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的那么突然。
那首歌完成之后,树便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宣传工作,每日要出席的活动与发布会多到在日程表中罗列不完。但收获总是与付出成正比,专辑的销售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一向要求严格的事务所社长也不吝赞美之词地夸奖了她。而当这一阶段的工作结束之后,树的生活再次趋于平静,她却发觉那种最特别的快乐再也不会因为工作中的成功而到来。
还有一个月。垂眸的片刻,树将日历放回原处。距离画红圈的那个日子愈来愈近,时间却显得愈发漫长,而想要见到姐姐的欲望也愈发强烈。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恋吗。那首歌,只是小小一根导火索,那一刻的顿悟,是诸多情感积攒的爆发。树不记得那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她只记得那种感觉,难以释怀,刻骨铭心。
那本相册,放在哪里了。大脑飞速转动着,树在记忆深处寻找着那本年份已久的家庭相册。父母过世后,她亲眼看着姐姐踩着凳子,将那收录了家人宝贵回忆的纪念物放在书房最上层的柜子里。那时她尚且年幼,除了悲伤,一无所有。但她却能清楚记得姐姐敏捷地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将她拥入怀中的一瞬间的温暖。没关系的,树,你还有我。体温的交融,轻柔的耳语,那一刻,十来岁的树仿佛获得新生,恐惧不再,因为有个人承诺她会一直在她身边。
所以,现在你在哪呢,姐姐。跟随着幼时的记忆来到书房,最高一层的柜子仍柜门紧闭,她不知道这些年来姐姐有没有打开过它,但这一刻,她有着无比强烈的,想要回到过去的愿望。纵使树已经是成年人,她也无法仅凭自己的身高便拿出那本相册,于是她将书房的转椅推了过来。转椅踩上去晃晃悠悠,这晃动的不安感伴随着窗口吹来的风和老旧柜门摇晃发出的咯吱响声刺激着她的神经。但她依旧站在那上面,踮起脚尖。打开柜门的瞬间,被气流带起的灰尘扑面而来,树皱了皱眉头,将手伸向柜子最深处。那里一片漆黑,她只能凭借手指的触感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隐约记得它的大小和厚度,于是在手指抚过一册册书的书脊后,她抽出了其中一本。那是本有些年头的人物传记,大约是已经过世的父亲的东西,她将它塞回去,继续翻找着。
树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翻开相册,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便是一家四口的合影,姐姐将脑袋搭在自己的肩头,双手环在自己身前,严肃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站在身后,形成一种有趣的反差。紧接着的一张照片拍得很随意,自己蹲在河边,将双手伸进水里,而一旁的姐姐则一脸警惕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生怕自己掉下去一样。树记得,那张照片拍完没多久,自己便一个脚滑跌进湖里,一旁的姐姐也被自己拖下了水。原本手持摄影机的母亲连忙丢下东西拯救两个落水的女儿,自己在母亲的拉拽和姐姐的推托下上了岸,只是受到一点惊吓,而姐姐就没那么好运了,呛了一肚子水不说,最后甚至发烧了。一页一页向后翻去,两个小小的女孩逐渐长大,岁月的年轮在这本小小的相册里翻滚,直到那一刻,戛然而止。时间定格在姐姐的小学毕业典礼,穿着制服的风微笑着站在教学楼门前,全然没有离别的伤感。姐姐身边,身着同样制服的自己微侧着脑袋拽着她的袖子,眼中满是担忧与恐惧。原来从那时开始,她便开始恐惧姐姐的离开了吗。
将相册合起时,一张小小的纸片掉落在地,树低下头,只发现那是一张写了小字的便签。那是姐姐的字迹。不觉间泪水便溢满了眼眶,视线一片模糊,连带着身体也颤抖起来。突然间,重心偏移,女孩只觉得天翻地覆,继而右腿传来剧烈的疼痛。那是由内而外的疼痛,但正是在这疼痛的刺激下,意识变得更加清醒。那张便签就在手边,她拿起它,伸手捂住了嘴巴。
姐姐。这一刻,树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孩,她的世界,只有她,也只剩她。
......
