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本州岛南部的奈良,三百年来一直被天神之火所覆盖,而那之后,这里重新成为一座幽静而神秘的小城。呦呦鹿鸣、盈盈星火,毋庸置疑,这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
即便只是刚刚踏下列车,树也能嗅到浓密的草木芬芳,这里是自然的世界,是鹿与树木的天堂。小小一座城不足以维持铁道线的巨大开销,因此,维系着整座城市交通生命线的,是那时刻表上一辆辆乡间巴士。
这辆巴士很新。坐在临窗的位置,树单手托腮望向车窗外,却全然无法将注意力集中于窗外的风景。明明还有那么多地理位置优越的城市没有得到重建,这座仿佛独立于世外的小城,却能拥有全新的基础设施,想来也是奇怪。但既然来到这里是为了休息,她便不再去想复杂的东西。是的,久违的和姐姐一起的休假。想到这里,树不免对未来半个月的生活生出些许期待。巴士不紧不慢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它开过一马平川的原野,穿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驶上葱茏绿茵下那条窄窄的道路。路不再是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那是铺砌着白色石子粒的小道,颠簸自是常态。肩头传来的重量让树纷飞的思绪回到了体内,她转过头,只见那金发的脑袋正斜斜地靠着自己。睡梦中的人微微眨动的眼皮,这样的姿态,亦是树不曾见过的。“树......”风念叨着她的名字,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攥了起来,那动作,就像是要抓住些什么。清醒着的女孩勾了勾嘴角,将自己的手指递上前去,那双攥起的手有了着力点,此刻更是加重了力道,抓着她的手不肯放松。丝丝暖意从冰凉的手指传至全身,突然间树发现,从小到大,姐姐的体温,都比她高一点。窗外的风柔柔地拂过树的脸庞,又带起了风的长发,淡金的发丝蹭过树的颈窝,痒痒的,麻麻的。她侧过头,用原本支撑在车窗旁的手撩起姐姐的碎发,手背擦过她的脸颊,而这小小的打扰却让睡梦中的人不悦地皱了皱眉。姐姐,也会露出脆弱的一面啊。树勾起那根手指,将自己的手覆在风的手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巴士终于停在路边的站台旁,本是死气沉沉的车厢突然活了起来,乘客们拎着行李起身,迫不及待地走下车去。
“到了吗?”被喧闹声惊醒的风睁开惺忪的双眼,只看见排着队伍下车的乘客从她身边经过。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无意间风发觉妹妹正用一种她不曾见过的眼神盯着她,那双绿眼睛干净而透彻,她却无法透过它们看进她的心底。
“走吧。”树嫣然一笑,那抹笑容让风的精神一阵恍惚,竟忘了站起身来。这是树的笑容,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的腼腆却温和的笑容。
“姐姐?”轻声的呼唤没有换来姐姐的回复,树伸了手臂,推搡着面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女人。
“好,走吧。”树只看见她的姐姐展露出这些日子不曾见过的孩童般单纯的笑颜,就连那双眼睛也眯成了小缝。姐姐,好似又变回了之前的姐姐,一瞬间,熟悉感涌上心头,心脏的跳动偏离了规律,树咬起嘴唇,双手微微颤抖,眼中的情感,呼之欲出。
“不走吗?”弯腰拎起行李箱的风见不久前催促着自己的人反而没有行动,疑惑地发问。
“来了。”带着草浆气味的风钻过车窗吹在脸上,为那颗躁动的心降了个温。还好刚刚的失态没有被姐姐看到,树庆幸着,拎起脚边的旅行包。
......
那幢小屋坐落于林间。屋前半行青松,屋后一汪清泉,屋内主人热情好客,客人心事重重。
扶着木质扶手走下台阶,树抬头打量着眼前的事物。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洒在黑褐色泥土上,留下一个个斑驳的光点,带着热量的光束打在头顶与肩头,将初春时节的微寒悉数驱赶。脚下泥土松软,树向前走去,身后便留下一串脚印。她走的漫无目的,那串脚印也印的散漫随性,她只是走着,迫使自己尽可能的远离那间林下小屋,就好似只要走得够远,便能逃避一切。
走走停停,裤腿被草浆印出一道道青绿的痕迹,帆布鞋也沾染了泥土的深褐。不知过了多久,树被横在面前的溪流拦住去路,但她只是笑笑,随意拣了块大青石坐下。林间寂静,只听流水潺潺,树将目光投向溪边,看那泛黄石子上的层层青苔,看那树木躯干下矮胖的蘑菇。她贪婪地呼吸着林间的空气,那带着泥土芬芳的味道将她包围,令她心醉。启唇,她哼起早已不记得出处的小调,任凭歌声回荡于林间,惊扰起飞鸟一二双。
连飞鸟都是成双成对,我却孤身一人。树只觉口干舌燥,那小调也停了下来。我知道的,这是份超越亲情的爱恋,树低垂着眼睑,看粼粼波光下嬉戏的游鱼。血脉相连的羁绊能跨越千山万水,却无法使你我二人心意相通,她闭上双眼,听耳畔清风飞扬,听草木沙沙作响,听远山虫鸣鸟叫。
她听见了不属于自然的声音,但这里怎么会有人,只是幻听罢了。然而那脚步声不曾停止,反倒是越发放肆的张扬起来。
睁眼,回眸,远处那金色的身影在绿荫下如此显眼。那人长发束于身后,套在白色衬衫外的米色风衣伴随着她身体的移动晃动着,衣摆时不时从及膝高的草上擦过。风的脚步很慢,仿佛每一步都经过了仔细斟酌,那段路不长,她却走了很久。她在溪边停下,将背影留给安稳坐在青石上的妹妹。她蹲下身子,单膝跪地,伸手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抽象的图画。很快那只白皙的手便被弄得脏兮兮,但她丝毫不介意地甩了甩手,继续画着。完工了,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将手伸进一旁的清溪,随意清洗着,指尖带起一串水花,那晶莹剔透的水珠飞向远处的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她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即便站起身,也要继续低头欣赏。她看着地面,却不知树正看着她。女孩眼中的热情不加掩饰,她贪婪地看着姐姐的背影,只想将这幅画面永远印在心间。
