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離開公寓大樓兩條街外,艾莉卡都乖巧得像隻小貓咪。
模型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們出了玄關,但始終保持在燈光照射範圍之外。千鳥有些擔心它會不會就這樣永遠跟著她們,她甚至考慮留一個手電筒在原處阻擋它;但是下了門前台階來到馬路上後,模型便轉身回到了屋內。儘管先前在攻擊她們時快得驚人,但在千鳥的目送下,它弓著身、用一種類似滑行的動作緩緩穿過玄關,消失在視野外。
簡直像個返家的疲憊上班族。
她推著輪椅,和先前一樣在街道上漫步,尋找適合的休息場所。在奔波和驚嚇後,疲憊感源源不斷地滲出,大腦某處也在隱隱抽痛。
「那個,」艾莉卡低著頭,小聲地說道。「我很不擅長應付這種東西,恐怖電影或是遊戲另當別論……」
「沒關係,每個人都……。」
「所以說,」艾莉卡稍稍提高了音量。「我很抱歉,剛剛最後的……失態,沒有幫上忙。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千鳥正要說不用在意,隨即意識到這不是對方想得到的回應。「我知道了。」她猶豫半晌後,簡單地說道。
方才嚇出一身薄汗讓體感溫度變得更低,寒冷讓呼出的空氣凝結成白霧。她們又經過兩間噴發著濃煙的房子,透過窗戶只看到刺眼光芒,規律的脈動感依舊襲捲周身。
城裡的教堂是最為雄偉的建築,約有十層樓高,外牆和入口處以大大小小的天使雕像裝飾。千鳥心跳漏了一拍。它們或舉手向天、或虔誠跪伏,姿勢優美且渾然天成,是真正的藝術,和駐守在公寓大樓的劣質品絕不相同。她輕輕呼出一口氣。
所有天使的頭部都被砸碎,從肩膀以上全無完好,地上散落著零碎大理石塊。教堂最上方的鐘樓散發著亮白煙霧,其餘樓層一片漆黑。大門只半掩著,但沒有人提議進去探索。
側壁的窗戶裝飾著精緻的馬賽克玻璃,千鳥舉起手電筒,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她認出那是「聖母慟子像」,但構成瑪麗亞頭部的玻璃同樣碎裂在一旁窗沿上。
她們在教堂隔街找到一幢三層樓高的屋子,看上去荒廢且無害。帶點地中海風情的純白牆壁爬滿藤蔓,院前的小花園久疏照護,草木早已枯萎泛黃。千鳥獨自拿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探索了一樓。除了客廳和小型廚房外還有一間擺著床的客房,房內缺乏裝潢和基本擺設,角落堆著一些工具箱和釣魚器具,似乎被當成儲藏室使用。
「我想,至少要有一個人負責守夜。」房間裡,艾莉卡一副隨時會睡著的模樣,依然倔強地說道。「天知道有什麼鬼東西會從樓梯……哈……哈啊。」她打了個毫不掩飾的大呵欠,水靈靈的貓眼對著千鳥眨呀眨。
在無辜又可憐兮兮的小眼神面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直到艾莉卡醒來,千鳥都得和沉重的眼皮奮鬥。好幾次她以為自己聽到走廊傳來低低的刮擦聲,戰戰兢兢拿著手電筒開門後卻發現空無一人。
神經質,她對自己說道。為了轉移過剩的注意力,她輕手輕腳在客房內摸索。靠窗的角落除了工具箱外也有幾個小盆栽,看不出是什麼植物,乾燥的土壤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她發現房間最深處有一扇小門,猶豫一陣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手電筒像西洋劍一般舉在身前。
