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沉默的是星熊。她有些后悔当时没带止疼药出门，这一架吵完，仿佛那只恶鬼要撕裂她的脑袋从中爬出。此时也顾不得房间内的尴尬气氛，她咳了一声，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要那么虚弱。
“老陈，能帮我去买点止疼药吗？”
陈愣了一秒，星熊从来都是冷静的，如果能让她在这种时候提出如此要求，那说明情况要比表面上能看到的更糟。她立即起身坐到星熊床边，红宝石般的双眸凝视着星熊。
“伤口裂开了？”
星熊别过头，“没有，只是头疼。”
刻意的动作在红宝石表面反射，它们的主人并没有气馁，而是伸出手探向别扭的额头。微弱的抵抗之后，感受到的是稳定下来的温热。
“可能有些发热，我去问老板娘要些感冒药。”
那只手并没有在额头上有过多的停留，很快便随着它的主人离开了房间，留下的，是垂下眼帘痛苦回味那份触感的落寞之人。
抚过那人额头的手紧握，似乎想将那难得的温度留在手心，毕竟鬼族人平时的体温都是冰冷，只有这种特殊情况下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而这个动作，陈一直走到前台才意识到，她低头看着紧握的拳发了一会儿愣，被老板娘叫了后才回过神来。
星熊的大脑在陈不在的一分钟里超负荷运转。她在漆黑的房间，一地的污血慢慢凝聚成人形，变为在黑帮时期与她共事多年的兄弟们，那些血人面目狰狞，拖着尚未习惯的躯体向她扑来。星熊躲闪不及，被其中一人抓住了肩膀，血腥的脸庞赫然在目，那是不久前牺牲的阿发。在它张嘴吞噬自己的一瞬间，赤黑身后爆出一道白光，将星熊拉入彩色的花园。穿着洋裙的女人走近自己，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双手，一只抚上星熊的侧颈，另一手引导着星熊，探向专属于女性的花丛。星熊尝试挣脱，却被越锁越紧，眼见下一刻就要走入丛林，她突然发力，死死捏碎已然凶神恶煞的青鬼。
击退了梦魇，星熊被推回现实世界，她还在喘着粗气，却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担忧的眼睛。星熊被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缩，直到这时才察觉到自己手中捏着有东西。
“抱……抱歉。”
松开的手指关节传来疼痛感，而陈的手腕处则留下了明显的四道青痕，星熊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
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床头柜端起水杯，连同手中的药一起展示给星熊看。
带有青痕的手微微颤抖着，歉意卷着羞意袭击星熊，让她无法好好回应陈的期待。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
只是陈并没有要听她说话的意思，强硬地将手中的药片塞入星熊嘴中，将水杯贴上她的嘴唇。
“喝水。”
星熊赶紧抢过水杯，在陈的注视下尽数灌入喉中。她知道她已退无可退，只得强迫自己对上对方的眼睛。
陈在试探。
红色宝石落在青褐的池水之中，秒针滴答不到三声，便被移向天花。
陈在试探自己。
说不清内心是狂喜或是焦躁或是两者兼有，她只能感到心脏那不平凡的跳动，宣告着她终于拥有了这种特别的感情。“喜欢上某个人”这件事足够她欣喜一整年，甚至都无需思考那些烦人的今后——
更确切地说，是不允许思考未来。
“先睡吧。”耳边传来陈的声音，星熊觉得她一定是困傻了，她居然觉得那声音那么温柔，就像想象中某个温暖的午后。她现在要做的，应该只是顺应这句话，做那个幻想的延续。
鬼族的病来得急去得也快，一觉过后，星熊已经基本痊愈了，只是半夜两点睡醒是件十分尴尬的事。柳城不像龙门有夜宵摊，肚子饿了还真没地方去。听着胃的抗议，星熊还是决定出门碰碰运气。
帮另一张床上的陈盖好被子，星熊轻轻关上门离开了房间，在前台拿了张地图细细研究起来。
“这位小姐，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听清那人的嗓音，星熊的嘴角微翘，继续低着头：
“要去找个地方喝酒，小姐你也要来吗？”
“一起来可以，喝酒不太行。”
星熊终于抬头望向来人——现在的她又变回那个处事圆滑的星熊督察，不再惧怕那对属于龙的红色宝石。
但现在轮到龙害怕鬼了。不动声色地避开一切眼神交流，两人再次漫步在柳城湖畔。今夜是新月，宵禁的柳城也没有太多城市灯光，映入眼帘的正是星辰最为闪耀的样子。