风是在会议途中接到电话的。与会人员的争吵声在宽敞的办公室交杂回荡,这声音搅得她心神不宁。但作为管理人员,她还得耐下心来从他们的语言中提炼出关键词,以便日后的归纳总结。
“我都说过了,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这方案绝对不可行。”
“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失败。”
继续放任他们争吵显然不是一个好办法,在这轮激烈的讨论终于有些缓和的趋势时,风果断站起身,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安静。”那嘈杂的争吵声瞬间平息,他们都侧过头,将目光集中于她的身上。她看得出来,他们的表情都表现出或多或少的不满,那是在责怪她没有对任何一方表示支持。会场是一片尴尬的死寂,风扫视着会议桌前的同事,深吸一口气,准备发表最后的总结。但就在这一刻,放在会议桌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低头伸手拿起手机,她习惯性地将手指伸向红色的拒接按钮。但屏幕上眯眼微笑着的树的头像却阻止了她挂断电话的动作。那孩子绝对不会在工作时间给自己打电话的,除非......也只有这时候,她会觉得这群同事如此聒噪。
“今天的情况我会如实向总公司汇报,散会。”结束语被精简得过了分,但风不想再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她在一片喧哗声中拉开椅子走出会议室,将众人的纷纷议论抛至脑后。
快步穿过长廊,到达了办公楼里可以接听电话的区域。但当她重新举起手机,只发现树已经挂断了电话。愈发地不安着,风皱了皱眉,没有任何迟疑地划开屏幕,按下了特别设置的联系人号码。没过几秒,电话那边便传来了女孩的声音。树在哭,那一瞬间,身为姐姐的风瞳孔收缩,心脏揪紧。
“怎么了?”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间回荡着,风背倚着墙壁,将身体的重心移至左腿。但回答她的是树的啜泣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数百公里的空间距离更让她无法为妹妹分忧。
“乖,好好说话,怎么了?”风放低了音量,连语气也不似刚刚发言一般强硬地柔和了下来。但树依旧没有开口,她不知道她的妹妹此刻在想着什么,是在责怪她吗,责怪她没有尽到姐姐的义务,责怪她没有及时接听她的电话。握住手机的手不觉地更用力了些,攥紧衣摆的手也冒出冷汗,黏糊糊的。树,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此刻,那无法隐藏的担忧语气在树听来犹如救命稻草,仿佛她的姐姐就在这里,就在她身边。
“姐姐。”再也抑制不住的思念伴随着委屈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坐在地板上的女孩紧紧攥住那部手机,就好像攥住了全世界。
“姐姐,腿,好疼。”那一刻,树失去了全部的语言组织能力,她抽泣着,就像个受了伤的小孩。
“树,你说清楚一点,发生了什么?”树只听到电话对面的人突然加重了语气,连音量也提高了不少。
“从转椅上摔下来了,腿,好疼。”这一次,她终于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树,我......”一瞬间,仿佛向来能够掌控一切的姐姐也乱了阵脚。
“你在家里吗,我帮你叫救护车。”但那也只是一瞬间,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深呼吸的声音,而姐姐的语气,也在这之后平静了下来。
“在家。姐姐......”腿部的剧痛让女孩咬紧了嘴唇,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能颤抖着身体,蜷缩在被正午阳光照得反光的木地板上。明晃晃的光射进眼中,视线之内是恍惚的亮白。
“你乖乖地待在原地不要动,知道吗?”
“稍等一下,救护车马上就会来的,我先挂了,乖。”急促的脚步声从那边传来,音量的突然减小预示着姐姐已经将手机拿离耳边,准备挂断。
“姐姐!”树赶在那一刻之前叫住了她,她听见匆忙的脚步声被汽车鸣笛声所取代,紧接着是车门打开又被拉上的沉闷响声。
“回来好不好。”两个月来抑制不住的思念在最脆弱的时刻控制了树的大脑,话一出口,她便开始后悔。“太任性了”的想法在那一两秒间占据了她的大脑,姐姐,会不会讨厌这样的自己。
“姐姐,我不......”但解释的话语尚未说完,树便被风从中打断。
“我马上回来。你别乱动。”那声音如此肯定,以至于那一瞬间,树觉得自己活在梦中。
伴随着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右腿传来的剧痛让树几乎晕厥。在世界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一切的委屈与纠结都烟消云散,因为,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要出现在她面前了。
......