陳年塵埃的氣味撲鼻而來,千鳥與鏡中的自己互瞪,心臟差點跳出喉頭。靜下神後,她發現這是一間浴室。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轉開水龍頭,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後,水緩緩流了出來。
這大概是目前為止唯一順利的事情吧,她想著,並輕輕關上浴室門。
漫長的等待中,她開始觀察艾莉卡的睡顏。微亂的黑髮散在耳旁,眉頭微微蹙起,彷彿正經歷某種微小卻又漫長的痛楚。千鳥想起剛才把艾莉卡抱上床時,臂彎中的人輕盈到彷彿是空心的,短裙下雙腿纖細得有些病態,膝蓋骨和腳踝因為肌肉萎縮而分外凸出。很難看吧,我自己都不忍心看了,對方笑著自嘲道。她痛恨當時的自己想不出適當回應,只是保持尷尬的沉默。
聽說在貓狗前面擺上生雞蛋,他們都會下意識保護它不致破裂。大概是殘疾讓她生出母性,千鳥不願意這女孩受到傷害——就連讓艾莉卡在這裡擔心受怕,她都有些心疼。
她努力眨著眼睛保持清醒。這裡不會天亮、身上也沒有鐘錶,要怎麼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窗外故障的路燈閃爍著,讓窗櫺陰影投射在床上,看得令人目眩神迷、昏昏欲睡。
她意識中斷前的最後一個想法是,得找時間洗個澡了。
千鳥恍恍惚惚醒來時,臉枕在某個軟軟的東西上,她舒服地蹭了幾下。
「嗯,這倒是個新體驗。」左上方傳來的聲音慵懶中帶點戲謔,一隻手柔柔地摸著她的頭。她嚇得差點跳起來。
「那個,我……我不小心睡著了,非常抱……」
面對她語無倫次的解釋,艾莉卡露出狡黠的笑容。「嘛,這也沒什麼。倒是每天換人守夜也不是辦法,我早該想到的。」
守夜嗎……。但這個地方無時無刻都是深夜,就連此時望向窗外天空也是一片沉重的黑幕。千鳥決定不吐槽這點,揣著罪惡感瞟了床上的少女幾眼。
「就說沒關係了,」艾莉卡被她欲言又止的表情逗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過我瘦巴巴的肚子躺起來大概不是很舒服,真對不住。」被觸碰的地方不知為何熱了起來,千鳥支支吾吾地道謝又道歉了一陣。
稍微討論後,她們決定先用客廳和廚房的桌椅把樓梯口堵死——雖然上樓親自探索才是一勞永逸的方法,但如同艾莉卡說的,冒險是越少越好。何況就先前的經驗看來,人體模型的移動範圍、方式都有所限制,或許一道關上的房門就足以抵擋。
在尋覓適合的障礙物時,千鳥在廚房後方的小倉庫找到一把輪椅。它比艾莉卡使用的尺寸稍微大了一些,但整體保養狀況不差,金屬輪框沒有鏽蝕、移動時也沒有過大的摩擦聲。
有備無患總是好事。
前往公寓大樓途中,艾莉卡驀地停在轉角一棟屋子前,輪椅咿呀一聲,千鳥差點一頭撞上去。「怎麼了?」
「這幢樓,」輪椅少女冷靜地說道。「原本應該在冒煙。」
千鳥歪歪頭。「你怎麼記得……」
「兩層樓高,庭院停著黑色小轎車,我沒記錯的。」艾莉卡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現在卻是一片漆黑,到底是怎麼……」
說到底,這些詭異的白霧代表什麼、是否有危險,她們都毫無頭緒。危險,這是微妙的第六感告訴千鳥的——每當靠近白霧,全身上下的感官和神經都開始尖叫抗議,無法再接近一步。
「我們應該進去……看看嗎?」她猶豫地盯著敞開的門扉,裡頭沒有燈光照明、黑得深不見底。
艾莉卡果斷地搖頭。「沒必要冒多餘的險,還是先完成賽勒斯那傢伙的任務吧。」
公寓大樓外觀沒有變化,大門依舊半掩、彷彿正欲拒還迎地邀請她們進入。「艾莉卡,妳確定要……」
