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疗养的时光平静如水。树选择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对风而言,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只是有些累了。”某次饭后闲谈,树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为了方便照顾树,风的办公场所从公司变为了家中的书房。但场地的改变并不能改变那堆积如山的策划案和信件,除去处理家务和照顾妹妹的时间,她总是猫在书房里处理着那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而她那被工作充斥的大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事实:一向粘人的妹妹,似是在躲避着什么一般地减少了与自己的交谈。
那是下午两点,风正将刚刚煮好的乌冬面倒进放在料理台上的碗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瓷砖地板上,浑白的从碗中溅出的液体洒在木质案板上,在浅棕色的案板表面晕出一片深褐色的痕迹。这算是枯燥无味的生活之中难得的休闲时光,风停下手中的动作,眯着眼,透过乌冬面散发出的白雾看向远方。为时两个月的外派出差任务恍如隔日,闭了眼,风似乎还能听到与会同事的吵嚷声,相比于如今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她有些怀念之前那段定期外出采风的外派生活。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衣着单薄的树拄着双拐站在了厨房门口,风回过头,只见妹妹正面露担忧之色地望着她,“我叫你好几遍了呢。”
“啊,抱歉。”风着实没有听到妹妹的呼唤,否则,她也不会像现在一样露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她上前,接过树手中的拐杖,将它们靠在墙边。她搀扶着妹妹,走向了餐厅。两个月没见,这孩子是不是又变轻了。即使被姐姐搀扶着,树依旧没能避免手肘与桌角碰撞的命运,当树好不容易坐在餐桌旁后,风心疼地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
“姐姐!”正当风欲转身离去时,树拽住了她的衣摆,“我是不是很没用?”
“树......”她看着妹妹脸上失落的表情,不由地回忆起初中时代那个总是不敢在他人面前唱歌的小女孩。面前眼角含泪的树的脸庞与记忆里那个无助小女孩的脸庞重合在一起,风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地责怪着自己。她看着树抿住嘴唇,却依旧无法阻止眼角泪珠的滑落。是自己没有任何征兆的外派工作让树感受到了独居的不易,还是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受了什么委屈,或许,自己不该就这么突然的离开。风一向擅长做这种安慰人的事情,但这一次她却僵在了原地。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妹妹经历着怎样的事情,作为姐姐的她一概不知。也就是这时候,风发觉,这情况并非是她离开的这两个月里独有的,即使她在她身边,她也只是做着一些管理家务的事情,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十分心虚地没了底。明明将永远保护妹妹这件事视为最重要的承诺,却连最基本的小事都没有做好,风只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当的相当糟糕失败。
“树,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姐姐。”带着三分心虚七分自责,风弯下腰,抱住面前哭泣的女孩。在姐姐面前,妹妹永远是妹妹,是个可以任性撒娇的小孩子,而这一次,明显是作为姐姐的自己失了职。但这答非所问的回答非但没有止住树的哭泣,反而使女孩显得更加痛苦,树不再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抱着姐姐的脖子,呜咽起来。
“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如果不是女孩的声音将她唤醒,她或许会永远陷入自责的泥沼之中,风抬起头,只见妹妹吸了吸鼻子,用那只消瘦得过了头的小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不哭了,乖。”从餐桌上的纸盒里抽了张餐巾纸,风细细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珠。但水渍可以被吸收,眼角的红痕却是短时间内无法褪去的,风只得抬起手指,揉了揉树哭的通红的冰凉眼角。
“姐姐会陪在你身边的。”总是自负地以为这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会照顾树,突然间却发现姐妹两人之间早已隔开了一道鸿沟,若说自己没有半点感觉,就连自己也不会相信的。风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只是这表情在心理防线早已崩溃了的树眼里,却变了意思。
是因为自己的无理取闹,姐姐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但胸腔内的心脏依旧冰凉。正因为对方是自己如此深爱的姐姐,才会这么痛苦吧。厨房里传来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却再也无法勾起她的食欲。这种情感,是绝对不被允许存在的吧。树抬起头,强迫着自己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违心的笑容。
“姐姐,我饿了。”
树在恐惧,她是不是,折断了那只飞鸟的翅膀?树亦在庆幸,折翼之鸟,是否就不再能飞向远方?
