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小姐,这个地方请再融入一些自己的感情进去。”音乐制作人将圈了红圈的打印纸递给坐在办公桌前的女孩。但女孩好似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多出了一只手臂和一张纸。
“树,树?”经纪人见状,赶忙上前拍了拍树的肩膀。
“啊,”回过神的女孩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抱歉,能再说一遍吗?”
“这个地方,女孩在诉说自己得不到的爱恋,虽然不知道树小姐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够尝试一下。”制作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自己的话语。
“好的,我会努力的。”树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恋吗,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到家,准备好晚餐并在餐桌前安顿下来后,树陷入沉思。她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但从一个专业歌手的身份出发,她会尽最大的努力完成这首歌曲。与之相似的感情,是什么呢?一边将食物送进嘴巴咀嚼,一边思考着歌曲问题的树不知怎的便陷入沉思。如果不是不锈钢汤匙突然砸进碗里溅起的液体飞溅在树的脸上,她怕是很久都不会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树尝试着将自己代入歌词中的情景,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思绪不知不觉便飘到了远方,姐姐现在怎么样呢,还在工作吗,还是和自己一样休息着,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类似的问题。是不是没有姐姐,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成。
或许是工作繁忙,风不常发来问候,而为了避免影响姐姐,树也不曾过多地主动打扰,这感觉,就好像生活了十数年的姐妹两人在一夕之间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想到此处,树不禁让身体后仰,将整个人瘫在椅背上。姐姐,可望而不可即的,爱恋,这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词语就这么被她混在了一起。在旁人看来井井有条的生活只不过是表象,所有人,连同树本人,都被隐瞒在这一切如常的外表之下。风出差后,类似今天这样的发呆变得常见且频繁,虽说树身边的人都在温柔地包容着她,但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拖了大家的后腿。然而她做不到,因为凡是涉及到有关姐姐的事情,大脑便不再受她的控制。
树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第二天早晨的闹铃声中醒来。往日里那属于姐姐的温柔呼唤和轻柔推搡被冷冰冰硬邦邦的闹铃代替,厨房中的油烟味也被速冻食品从冰箱取出时带起的白雾驱赶地无影无踪。在微波炉的一声轻响中拉住把手,将前天晚上买来的食物端上桌,树默念开动,拿起了刀叉。低下头的瞬间,晶莹的液体掉落在餐盘中,树伸出手,揉了揉眼角,才发觉那里已经一片潮湿。轻轻哼唱着那首歌曲,她再次陷入迷茫之中。电话震动起来,这声音唤醒了树,带着期望的心情将手机拿起,却发现只是一位朋友更新了她的社交平台。期待的火苗瞬间熄灭,树叹了口气,划开锁屏。
“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我和山本君在一起了。”树能感觉到屏幕那端人语气中带着的欣喜。树想起来了,高中时,这位友人便憧憬着这位山本前辈,身为朋友的自己也曾为她出谋划策,如今修成正果,自然会分享给大家吧。
“恭喜。”树留下了这样的评论。但这则消息却没有让树沉重的心情缓解多少,友人获得幸福,自己却独自一人,这样的反差,反而让她更加思念远在旧京都的姐姐。
生活仍正常进行着,树维持着家与事务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她依旧不太明白那首歌中蕴含的情感,宽容的音乐制作人也没有过多催促,只是给了她更多思考的时间。这本能给她带来轻松的宽容,却在一次意外听见制作人谈话后变成了压力。
“那孩子真的可以吗,要不换首歌算了。”从办公室门前路过的树听见了里面传来的争执,那是总监的声音。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我们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出这张专辑,这首歌,也并非最重要的一首。”这一次,是另一个声音。树的心揪了起来,她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们的谈话继续。但办公室内的人似乎谁也不想讲话,于是,一墙之隔,门里门外全都陷入了沉默。
“再等等吧,如果这周过后还没有起色,就换那首备用歌曲。毕竟,这首歌,我不想放弃。”良久,树听见了音乐制作人的叹息。
真的要放弃这首歌吗?尽管她已经努力放轻脚步,但橡胶鞋底与瓷砖地板接触分离时依旧会发出难听的响声。不知怎的,她喜欢这首歌,她也发自内心地为那个女孩悲哀流泪,她想要更好的感受她,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让那个女孩连同她的歌曲一起永远封存在文件夹里。她似乎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无法挣脱。
如果不想放弃,便要加倍努力。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树转过身,沿着走廊原路返回。推开录音室的大门,带上耳机,她重新站在麦克风前。姐姐如果知道的话,也会鼓励自己的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带着思念的歌声在狭小的房间内回荡。树不知道的是,录音室的门口,几位恰巧路过的制作人停下了脚步。