「有那怪物在,一個人無法自由移動吧。我在一樓盯住它,妳上去找找『漂亮鳥兒』和『羅盤』吧。」
人體模型在客廳正中央,面朝她們的方向。艾莉卡謹慎地用手電筒照著它,白光反射在白色石膏上,有些刺眼。「小心點,千鳥。」
她嗯了一聲,輕手輕腳地繞進樓梯間爬上二樓,輪流用燈光照亮所有角落。狹長的走道旁有三個房間,其中一間沒有關門,桌燈還微微亮著;一旁的雲斗櫃上散落著幾張便條紙,是日誌類型的文字,寫得有些潦草。沒有鳥,沒有類似羅盤的物品。三樓格局與二樓相似,但房間都緊閉且上了鎖,地上散佈著更多張便條紙。千鳥考慮強行破門而入,但門雖老舊卻沒有明顯破損,想必要費上好一番功夫。
幾分鐘後她驚叫著飛奔而下,差點在樓梯間摔斷腿。「怎麼回事?」艾莉卡從一樓大喊。
「有一隻……」她氣喘吁吁地扶著把手,回頭盯著後方,餘悸猶存。「四樓,一扇門後面,有一隻。」
「有另一隻人體模型?」本就蒼白的艾莉卡更加面無血色,拿電筒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不,是另一種……不同的。深色皮膚,又大又亮的眼睛,我不……我…..」
怪物並沒有追下來,但千鳥的心臟依舊猛力撞擊著胸口,她有些喘不過氣,眼前畫面開始旋轉,一股頭重腳輕的暈眩感襲來。
「千鳥,過來。」模糊的世界中,她聽到艾莉卡說道,於是扶著牆乖乖走了過去。
手肘被輕輕拉住,她便順從地蹲了下去,然後被單薄但溫暖的臂膀環繞,少女的清香縈繞在鼻尖。對方冰冷的額頭與自己相頂,呼吸著彼此的空氣。「冷靜點了嗎?」
怎麼可能冷靜,千鳥只覺面部發燙,雙頰大概紅得不像話。但在脆弱的懷抱中世界慢慢恢復正常,視線變得清晰、物體的輪廓再次分明。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滿身是汗,便試著掙脫,但艾莉卡只將人抱得更緊了些,一邊在她背上輕拍。「仔細回想,告訴我妳在上面遇到了什麼。」
千鳥放棄掙扎並深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一直到幾秒鐘前都在劇烈顫抖。她把頭靠在對方胸口。
「二三樓房門大多上鎖,少數開著的也找不到線索。於是我上了四樓……」
「是最頂層了吧。」
「嗯,是樓梯尾端了。四樓的三個房間都半開著,其中第三間——在玄關相反方向那間——有露出一些燈光。」
「於是妳去檢查了?」艾莉卡冷靜說道,依舊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安撫哭鬧的孩子。
「不……我想徹底搜查一番,所以先進了第一個房間。」千鳥盡力放鬆,允許自己依偎在對方懷裡。「擺設和二樓的房間差不多,沒什麼特別之處。於是我轉身離開,卻發現門後……」
她打了個哆嗦,依舊背脊發涼。「大概有兩米高的……東西,在我搜索時一直躲在門後,深棕色皮膚、眼睛又大又亮,身形勉強還像個人。」
「攻擊妳了?」
「嗯,而且快得驚人。幸好我已經站在門口,馬上逃了下來。」
大概是舉累了,艾莉卡把牽制人體模型的電筒換到右手,改用左手環住她,歪著頭微微蹙眉、沉思著。
「在妳探索房間時,確實沒有注意到那隻……東西?它也沒有任何攻擊動作?」
千鳥點點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也就是說和這隻模型一樣,它的攻擊是有條件的。」艾莉卡思考的樣子也很可愛呢,千鳥邊胡思亂想,一邊再次點頭應和。
「模型的觸發條件是黑暗,用燈光照明就可以阻擋;而妳說的那隻怪物,我猜……」
