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京都时,风惊曾讶于这座城市的繁华。林立的高楼大厦,穿梭于地上地下的近铁,以及晚间灯红酒绿的街道。离一切结束只不过十年,这座城市便如此生机勃勃,风不敢想象,三百年前人来人往的街道,究竟是怎样的。
“这就是京都吗?”树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抬头仰视着马路对面那座数十米高的尖塔。拖着行李箱的风耐心地站在树身后,她的视线从树的后脑勺飘向塔尖。夜空下的电视塔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耀眼夺目。
“很厉害吧。”姐姐的赞美声将惊讶于人类创造智慧的树拉回了现实,树回过头,只见姐姐那双望向塔尖的橄榄绿眸子里满是欣赏之意。
“嗯。”点了点头,树只发觉那双眼里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但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却有些难受。果然,香川那种小地方,和这里比终究落后许多,才重建没多久就已经如此繁华,以后呢?这里,才是姐姐能够大展拳脚的地方吧。眼中那抹无力与失落稍纵即逝,但这看上去疲惫的眼神仍被敏感的姐姐捕捉到。
“是累了吗?”风上前一步,接过树手中的行李,“先去宾馆吧。”
京都的住处远比奈良奢华。树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着姐姐办理入住手续。宽大的沙发上铺着看着便价值不菲的坐垫,身前厚重的茶几被擦得表面锃亮,摆放于其上的杯具雕有华丽的花纹。服务生走过带起一阵风,她留下的香水味与空气中清洁剂的味道糅杂在一起,这周围的一切让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想起身逃离,却因被姐姐赋予了看护行李的任务而动弹不得。她不属于这里,她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不,不仅仅是这里,是这座城市,她自心底升起的情绪是不会欺骗她的。她不是飞鸟,更无法飞翔。而姐姐,她侧过脑袋看向不远处柜台前正与服务生随意攀谈着的姐姐,只觉得心中愈发苦涩。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孩了,她知道人类生而有别,自己只是恰好不擅长社交。但她和自己不一样,她能轻松应对一切,在人群中周旋是她的强项,窝在小小的房间里处理公务终究是屈才的。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姐姐正单手夹着一张卡片向她走来,金色的长发散在身后,像颗耀眼的星。
“走啦。”风率先拉起行李箱,向电梯间走去,那只箱子跟在她身后,轱辘滑动着,发出呲呲的响声。
电梯很小,两人并排而立,行李箱占据了空间一角。风正抬头盯着显示楼层的电子屏,那上面的广告似乎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树悄悄看向她,不同于自己的淡金,那头金发在昏暗的电梯内依旧耀眼。外貌出众而无所不能,这样的人又怎能容许自己的亵渎呢?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姐姐的香气,树低下头,盯着鞋尖默不作声。但爱是自私的,究竟是理性优胜还是感性赢得这场战争,树也不知道。
叮的一声打断了树的思绪,电梯门缓缓打开,风带着树穿梭于狭窄的走廊,最终停留在一扇门前。磁卡与门上的感应器接触发出电子音,推门进入插上房卡,房间被朦胧的暖光笼罩。
“单人床?”树望着房间内的陈设惊叫出声。
“最后一间配备双人床的房间被预定了,所以只能这样了。不过树用得着这么惊讶吗,小时候不是经常一起睡?”风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她将行李箱推进房间,在妹妹的注视下打开箱子整理东西。
“为什么愣在那里?”风转过头,只发现树仍站在门口,维持着单手压着门把手的动作,“难道是在害羞?”
看着姐姐脸上戏谑的坏笑,树感到她那小小的尊严受到挑战,她嘟起嘴向前大跨出一步,重重地将房门甩上,仰起头高声说道:“怎么可能!”
