到星熊飘过的眼神，在心中打了个问号，想着之后要找机会一探究竟，嘴上倒是回应着星熊的话，“这些酒还是在我那里存着比较安全呢。”

而星熊自知方才下意识的举动引起了怀疑，一边懊恼着，一边还得回复：“陈sir呀，看在我给你带吃的的份上，给我留几瓶嘛。”

“不行哦星熊督察，以后喝酒得打报告。”

星熊露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念念叨叨地看着陈把酒收起来放到一边。她们两人私下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这样自然，习惯让星熊暂时忘记了梦魇。

陈再次提出要去柳城玩的建议，却被星熊拒绝，“老陈，你昨晚喝得太多，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

“不碍事，我难得有假，还是得出去玩才不浪费。”

星熊见陈执意要去，便不再劝说，只是说了句“那回程我来开车”，得到同意后，仅十五分钟就从罗德岛借了车出发了。

罗德岛到柳城不过两小时车程，星熊原本想趁着路上无事询问陈受伤的事，但今天的陈用音乐替换了日常开车时会放的电台，右手架在窗框，吹着凉风哼着歌，心情很好的样子。星熊不忍用烦心事打扰她，便放下靠背，侧头看着车窗上映出的陈的模样。

“困了吗，我把声音调低些。”

“不用，挺好听的。”

平日里低沉严苛的嗓子也能哼唱出如此轻快的乐曲，若是被同事们听见，肯定会在近卫局掀起一阵热议。但这一切，只有星熊能够享用。这想法让她内心一阵雀跃，而却立马被冒上头的一句话泼了一桶冷水。

——如果她知道你的想法，你将会在两人之间亲手竖起一道高墙。

自从在大古广场陈的告白之后，星熊的脑袋里总会盘踞着一只恶鬼，在她有任何对陈的“非分之想”时毫不犹豫吞噬掉那星星之火。其它鬼都在使人狂躁，而她的青鬼却在无时不刻提醒她理智，这倒是让星熊略感欣慰。至少自己不会像其他鬼族因为克制不住自身做出些吓到他人的事来。只是两种想法在她的脑中激烈争斗，让她这几天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每夜都会睡不踏实，每日都会早早惊醒。若是不借助酒精的催眠，星熊真的怕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越是舒适惬意的场合，脑中的冲突越是激烈，何况现在还是陈在身旁的情况下。星熊累了，从包中掏出一板药，特意遮住了外包装。

陈用余光看见了，以为是止疼药，赶紧开口：

“抱歉，我还是把音乐关了吧，你先睡会，今天起的也挺早的。”

“嗯……”

“安眠药”三个字被盖住，星熊剥出两粒药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口吞下去，她不希望陈再与自己有什么交流，便侧过身去闭上了眼。

陈的印象中，星熊的安静总是会分场合的，在会议中，在布置任务时，她都会无条件执行自己吩咐的话；而私下里的星熊绝不是安静的人，尤其是休假时，不与自己分享几件趣闻，不调侃自己几句，她绝不会罢休。陈扭过头，从车窗玻璃的反射中依稀看见星熊那对紧皱的眉头。这不会是因为伤势严重而表现出的痛苦，毕竟罗德岛的医疗技术算得上顶尖。

但如果不是物理上的疼痛，剩下的，只有星熊内心的挣扎了。

陈再次将视线落向前方，右手收回，关上了音乐，摇上车窗，又回到正常驾驶的模式。

副驾驶的星熊微微睁眼，眯着看了看车窗反射下的陈，终于阖上眼睡着了。

发现星熊有心事之后，陈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那紧锁的眉头之下究竟是什么，会是魏彦吾吗？不，不会，他从不会直接和星熊交流；那是在罗德岛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她对罗德岛的人都不是这样。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吗？仔细一想，确实跟自己独处之后才变成这样。陈回忆起这几天的点点滴滴，终于找到了可能的原因：阿发是星熊在黑帮时期唯一活到现在的弟兄，在感染矿石病后便消失在星熊看不见的地方。如今他的牺牲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自己却又瞒了星熊那么久，这件事，她欠星熊一个解释。当然，星熊的痛苦绝不仅仅因这一句解释，更深层的原因，应该是她感受到了自己不被完全信任，念及此，陈的内心终于开始翻腾。