「啊,」千鳥有些意識到艾莉卡想說什麼。「在被攻擊前,我確實用手電筒照了它。」
艾莉卡點點頭,終於鬆開了懷抱。模型在燈光下分毫未動,而千鳥已經從慌亂的恐懼中脫離,開始思考對策。
「恐怕,妳見到的就是賽勒斯口中在睡覺的『居民』吧。可以的話我希望他能事先告訴我們詳細……那個瘋瘋癲癲的混蛋。」
千鳥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思緒。「也就是說,對付『模型』要用燈光照射,而對『居民』則不能以光線刺激——是嗎。」
這代表她勢必要回到四樓探索其他房間。她在心裡嘆了口長氣,甩甩頭回到樓梯間。在身後,艾莉卡叫住了她。
「我們的結論純屬推測,當然可能有錯誤。」輪椅少女的臉隱藏在手電筒燈光後方,看不清表情。「若是出現意外讓妳必須逃跑,千鳥,我希望妳不要遲疑。」
她一愣,隨即理解了對方含蓄的表達。為避免模型出手攻擊,艾莉卡不能把電筒熄滅;但若是「居民」一路追擊到客廳,理論上就會將目標轉移到她身上。移動緩慢、沒有自保能力的艾莉卡,將代替千鳥被攻擊。「不行……」
「這沒得討論,」艾莉卡厲聲說道,語氣罕見地尖銳,同時也在微微顫抖。「天知道賽勒斯還藏了多少把戲要來整人,沒有妳,我一個人不可能完成他交付的任務。妳比我值得活下去,千鳥。」
她張開嘴,卻發現自己無力反駁。儘管理應剛認識不久,女孩的一顰一笑、善意嘲諷和故作堅強的姿態,都搔刮著記憶中某些被剝除的片段,卻像碎裂的磁磚再也拼不出完整樣貌。
「不用擔心。」她聽見自己說道,「我會找到漂亮鳥兒、拿到羅盤,平安無事地回來。」
回到四樓時,千鳥心臟如擂鼓般撞擊胸腔,幾乎震得她耳膜發疼——側身經過第一個房間後,才顫巍巍打開手電筒,做好拔腿逃跑的準備。「居民」沒有追出來,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外,周遭安靜地不自然。
走道底部是死路,窗外霧濛濛的,可以稍微看見行道樹和街燈。走道旁擺著金屬支架的床——有點像手術台——上面又是成人大小的黑色布袋。千鳥開始懷疑這些是屍袋,瀰漫的惡臭讓她微微反胃。
進入第三個房間後,她知道自己來對地方了。寬大的空間內擺滿各式各樣的收藏品,手風琴、熊皮、雕飾繁複的迴力鏢、充滿南洋風情的人偶,雜亂堆在房間四周,木櫃中塞滿千鳥不清楚用途的金屬儀器。像隻大蜘蛛將她長腳撿得到的物品,全都一股腦兒黏在蛛網上炫示。
「蒐集者……」她喃喃說道,確實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名字了。
她的到來驚動了書桌上某個東西——一陣窸窸簌簌的振翅聲後,七彩斑斕的鳥兒從半掩窗戶飛了出去。就在牠先前佇立的位置上,有一個小小的黃金羅盤。
桌上除了羅盤外,還有幾隻鵝毛筆和一把破舊的手電筒,幾根漂流木擺在角落,正中央放著一張黑白照片。千鳥雖然對人體構造不甚熟悉,卻也認得出那是一幅大腦解剖圖。桌腳散落著幾根斷裂的原子筆。
手電筒下壓著一張便條紙,字比先前幾張要潦草許多。她皺著眉,努力辨認歪斜又顫抖的筆跡。
「我已經五天沒睡了,頭還痛得要死——不,感覺比五天還久。久得多。寫字越來越困難,我手指一直蜷縮起來、抓斷了好幾支筆。這是最後一次記錄了。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精神集中不了,頭還在痛。
好餓。」
千鳥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背脊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