没来得及被姐姐揭穿的撒谎者冲进了浴室,流水哗哗的声音掩盖了树扑通扑通的心跳,她大口呼吸着,伸手接起一捧水送入口中。克制住犬吠埼树,绝对不能在姐姐面前表露出那种感情。用冷水为燥热的脸颊降温,抬起头,她又成为了那个安静而文气的女孩。好,就这样吧,树点头为自己打气,继而转身向门口走去。
风已经换上了睡衣,此刻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姐姐?”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抱着开玩笑的态度在她耳边轻轻唤道。
潮湿的呼吸连带着那句轻唤一并喷在风的耳根处,身体触电般的向前倾斜,端着咖啡杯的手不受身体控制地松开。无法逃脱地心引力的杯子直直地撞向地面,冒着热气的深棕色液体飞溅,湿透了的睡衣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身体曲线。
“树!”惊慌失措的姐姐叫着妹妹的名字,但显然她不是要怪罪她。
树看呆了,她不知道她是该帮忙擦拭姐姐手上的咖啡,还是该为姐姐找一件干净衣服。咖啡滴落着,风僵硬的手动了动,那只白皙的手上沾染着棕色的液体,树生出一种想要舔舐那修长手指的冲动。是姐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浮想联翩,风露出一丝苦笑,“这是,最后一件换洗睡衣了啊。”
是夜,春日的夜风将挂在窗外的睡衣吹起一角,树看着那抹摇晃的黑影,只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龌龊。风早已在她身旁沉沉睡去,舟车劳顿后的疲倦让她睡得格外香甜,即便姐姐背对着她,树也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姐姐的睡眠质量向来不怎么好,中学时候经常是自己起夜都能将她吵醒,如此安稳地睡着,也是少见。黑暗中,树只能看到身前人模糊的轮廓,但仅仅是这模糊的背影和鼻尖熟悉的味道便能让她安下心来。但她想要的可不止这些,她远比若草山下的小鹿更贪心,只是她远没有它们有勇气。
她睡熟了吧。那本该穿着一层睡衣的身躯因为早些时候的意外,此刻正赤裸着背对着她。树想起熄灯前姐姐的模样,成年后她便从未见过姐姐那般惊慌失措的表情。金发的人将被子裹在胸前,只剩下洁白的双肩裸露在外,即便如此姐姐依旧红了脸颊,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在妹妹面前出了丑。树任凭这反击姐姐的机会从手中溜走,她关了灯,在黑灯瞎火中做贼一般摸上床。为什么要做贼,明明是姐姐提议一起睡的,此刻的树才发现了问题所在。姐姐,那背对着自己的身躯在此刻显得如此诱人,那是颗禁忌的果实,而她是个馋嘴的小孩。黑暗中那头金发不再泛着光芒,但面前的人依旧耀眼,树伸出手,去触摸那人。指尖轻触上她光滑的皮肤,手指在她背后游走,最终停留在微微凸起的肩胛骨上。树凑上前去,眨眼间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她将唇印在她的肩头,留下了一个生涩的吻。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但我好害怕,好害怕再次失去你。树伸出手臂,揽住姐姐的腰,体温交融,就好像那一瞬间她理解了她的心意。一小会儿就好,树闭上眼睛。沉浸在美梦中的女孩没有发现,怀中之人的手正紧紧攥起。
再次睁开双眼已是清晨,阳光洒在洁白的床单上,将干燥的被褥晒得暖洋洋,只是原本睡在身侧的妹妹却消失不见。撑着床垫直起身,任由被子从身上滑落,赤裸的身躯就这么沐浴在晨光之中。好暖,好想睡个回笼觉,伸出双臂舒展着身体,风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异常舒服。指针滴答作响,不知过了多久,风才脱离了半梦半醒的状态。大脑顿时清醒过来,风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昨晚发生的事情像幻灯片一般地在脑中闪烁,那些片段,那只在她身上游走的手,以及那个意味不明的吻,那一切将她的脑子搅得混乱,将她的意识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的右手抚上左肩,她记得那时候的感觉,女孩的嘴唇冰凉,但那个吻却像带着火焰一般将她灼伤。那里的肌肤依旧光滑,而那道伤痕却永久地烙印在她心上。已经不是意义不明了吧,即便迟钝如她,也发现了事情的根本。树对她的感情,早已越过了那道名为姐妹亲情的界限。