四国的初雪终于在那一夜纷纷扬扬地飘落,次日睁眼之际,世界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因此当她执意拒绝姐姐的帮助,丢下拐杖,扶着墙壁用单脚支撑着身体重量时,神色复杂的风只是站在她身后,目送着她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走向窗边。
纷飞了一夜的雪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那麦片大的雪花在北风的席卷下不住地向玻璃窗上砸着。树虽感受不到暴风雪的力度,但光是听着那声音,她就有些害怕。她将目光投向远处,濑户内海已经结了一层冰,而那屹立于海上的大桥残骸,在风与雪的轮番进攻下显得更加破败。
“平安夜的降雪吗?”树的自言自语终于让忙昏了头脑的风意识到,这是圣诞节的前夕。那些工作上的事情能拖到现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奇迹啊。风苦笑着走上前,与窗边的妹妹并肩而立。
“圣诞节,还和去年一样在家里过吧。”树将目光从窗外拽回房间内,她看向风,那眼神分明是在征求姐姐的同意。
“好。”风宠溺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只是今年的自己疏于准备,直到现在,家里还没有一点圣诞的氛围。等一下,出门买点东西吧,打定主意将要开口之时,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今年,就不布置了吧。”树拽了拽风的袖子,示意她看向窗外,“雪好大,姐姐可以陪我一起看一会儿吗?”
风不明白自家妹妹为什么对今年的雪情有独钟,但既然是树的请求,她当然不会拒绝。路边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树下的野猫消失在茫茫白雪间,只有那些树木不畏严寒,在风雪之中高昂着头颅。窗外已然是一片灰与白的世界,窗内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地被影响了几分。余光里,风看到妹妹的眼闭合又睁开,那双橄榄绿的眸子里竟露出一丝无奈的情感。看来,是时候找她谈谈了,她决心将出差归来后便萌生出的想法化为现实。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连妹妹的心思都捉摸不透了呢。
怀揣着不同的心思的姐妹两人将目光投向了同一片雪的世界。
......
笔尖在纸张上走走停停,黑色的墨水渗进洁白的纸面,留下一句句承载着作词者心境的歌词。执笔之人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放下笔,将身体倾靠在椅背上。
“还是少点感觉啊。”树有些恼怒,这情感很少会出现在她身上,但今天的她,似乎有些特别。伸手拿起歌词本,赌气般地撕下最上面的一页,树嘟着嘴,将那无辜的受害者揉成一团,丢向门边的纸篓。但显然她的技术不怎么好,那团纸撞在框边,反弹了一下,落在地面。腿脚不方便而又心境混乱的女孩懒得理睬那团不听话的纸,她任凭它停留在纸篓旁,自顾自地戴上耳机。舒缓的纯音乐于耳边流淌,树回想着那些歌词,寻找着问题所在。纯情的少女自是不擅长写些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暧昧之意的文字,但心中所感实在太过深刻,两种极端的碰撞,得到的便是地下那四不像的词句。明明已经尽全力去写了,却还是无法抒发对心中之人的感情。树又想起了刚刚扔掉的歌词纸,还是乖乖捡起来再修改修改吧,她转过头,看向门边的纸篓。入眼的画面却令她全身一颤,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大开,此刻,自己的姐姐正拿着一团纸蹲在一旁,那手中的动作,分明是欲将它舒展开来。
那张纸是?不行!秘密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树全然不顾受伤的腿,站起身便向门口冲去。腿脚不便的女孩一头撞进了姐姐怀里,她瘫坐在地上,一把抢过那被揉得皱巴巴的歌词纸。还好赶上了。但是,就差那么一点点,想到这里,树不由的一阵后怕。恐惧引发怒火,脱口而出的话语,更是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想到的。
“姐姐出去!”树不敢相信这尖锐的叫喊声是她发出来的。
那双橄榄绿的眼睛先是被惊讶与不解所填充,而后是心碎。呆滞片刻的风站了起来,走向房间深处。椅脚摩擦地面的响声过后,风将座椅拉至树身旁,她伸手拉起树,将女孩安置在椅子上。
她转身离去,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
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的。姐姐的反应太过温和,温和到她起身离去的动作在树的心上划下重重一道痕迹。纱布并没有渗出血迹,但撞在地面上的腿却像是伤口撕裂一般疼痛。她终究没来得及叫住她,只是任凭那金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风离开时,带上了那扇门。
......