良久,风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远处,她开口,轻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树,你长大了。”
“姐姐。”女孩的第六感告诉她,从这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将要发生变化,而这变化,是她本能恐惧的。她没长大,她只是个小孩,她想待在姐姐身边,永远。
“你长大了,”风重复道,她转过身,用那双橄榄绿的眼睛看向树,四目相对,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斟酌再三的话语,“但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但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树张着嘴巴,呆呆地看向不远处的姐姐。她是在和自己划清界限吗?良久,树才反应过来,姐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心中那份感情的。
“树。”她向她张开双臂。
树笑了,她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她所陷入的,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巨大囚笼,面前这个人,从来,都是她的姐姐,从来,都爱着她。她冲进她的怀抱,她感到那双环住她的手臂微微颤抖着,却异常用力。她回抱着她,任凭自己发出低声呜咽。心脏跳动的频率重叠,这一刻,豁然开朗,那是深入骨髓的羁绊,命中注定。
“那是什么?”当树终于有时间去看看姐姐留在地上的作品时,那耗费了风不少精力的画作早已被流水冲刷得看不清轮廓。
“那是,我们。”风苦笑着。
“至少曾经是。”她用言语搪塞着妹妹疑惑的眼神。
......
若从西历时代说起,奈良最著名的风景莫过于无处不在的鹿,但来到这里的小半个月里,除却沿途的道路上,那群温顺的家伙便不曾出现在树的视野里。当树无意间提起这件事时,靠在窗边读书的风竟是罕见地放下书本,抬起了头。
“虽说还没有恢复到西历时代那种程度,但有还是有些的,只是,都居住于若草山附近。”风端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又补充道:“树想去看看吗?”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点了点头,那能将空气灼穿的目光就那么径直撞进风的眼里。
“真拿你没办法啊。”风无奈地起身前去安排行程,走过树身旁时,她还不忘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姐姐,头发又乱糟糟啦!”树冲着风的背影轻声嚷嚷着。姐妹两人的互动亲切而自然,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僵硬。关系恢复如初已经足够了,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绝望与希望后,树不敢奢望更多,她在心中祈祷着,只希望将这样的日常维持下去。
神世纪的火海曾吞噬一切,但现如今树看到的却是一副安逸的画面。碎石子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与昂首挺胸的小鹿擦肩而过,路旁的神龛前摆放着新鲜的贡品,神殿里的僧人闭目启唇念诵经文。走在树身侧的风随意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她看着妹妹左顾右盼目露新奇之色,不由地放慢脚步。
“姐姐,鹿饼。”树伸手指向不远处的凉伞,伞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包包用纸带系好的鹿饼。
“去吧。”风看着妹妹一路小跑,付过钱后拿起一包鹿饼向她挥手。风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兴趣,但既然妹妹喜欢,她便陪着她好了。
鹿群是在树离开摊位后向她靠拢的,女孩被围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抬起头,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她的姐姐。真是,拿你没办法啊。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风依旧加快了脚步,她从鹿群的间隙穿过,挡在妹妹身前。有了姐姐在身旁壮胆,树拆开包装纸,将鹿饼摊在手上。周围的鹿群开始骚动,它们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向她挤来,希望获得更多的食物。
好可怕。风看着面前的鹿群如是想到。但她的妹妹似乎不这么认为,此刻的树正举着鹿饼逗弄着面前的鹿,全然没有了彼时的怯意。妹妹也好可怕。风看着树将手中的鹿饼送入一只只鹿的嘴中,而那群贪婪的生物仍像一群强盗般不知足地拱着脑袋,树手中的鹿饼逐渐变薄,那群鹿却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此时的风终于感到不对劲,她拽起树的手腕,拉着她冲出鹿群,顺着石子路向神殿跑去。
“姐姐?”神殿内有些阴暗,风逆光站立,树便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树,我朋友说,奈良的鹿向人鞠躬,是在威胁人类给它们食物。”风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那发自内心的不安,源于友人的一句话,“刚刚,它们在向你鞠躬。”
“啊?啊——”树险些跳了起来,手中的鹿饼掉在地上,碎成小块。
“好啦好啦,骗你的。”风揽过妹妹的身体,将妹妹抱在怀中。她不曾考据过友人话语的真实性,但她本能地想帮妹妹规避一切风险。只是这样,会为她凭空增加些负担吧。风拍着树的后背,安慰着女孩。
“姐姐早点告诉我嘛。”树那撒娇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抱怨。
“作为补偿,休假结束后,要去京都看看吗?”
“京都?”那是姐姐外派出差的地方,树思索片刻,最终给出了明确的答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