“龙门看不到这样的星空呢。”
陈随意感叹道。
“外环那里好像能看见，我在罗德岛有看过。”
陈好奇地扭过头，却又赶紧看回路边之景：
“哦？跟哪个干员一起看的，这么浪漫？”
“没，我自己看的。”
陈在心中松了口气，却又被某个想法吊起了兴趣。
“阿星，跟你那么多年，也没听你喜欢上哪个人过。”
星熊的心脏漏了一拍，她不知道陈这个问题代表了什么。
“你还说我，老陈你不也是。”
陈抬头望了望星空，那一颗颗星仿佛嘲笑着龙。也对，龙飞得再高，也触及不到任何星辰。正如她对星熊，距离再近，也不允许赤诚相对。
“哈哈，对哦。干我们这一行的，不配有这种感情。”
并没有听出话里的惆怅。难得听到陈聊起恋爱话题，星熊认为现在是个了解她想法的好时候，斟酌着开口：
“老陈，要是有机会，你会想要跟哪种人谈恋爱？”
“我吗？”陈自嘲地笑了一声，“跟你倒是凑合。”
陈的这句自嘲却让星熊的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她突然很想尝试，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那我们……试试？”
听到这话，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定定地看着星熊。
星熊被吓了一跳，但她没有想退缩，鼓起勇气对上陈的视线。
四目相对，仿佛在比是谁先败下阵来。
“星熊，不可能的。”
龙败了，视线向地面逃窜。
“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入我的内心，哪怕是你，阿星。”
“不……”星熊从陈的话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情感，她开始狂喜，“你能这么说，说明我已经不一样了，对吗？”
“阿星，这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我确实在你心中了？”
“星熊……”
“你喜欢我，对吧？”
星熊的语气变得近乎于癫狂，陈突然意识到，此时的星熊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理智冷静的可靠同伴，这从她那只早已不受控制摸上自己脸庞的手上就能知道。
她从未见过作为“鬼”的星熊，但她没有害怕，这是她所喜欢的人的真实模样，她需要全盘接受。
星熊很不满，她只能用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另一只手被石膏束缚，她不喜欢这样。她瞥见一旁的树，心生一念，决定将这阻碍她的累赘狠狠砸碎。
脸上的力被卸下，星熊抬起了她受伤的那条胳膊，陈暗道不妙，迅速伸手想要按住，却挡不住失控鬼族的怪力，被惯性甩到树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
星熊愣在原地，她头回没有第一时间冲向倒下的陈，心中的鬼又抢回了主导地位，向她全身上下的细胞嘶吼：
“你伤害了她！”
“不可原谅！”
不，
我不想，
我不想离开你……
星熊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却撞上一棵树。她支撑不住，一米八的大个子蜷缩跪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星光之下，一个女人捂着左腹，撑着一旁的树努力站了起来。她从树上硬掰了一根树枝下来，像使用她最珍爱的刀那样，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星熊出现了幻觉，那根树枝已经变为一柄血红色的刀，衬着那个女人的血红双眼。赤霄会选择刀下之鬼，而那双眼选择了自己。
算了，能死在自己所爱之人刀下，不枉此生做鬼一场，只是下一回，还是不要再做鬼了……
对了，做一头龙好了。
下辈子与她一齐，起于海底，飞跃山峰，游于峡谷，卧于林中。
这么想着，星熊闭上了眼，等待制裁之刃。
“给我起来，衰仔。”
“折了老娘一根肋骨，可别想这么简单了事。”
星熊这才清醒，睁开眼看着陈居高临下，手中的赤霄早已不在，变回了普通一根树枝。
“给我起来！”
陈又喝道。
星熊倚靠着树缓慢起身，却在爬到一半时被陈拿树枝用力敲了一下脑袋。
树枝被折断，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星熊愣愣地看着陈，看她红着脸，吸了一口气，随后大喊一声：