来自于工作的压力只是一方面,更使树难以忍受的,是独自一人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时的寂寞难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再一次失望地关闭手机,树将目光投向窗外。天边已是一片夕紫,街道上的行人也都行色匆匆地走在回家的道路上。在玄关处换着鞋子的树打算出门买些东西,补充家中即将告罄的生活物资。只有这时,树才能真正体会到姐姐一人持家的不易。在鞋底敲击地面的响声中一步一个台阶地下着楼,树的思绪飞往了遥远的旧京都,姐姐现在也像在家里时一样准备着晚餐吗,还是说,仍在工作?无时无刻,都有一些莫名的契机能够勾起她对姐姐的思念。
拎着便利袋,绕远路从海边经过的树抬头远眺,一弯淡黄的月牙挂在天边,那薄薄的光辉洒在波澜不惊的海面,宁静美好。飞鸟成群结队从夜空中划过,没过多久便消失在视线之外。海边的小路上,人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交谈声时不时从身前身后传来,树却觉得那些欢快的声音有些聒噪。飞絮从耳畔擦过,道路旁浓密的枝条投下了摇曳的树影,发出沙沙的响声。刺耳的车铃声从身后传来,树慌忙向路边躲闪,避开疾行的单车。
“没事吧?”转过头的瞬间,树才发觉这句话不是对她讲的。那是一个拎着女式提包的黑色短发少年,他正面带担忧神色地问向身旁的少女。
如果姐姐在这里就好了,默默离开的瞬间,树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号码。嘟嘟的提示音此刻显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转变为了人工女声。姐姐,没有接电话啊,失落感被无限放大,手臂下垂,树停下脚步,将身体依靠在海岸边的栏杆前。只有自己,是孤身一人。
工作仍在继续,但这一天却略有不同。傍晚时分,摘下耳机,离开录音室准备回家时,她被音乐制作人请去了办公室。在宽大的沙发上落座,将文件夹搭在腿上,树有些拘谨地坐直了身体,等待着谈话的开始。
“别这么紧张,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制作人起身,将一杯盛满咖啡的杯子放在树手边。树低头道谢,心中却更加不安。他会说些什么,树正如此想着,却被制作人突然提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情感这方面的事情,年轻人要慢慢体会啊,经历过了,才多少能体会到这种失恋的感受。”上司找下属聊天一般会说这些吗?树尚未找到合适的回答,制作人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似乎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也不在乎与他交谈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想起什么一样的树低头翻开手中的文件,发现了自己一直不曾注意到的事实,这首歌,是由制作人亲自作词谱曲的。怪不得,他不想换用备用歌曲。但他找自己来,究竟要说些什么呢。
“我那时候不敢表露自己的感情,直到最后也没让她知道点什么,我有时候会后悔,如果当时说出来了,现在是不是就不是这样了。”制作人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他突然站起身,将双手背后,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再次张口,却又像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样闭上了嘴。树将目光投向这位向来严肃古板的中年人,却无法想象他年轻时的经历。她想上前一步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开口。此刻,房间内的空气就像一潭死水,平静却沉闷,压得她喘不过气。突然间,窗外吹来的风掀起了窗帘,那窗帘忽的一下飞起,撞在了制作人的脸上。
“啊,说多了,小姑娘,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情,可千万不要像我一样畏缩不前,最后失去机会啊。”制作人终于从回忆中惊醒,意识到树的存在。他抱歉地笑笑,那神情,就像一位与小辈聊天的长辈。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树和制作人挥手告别,却在出门的瞬间听到了制作人的声音。“小姑娘,你终于给了我一点希望,再接再厉。”树回过身,看着那张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一瞬间,她明白自己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原来,这看似闲谈的对话,是这个意思。
工作上的顺利让树的心情格外舒畅,这些天来笼罩在头顶的阴云似乎被驱散了不少,连带着连步伐也变得轻快了不少。
回到家,树习惯性的拿起了手机,社交软件里未读信息的数量多得让她难以置信,那来自于她的姐姐,风。在点开了无数张风景照之后,树终于看到了一张人像照片,这是一张集体照,风和另外一个树不曾见过的女性站在一座木质亭子前,两人离的很近。那名女性一手搭在姐姐的肩头,另一只手插在腰间,动作随意,而姐姐,披着一件薄外套,带着疲倦却不失精神的浅浅笑容,似乎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是住在一起的同事。”风在图片后附加了这样的文字。