为什么会这样?那个从来都是甜甜地叫她姐姐的女孩,现在竟然能肆无忌惮地做出这种事情。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让风头痛,她感到无助,但这一次没有任何人能帮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生活下去,然后在某一天找个理由离开妹妹,果断地切断姐妹间的联系,还是直接质问妹妹,带着身为姐姐的骄傲与尊严转身离去。风觉得自己就像是家庭伦理剧中的主角,但她与树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树离不开她,才两个月的时间,树就能把自己弄伤,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自己,生活不能自理的树会变成什么样。此时的她全然忘记了妹妹受伤只是个意外,在她眼里,妹妹永远是个小孩。
揪起搭在床边的外衣随意披在肩上,风走进浴室,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她将洗发露抹在头上。冰凉的薄荷味麻痹着她的嗅觉,意外流进眼里的液体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泪水顺着眼角流出,随着自头顶滑落的水流一起向下移动。即便刺痛,她仍痴狂地迷恋着薄荷的清香。树呢,她会被这份感情刺痛吗,即便会被灼伤,她也会坚持吗?花洒喷洒出的水流冲刷着附着在身体上的泡沫,风只希望它们能将她那混乱的思绪一并带走,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扭动开关,水流戛然而止,风被包裹在温热的雾气中,呼吸困难。好累,毛巾与湿漉漉的长发摩擦着,没过多久也变得水淋淋。她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只是专注于手头的事情。
待到风重新裹着浴巾回到房间时,时针已经快指向表盘的正下方了。惊讶于自己竟然起的这么晚后,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妹妹已经消失好久了。
她去哪了?所有的想法全部被一种情绪取代,那种情绪的名字叫恐惧。她是自己离开的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身体的束缚,手指颤抖,拿起的手机险些掉落在地。嘟嘟的提示音漫长而刺耳,不知等了多久,对面的人依旧没有接听电话。也许只是她没听到,抱着侥幸的想法风再次按下了妹妹的号码,短短的几十秒,她只能听到冷漠的电子音与心脏的狂跳。电话自动挂断的瞬间,她的心也沉入谷底。没来得及吹干头发,她套上衣服便向外冲去。
厚重的地毯吸收了大部分声音,留下的只是低沉而急促的脚步声。一路狂奔,喘着气站在电梯间里看着电子屏上的数字变化,风只觉得电梯爬的比蜗牛还慢。树丢了,树被她弄丢了。尖锐的脑鸣刺得她大脑生疼,但这种疼痛远没有失去妹妹的感觉更令人窒息。
她把她弄丢了。这短短一句话将她击垮。五感渐渐不再属于她,世界褪去了颜色,重新变回单调的灰与白,一切的一切,都回到最初的远点,那个雨夜,那个改变了她人生的雨夜。
那个晚上,打开门的瞬间,带着面具的大人们将她包围,语气平静地陈述她成为孤儿的事实。她站在门前,紧握成拳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大人们解释着,她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信息,她只知道,从此以后,她是孤儿了。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悉数落下,那群人离开了,只留下她和她。是那双手将她拉回现实,懵懂无知的妹妹抓着她的衣角,瞪大了眼睛问着她发生了什么。那双手小小的,却抓的很用力,那双眼睛带着泪光,却依旧是晶莹的透绿。那抹绿将褪色的世界变回它应有的颜色,那抹绿给本已绝望的世界带来了新的希望。那一刻她知道,她还有希望,即便她的希望,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自那一刻起她获得新生,自那一刻起她的灵魂与那个孩子紧紧捆绑。
她明白了,树不仅是树,更是她灵魂的一部分,失去灵魂,她便无法感知这个世界。
“姐姐!”声音从身后传来,风回过身,只见拎着纸袋的妹妹正站在楼梯前。
“对不起,发生了一点意外,我......”
她扑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妹妹,放声哭泣。
只要你在这里,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