“恶灵退散！”
场面一度静止了，待时间解除，两人同时爆发出哄笑声来。
“噗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两人的眼角都挂上了泪。
对视一眼，相拥。
鬼说：“抱歉，遇到你的事，我就无法冷静。”
龙说：“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触及，我的内心深处。”
鬼回：“没事，你已经让我住进你心里。”
龙回：“龙不惧鬼，龙会降鬼。”
星熊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头看着陈的双眼问，“就凭你这个恶灵退散？”
陈把人推开，“*龙门粗口*！”
星熊笑着牵过陈的手，陈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严肃的事，开口道：“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起因，这是……为了你好。”
星熊点点头，陈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听完，星熊挠了挠后脑勺：
“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陈一脸震惊。
“嘛，我们待在一起太久，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陈蹙眉：“你不在意吗？”
星熊：“我身体健壮。”
陈有些不满这个答案，一手拽住星熊的领口，将她的脸拉近自己。
“今天以后，我依然会有许多秘密，它们埋藏得太深，我早已不愿挖开。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与我一起共同分享。”
“嗯。”从喉间发出清晰的一声，顿了一会，星熊再次开口：
“都说完了，陈sir？
“我可以亲你了吗？”
龙皱了皱眉，“不可以。”
“啊？”
“只能我亲你。”
诗怀雅看着后视镜里两个人的小动作不断，终于忍无可忍，大喊道：
“*龙门粗口*！你俩这是在谈恋爱吗？！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陈不以为然：“你说得对，诗小姐，请注意行车安全。”
“都说了我不姓……等等，你说什么？！”
诗怀雅一脚刹车踩下去，没到一秒就听见后方传来“嘀——”的一声长喇叭。
“*龙门粗口*！你寻死别带上我们啊！车坏了你自己赔罗德岛啊！”
“就这破车，老娘送那只兔子三十辆。比起这个，你俩真的谈恋爱了？！”
诗怀雅回头望了望一脸得意的陈，和一旁无奈耸肩的星熊，又骂了一句龙门粗口。
“合着我就是去柳城当你们俩的司机的？天哪，我还真是善良，还真以为你们在柳城伤势加重需要紧急回罗德岛。”
“呃……伤势加重倒是真的。”星熊无奈补充道。
“*龙门粗口*！你们这车速可真快啊？”
还没等星熊否认，陈就率先怼上一句：“是呀，总比你这单身狗强得多。”
于是当赫默问起伤势加重的原因，诗怀雅抢答了一句“她俩床事太过激烈”时，星熊的一世英名就被摧毁得彻底。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当天晚上，老酒友博士就带酒来敲门恭喜了。在陈的注视下，星熊被迫陪着博士喝了一晚上饮料，这才终于将人送回房间。
前一天晚上基本没怎么睡，当星熊再次回到宿舍时，陈已经在床上安稳地睡着了。出神欣赏了一会儿恋人的睡姿，星熊这才想起来，自己坚持了半个月的日记被落下了好几天。之前自己不小心露出马脚，也不知陈是否有找到她的这本日记本翻看。
其实她确定陈是看不懂东国语的，只是东国文字与龙门文字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而日记中的内容又写得太过露骨，这才是当时星熊最大的担忧。
从书架上取下日记本，大致翻看了一遍，似乎与上次看到它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星熊的心里其实有些许失望。但当她翻到昨天的日期时，心脏又被纸页上的文字带动加速。
那是用龙门文字写下的一段歌词：
我爱你，
我敢去，
未知的任何命运。
我爱你，
我愿意，
准你来跋扈地决定，
世界边境。
星熊斟酌了几秒，在今天的那一页提笔写下另一段歌词：
我爱你，
让我听，
你的疲惫和恐惧。
我爱你，
我想亲，
你倔强到极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