住在一起的同事,那就是说同吃同睡喽?这么多年来,除去勇者部的合宿,风不曾和除了树以外的任何人一起全天候行动,潜意识中,树将这当做了自己的特权。而如今,一张照片便消除了她的全部幻想,它告诉她,在风心中,她并非是特别的,那所谓的特权,只不过是风身为姐姐对她的照顾。为什么,那个人就可以和姐姐朝夕相处,那是她的姐姐,只属于她的姐姐。想到这里,女孩如同受了刺激的小兽,发疯一般地将手机扔了出去,铁皮物件在床上打了个滚,伴随着沉闷的响声一头砸在地板上,最后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为什么?树不知道自己在向谁发问。是姐姐吗,问她为什么离开自己却又和别人的关系如此亲密,还是自己,问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树不知道,这些问题,她一个也无法回答,更滑稽的是,她也无法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答案。卫生间内水滴滴落的滴答响声隔着墙壁,在空荡荡的房间内被无限放大,头顶的灯光打在身上,将皮肤照成了一种渗人的苍白。树咬着嘴唇,最终不情愿地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床。锥心刺骨的凉从脚下渗透蔓延至心脏,她蹲下身体,伸手触摸她的手机。屏幕依旧亮着,那张照片占据了大半个聊天记录框,仿佛是故意提醒着她什么。手指在颤抖,但树最终摸到了那物件,机身发烫,烫的她想要缩回手,但她没有,她紧紧握住了它,就好像通过这种方式她便能握住姐姐的手。重新回到床上,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那张图片。她强迫自己忽略姐姐身旁的那个人,以防自己在情绪激动之中重复刚才的动作。她将图片放大,直到画面快要模糊不清才停止,她看着屏幕中的人脸发呆,无论和什么人在一起,姐姐永远是自己的姐姐,自己最爱的姐姐。视线不自觉的飘向一边,姐姐身边的女性留着短发,肤色偏黑,身材高挑。这个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让一向不爱合影的姐姐与她拍照呢。想到此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她松开手机,将脑袋埋进枕头。
关了灯,让一切彻底陷入黑暗与沉寂,树闭上眼睛尝试着入睡,却发现越是闭了眼睛,脑海中的杂念便越多。姐姐此刻在做什么,休息了吗,还是在和同事们废寝忘食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又或者是说,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个人,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仅仅是同事吗?如此想着,树忍不住滑开屏幕,点开了聊天软件中姐姐的头像。
“姐姐休息了吗?”删了又改,改了又删,反复多次后只留下这么短短一句话,树闭了眼睛,下定决心,将这几个字符发了出去。时间在秒针转动的滴答声中流逝着,树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出神。她知道姐姐的每一天都很忙很累,也知道如果现在入睡,隔天早上一定会收到姐姐的回复,但她仍选择等待,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短短几个字的回复。
“马上哦,树也早些休息吧。”出乎意料地,她很快收到了风的回复。
收到回复的树本该欣喜,但她没有,这一次,她甚至觉得姐姐的回复有些敷衍。
“姐姐身边的那个人,是谁?”是因为人类在黑夜之中异常敏感的特性,还是她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她不知道,她只是遵从内心,发出了这样的信息,但她一点也不后悔。
“帮过忙的同事罢了。树先休息吧,晚安。”这一次,风彻底封上了聊下去的可能性。
明明这么久才能对上时间聊一次,姐姐却不肯和自己多说几句。掀起被子下了床,树摸黑溜进姐姐的房间。树总觉得这是残留着姐姐气味的地方,因此她不曾触碰此处的任意一件物品。但今天她不再刻意这么做,她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孩子一样爬上了姐姐的床,贪婪地呼吸着姐姐留下的空气。至少在这一点上,她还保有自己的特权。
......
正式录音的日子终于到来,当树赶到录音室时,工作人员已经各就各位。
“那么,加油。”经纪人拍了拍树的肩膀。她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感受到不远处有一簇灼灼的目光正盯着她,那视线里,似乎包含了多种复杂的感情。她抬头,正面迎接着制作人的眼光,那眼光中包含着欣赏与赞叹,以及,希望。树向他点了点头,这一回,她有足够的自信唱好这首歌。
姐姐,我会做好的。踏进录音室的那一刻,往日的记忆如洪流一般在脑中翻滚,那些愉快或不愉快的记忆,只要是和姐姐在一起,便成为她弥足珍贵的宝物。前奏响起,她看到,玻璃窗外,制作人对她竖起了大拇指。那么,开始吧,树闭上眼睛,唱出了那与伴奏的完美契合的第一句歌词。
这是树第一次完全进入那女孩的精神世界。歌词中那个有着明亮的笑容,像太阳光芒般温暖着身边的所有人的他,吸引着女孩的全部注意力。她憧憬着他,但她终究难以望其项背。因为他是飞鸟,志在远方,而她恐惧未知,无法远航。
她是飞鸟,志在远方。志在远方,内心突然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此刻,树只觉得自己便是那女孩,而那模糊不清的少年的背影,正与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重叠。
姐姐。她只是凭借着本能和多次的练习维持着自己的歌声,大脑中,新的风暴正在迅速酝酿,那情感如海啸爆发般肆虐着她的大脑,将她的理智撕的支离破碎。姐姐的笑容,在此刻变得模糊不清,就像离别那日她的背影和那辆远行的汽车,在清晨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不见。那一个多月来寥寥几句交谈间隔着的,是即便努力伸出双手也无法触碰到的距离。她们也不再是那张照片上的她们,那段时光,再也回不去了。突然变得好痛苦,那窒息的感觉让她在间奏时咬紧牙关,但她低着头,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异常。
“无法被察觉的爱恋,无法触摸到的界限。”歌词脱口而出的瞬间,后知后觉的女孩终于发现,一切都变了。在那禁忌之花悄然萌芽的少女时代,她尚未意识到这非同寻常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她只以为,那是她的姐姐。
但她错了,因为那朵花,早已汲取了足够多的的营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绽放。
“樱花飘落的瞬间,驻足回眸,只道不见。”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女孩扔掉耳机,失去灵魂般蹲了下来,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