偌大的客厅被电视机里传来的笑闹声填充,但两人都知道,一旦关闭电视,房间便会恢复一片死寂。也不知是近些年的电视节目变得无趣了许多,还是自身的心态在作祟,姐妹两人都兴致不高。电视机里那位搞笑艺人的动作逗得台下的观众笑声不断,但风却不知它们的笑点究竟在何处,这年头,当观众还要这么拼命吗,她如此想到。当风转过头,只看见坐在一旁的树低垂着脑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而她自己的眼皮也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时针已经指过十一,也差不多是休息的时间了。
“树,该睡觉了。”风早已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轻易抱起自己的妹妹了,她摇了摇身旁女孩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回房。电视机里传来了午夜新闻的开场白,主持人正襟危坐,报道着早间新闻的最新进展。
身着毛茸茸睡衣的女孩站起身,踢踏着拖鞋走进了她的房间。房门闭合时的轻响犹如一记重击般砸在风的心头,她只觉得女孩心中那扇门也不再对她敞开。她叹了口气,伸手拿过遥控器调换频道。午夜剧场、运动赛事,以及那引的观众连连发笑的小品,就当风快要放弃寻找时,音乐台播放着的古典钢琴曲让她停下了切换频道的手。那略显沉重的音色让她感到些许放松,在这乐声中她陷入了沉思。她总觉得妹妹就是妹妹,血浓于水的亲情早已铭刻于骨髓深处,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的,但怎么会这样呢?成为勇者也好,手头的工作也罢,让她无能为力的事情数不胜数,但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与她唯一的家人最爱的妹妹之间,会有一条深到难以跨越的鸿沟。风屈起双膝,埋下头,闭上眼睛。一旦涉及到树,她便束手无策。被无力感包围的她发现,干涸许久的眼角,今日居然难得的潮湿起来。
“树......”低声的轻语所蕴藏的感情,全数揉进了眼角的清泪,那微凉的液体,挥发在空气之中。
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房间,更不知她睁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多久。窗外传来的礼炮声与透过窗帘洒进房间的星光让她觉得自己身处梦境,一个真实却又显得无比虚幻的噩梦。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路的小女孩,每天领着胆小的妹妹在楼下的儿童公园乱跑。偶尔她和那些讨人厌的男孩子们起了冲突,树便躲在她身后,看着她插着腰和他们理论。再之后她们失去了父母,开始了十年如一日的相依为命的生活。那之后树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们牢牢占据着对方的记忆,她记得她走在她身边时发出的咯咯笑声,她趴在她背上将醒未醒时的梦呓,她记得她微扬着头告诉她与她并肩而行的梦想。刹那间她发现,不知不觉中,树早已占据了她生命的大半。
风再也无法强迫着自己强行入睡,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拖鞋不知被扔到了哪里,于是她干脆放弃了寻找,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寒意渗透了她的皮肤,使她清醒了几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何必现在去打扰那熟睡的孩子呢?但显然脑海中这微弱的想法不足以迫使她重新回到床上,她终究还是站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风没有敲门,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想就这么吵醒熟睡中的妹妹,另一方面,她的潜意识告诉她作为树最亲爱的姐姐,她不需要敲门。“咯噔”一声,她压下了门把手,犹豫片刻后,她推开了这扇门。
“树?”风轻声唤着妹妹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她。
“树?”那轻声的呼唤再次消散在空气中。
树已经睡了,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用面对清醒着的树这一事实让她如释重负,但转念一想,这样的话,她夜里如做贼一般溜进妹妹房间,意义何在?罢了罢了。她长叹一口气,走向熟睡中的女孩。树侧身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半张脸隐藏于蓬松的枕头中,而另外的半张脸,则隐没在长发之间。即便是睡着了也要将自己藏起来吗?风露出了一抹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苦笑。她上前一步,弯了腰,将脑袋凑了上去。面前的女孩双眼紧闭,只有那微弱的呼吸声表明了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树。”她念叨着妹妹的名字,一只手也不自觉地伸了上来。女孩那遮住了半边脸颊的长发被她撩起,黑暗中,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的轮廓。突然想摸一摸这张成熟了许多的脸,看看这张脸究竟和小时候有些什么不一样,于是她便这么做了。指尖触碰之处的肌肤冰凉而光滑,与她印象中的没什么区别。
但树终究长大了,而自己也是。大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吧。
“姐......姐”女孩发出了小孩子般的梦呓。再次听到这样的呼唤,风只觉有什么东西触碰到灵魂的最深处,猝不及防,幼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但终究长大了,那扇闸门被一种名为理智的东西紧紧关上。
“只是,如果树一直是个小孩子,该多好。”风站起身,只留下了低声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