当树再一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天花板和走廊里传来的应急灯灯光。深吸一口气,在消毒水气味充斥的狭小空间里,她闭上眼睛,回忆着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就像被什么东西突然击中心脏一样,她猛然睁开眼睛,而当她侧过头,她只发现手臂上的重量并非仅仅来源于压在身上的厚被子。真正让她手臂酥麻的,是闭着眼睛的风的脑袋。这样的事实只用眼睛确认是不够的,树颤抖着身体,将右手手臂从被子中抽出。如同一个面对着珍贵宝物的小孩,树伸出手指,却在即将触摸到姐姐金色长发的瞬间停住了动作。万一这只是个梦呢,万一这只是自己的幻想呢?她犹豫着,但她终究将手伸至了姐姐侧放的脑袋前,她将食指轻轻按在风的嘴唇上。指尖微凉的触感,手背上温热的气流,以及右腿传来的清晰冰冷的疼痛感构成了无比真实的世界。
姐姐回来了,就在她的床边。
想要起身的瞬间,树才发觉自己的左臂被什么东西禁锢着,行动受到了限制,斜过头,让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树看见,细长的输液管就像尾巴一样拖在自己被纱布包扎过的手背上。五感逐渐恢复,树对周围世界的感知也更加清晰,伴随着姐姐浅浅呼吸声一起流动的时间在此刻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黑夜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过,洒在瓷砖地板上,留下点点星光。远处不时传来的低沉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最终只留下一片寂静。树伸出右手,轻轻掰开姐姐攥成拳的手指,她紧握着这陷入沉睡的人,再度闭上了眼睛。液体流入血管带来的冰凉感觉自左手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而右手处传来的温热又化解了这一丝冰凉,在这奇妙的感觉中,女孩轻道晚安,进入梦乡。
......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早晨。不知是谁拉开的窗帘旁,满窗的阳光透过玻璃,铺在地板上,床上,和树的脸上。她微微眯着眼睛,透过上下眼皮的缝隙,那一头耀眼的金正向她靠近。
“早上好,”她睁大些眼睛,只看到风俯下身子,将双手撑在了自己的身体两侧,“我的小树。”
好近,脸颊好烫。树忘记了自己临睡前组织好的一切语言,她只是一副受惊后呆呆傻傻的样子,那双橄榄绿的眼睛中,目光因害羞而躲躲闪闪着。
“怎么了?”轻声的问候吸引了树的视线,女孩看向她的姐姐,那双眼睛依旧明温柔,只是那厚厚的眼袋和疲惫的眼睛无不表明着她已经疲劳过度的事实。都是因为自己,姐姐才会这么辛苦。树不知道事发距现在究竟过了多久,但她能肯定,自那以后,风就不曾好好休息过了。
“姐、姐,对、不起。”断成小节的道歉自干涸的喉咙发出。但话一出口,树便感到嗓子如被火烧了一般生疼,紧接着,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整个房间。
眼睛因生理性不适而被泪水填充,朦胧中,树感觉有人搂住她的身体,将她慢慢扶起。背部被轻柔地拍打着,姐姐那有些沙哑的安慰声在耳旁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树终于缓过气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触碰着她的嘴唇,紧接着温热的液体便被送到嘴边,她张开嘴巴,将口中的水吞咽下去。手持杯子的人努力控制着水流的大小,没过多久那半满的水杯便见了底。沾染着水温与体温的杯子离开嘴唇,树感到柔软的指腹从唇边滑过,带走了嘴角的水渍。得到润滑的嗓子终于不那么痛,她抬起右手,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再次睁开眼睛,风已经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此刻她正看着她,那双眼虽然疲惫,但之中流露出的情感,与往日里别无二致。
“傻瓜。”伴随着姐姐柔声责怪而来的,是捧住她的脸颊的双手。那双轻轻揉捏着她的脸蛋的手的温度,温暖而熟悉。
“傻瓜。”风用沙哑的,却依旧温柔的声音重复着她的话语。这一次,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伸出手,紧紧抱住自己的姐姐,她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放声哭泣。
输液管垂在空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塑料软管中的液体散发出的光芒,就像女孩眼角泪珠滴落时那般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