她能从星熊的无条件执行中感受到她对自己的信赖，但她没有办法给予同等的信任，她有太多只留给自己太多事情，即使是星熊也不能触碰的事情。

她有了一种罪恶感。

明明说着她是朋友，是最好的搭档，却不能将完整的自己展露给她看。

好一个虚伪之人。

她想起阿米娅与博士，即使是失忆，她们两人之间也依然有着强烈的信赖感。但她不配拥有，因为她是龙，不允许软弱，不能有弱点。

但是，龙偶尔也会渴望着有人能在她的心中跋扈。

陈向副驾驶上安睡的人投去目光，却又自嘲地笑了，扭回头轻念了一句：

“怎么可能。”

对于驾驶座上的陈来说，两个小时太长，足以从泰拉思考至整个宇宙；而对于梦中的星熊来说，两个小时太短，本身她这两天就没有好好休息，吃了安眠药后好不容易能睡上一会儿，现在只能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跟陈一起去逛街。

两人漫步在街道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毫无意义的话题，若是常人并不会感到奇怪，但只有两人清楚的诡异气氛始终挥散不去，陈一直在意着，一时忽略了接近头顶天空的乌云。

“下雨了。”

星熊眯着眼抬头，她的身体状态不太好，若是淋雨可能会恶化。

“看来得先找个地方落脚了。”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现在正是花季，陈原本想去柳城知名的湖边赏花，这场大雨却不合时宜地砸下来，驱赶着她们到了最近的旅馆中。

顾忌着星熊的伤，陈从车里取了医疗包，一进房间就催促着要帮星熊换药，鬼族女性只是摇摇头，接过医疗包钻进了厕所。

以往星熊负伤都不会介意陈给她换药，今天的反常让陈更加坚定了对方正在跟自己置气，看来如果不先将这件事解决，所剩不多的假期也不会愉快。

星熊换好药出来，并没有准备给陈留下长谈的时间，说了一句“我有些困了”，便准备躺下了。

陈此时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眼见对话机会就要错失，赶紧道：“阿星，我有话问你。”

星熊现在头疼得厉害，只想早点休息，她摇摇头：“抱歉，能先让我睡一会儿吗？”

一旦陈陷入她的思考，便很难再走出来。她现在认为星熊就是不愿意理会自己，完全忽略了对方那疲惫的脸。

“阿星，有什么话不可以先说呢？”

“什么？”星熊被陈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整懵了。

“要有什么不满跟我说，别像这样好吗？”

星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陈是误会自己了。

“老陈，你想多了，我头有些疼，想先休息一会儿而已。”

“阿星，你要是对阿发的事有意见，我向你道歉。”

“都说了，老陈，我没在生气。”

星熊被念得有些烦了，正巧铃声响起，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掏出手机查看，却因屏幕上的文字燃起一团怒火。

“……我不是不信任你。”

这几个字落入星熊耳中，终于在她心头浇上一层热油。

“什么都不肯跟我说，这叫信任我？！”

手机被丢到陈的面前，她低头拿起手机，发件人是与陈一起反攻近卫局的某位督察，而发信内容，则是这次战斗的简报，着重描述了陈负伤的全过程。

“阿发的事就算了，就连你使用赤霄失败差点被杀的事都不跟我说？要不是罗德岛有人看出你的伤势，我还真以为你陈大组长多么神通广大，一人击溃整合运动一支大队两名领袖呢。要是阿米娅她们来得再晚一些怎么办？我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叉烧在龙门烈士陵园见你了？”

“……”

陈从星熊那双饱含怒气的褐色双眸中窥见了自己，一头自傲的龙，永远盘旋在高陵之上的龙，从不愿降落在大地之上的孤独血龙。

她无可反驳。

“抱歉，阿星。”

陈只能挤出这四个字。

星熊怒气消下去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后悔。她有什么资格去责备陈，分明是自己与般若没有立在陈的前方，才导致她不得不拔出赤霄保护自己。

“对不起，老陈。”

两人之间再无对话，寂静笼罩在这小小的房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