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光，耀眼的白光，带着烫人的热量将她灼伤，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她只能徒劳地看着肩头伤口的红痕慢慢扩散至全身。被吞噬的恐惧席卷过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但奇怪的是，她却感觉不到灼烧带来的疼痛。
惊醒起身，睡衣被汗水浸地湿漉漉的黏在身上，长发也十分凌乱。从京都回来之后，这梦，已经做过很多次了。风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才发现已经是清晨。窗帘不知被谁拉开，大好的晨光洒进房间，将深棕色的木地板照的发亮。坐在床边，用脚去触碰木地板，风觉得这温度很舒服。明明都是光，为什么梦中那束光却将自己灼伤。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风终于记起今天是个工作日，虽然近期因为公司装修的缘故，她可以在家里办公，但她仍坚持着正常的作息规律。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八点整，剩下的时间还算充裕，足够她冲个澡后坐在桌边吃完早餐。
揉着眼睛走出房间，风随口唤了一声妹妹的名字，却发现无人回应。树昨晚似乎说过要早起去公司练习来着，原来已经走了吗。抱着换洗衣物，风走进浴室。
从雾气弥漫的浴室出来，边用毛巾擦着脑袋的风将目光投向餐桌，属于她的位置上已经摆好了一份早餐。那是树自告奋勇做的，理由是她要早起，所以姐姐可以多睡一会儿。风当然不能指望常年不下厨的妹妹在短短几天内学会做正宗的日式早餐，但她自然不能拒绝妹妹的好意，不过仅仅是培根面包煎鸡蛋的话，她相信树还是能应付的。只是独自享用妹妹制作的早餐，这种场面在犬吠埼家极为罕见。
将毛巾放在一边，风坐在餐桌前，双手合十默念开动后，便拿起刀叉对付面前的早餐。但低下头的瞬间风笑出了声，放在白色瓷盘中央的圆形面包被树用番茄酱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面包旁还放了一个小西红柿。放在另一个瓷盘里的煎鸡蛋更是糊了一片，与之相比，倒是培根的外表比较正常。风能想象到树动手时的表情，这还真是自家妹妹的风格呢。虽然外表很奇怪，但面包毕竟是面包，树再怎么动手脚味道也不会有太大变化，至于那个煎蛋，切去糊掉的地方倒也马马虎虎。带着妹妹已经很努力的想法，风将碗碟洗干净放进橱柜，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餐厅内的阳光正好，风便将笔记本电脑与资料统统搬至餐桌上，享受这难得的日光浴。时间就在笔记本电脑键盘敲动的声音下慢慢流淌着，阳光也从明亮的橘色变为刺眼的金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反射的光有些刺眼，洁白的纸面也亮闪闪的，长期在两者间移动的眼睛开始疲劳。伸了个懒腰，斜斜地靠在椅背上，风索性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将目光投向远方。远处是深蓝的海，风平浪静，再远些，海与天的边界融为一体，那抹蓝荡漾人心。这是香川，这是观音寺，曾经人类最后的聚集地，但现在，伴随着人口的迁出，这座本就不大的城市愈发宁静。树是喜欢这里的吧，和自己不一样，她从来都喜欢人少的地方。
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啊。风能从那短短几日的京都之行中感受到树的不安与拘束，如果不是自己，那孩子是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的。正想着，玄关处便传来了门锁的响声。已经这个时候了吗，目光扫过电脑屏幕的右下角，才发现已经下午两点，不知不觉中，一个早上就这么过去了。公寓的门被人打开，窗帘被对流的空气吹起后又落下，伴随着关门声，女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
换鞋，洗手，哼着小调的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回家后必备的动作，但从那蹦蹦跳跳的背影看来，她心情不错。发生什么事情才会这么开心呢，风合上笔记本，收拾着摊了一桌的资料。
“我回来啦！”树径直奔向姐姐，她停在姐姐背后，半弯着腰趴在椅背上。
“欢迎回来。”耳畔的微热呼吸让风有些不适，她身体前倾趴在桌上，默不作声地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但树误会了她的意思，她以为忙碌一早上的姐姐累了，于是她将双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
那双手揉捏的频率和力度都恰到好处，一瞬间风甚至开始怀疑妹妹是不是私下里练习过，但这对有时候比她还要忙的树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风暗自嘲笑着自己想多了，全然没注意到树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姐姐，我要出新专辑了哦。”此刻的女孩就像个等待着家长表扬的幼稚园小孩。侧过头，将脑袋枕在左臂上，风将目光投在妹妹脸上。那是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知道树总会本能地将所有快乐不做保留地分享给她，得到她的肯定后，那份快乐便会成倍增长。
“真棒呢。”风露出与欣慰的笑容，她伸出右臂，树也十分配合地低下脑袋。毛茸茸的淡金色头发带着初夏户外的温度，那是姐妹二人最喜欢的温度。
“姐姐好敷衍。”树撒着娇，但那带着成倍快乐的语气全然没有不满的意味，“那我再告诉姐姐一件事，这次的歌词，是我自己写的哦！”
“是嘛？”风全然不知道笑意已经爬上眉梢，她只是衷心地为自己的妹妹高兴着，“真棒呢！”
没有任何防备，树便从背后抱了上来，两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属于女孩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她没有推开她，只是任凭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树的情感表现地露骨，她却无法回应她，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她只知道今晚那个本当淡去的梦又会卷土重来。推开树的话，树会很伤心吧。她闭上眼睛，仿佛只要这样就能避开那灼热的光芒。
她贪恋那束光，纵使那光芒带来的热量会将她灼伤。因为，没有光的世界，是黑暗的。
......
成年人总是身不由己。
或许是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激怒了竞争对手，风只觉得最近工作上的事务变得棘手起来。销售旺季的工作量本就大，更何况还有人明里暗里使着绊子，加班到深夜的情况越发常见。
头疼于手下人的办事不力，亲自上阵的风再次披着一身星光回家。将车钥匙拔下，锁好车门后随手将它塞进提包，风靠在车门抬头望向天空。月明星稀，夏夜的风本该吹去一天的疲倦，但今天例外。会议上的争吵声尚未从耳边消散，报表上的数字与死线也一同塞进本就乱糟糟的脑子，此刻的她只觉得脑袋将要爆炸般地疼痛。她不想带着情绪回家，于是她倚着车门，等待着凉风将这些东西一并带走。
爬上楼梯的动作抽干了她身上最后一丝力量，开门，将钥匙与提包丢在玄关的柜子上，风踢掉鞋子瘫在沙发上。好累啊。客厅灯的白光刺眼，生理性分泌的泪水浸湿了眼角，风觉得口干舌燥。休息了片刻，她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很久前买回的啤酒已经被挤进了冰箱的最深处，她伸手，将那冰凉的易拉罐取出来。
树在房间里练习，从房门缝隙渗出的歌声让风确定了这个事实。不会打扰到她的，这么想着风重新回到了客厅。拉下易拉环，液体混杂着泡沫带着滋滋响声从小小的罐口冒出。吞下一口啤酒，任凭冰凉的液体从喉咙滑下，刺痛感自胃部蔓延至全身。一瓶啤酒就这么见了底，随手将易拉罐放在茶几上，风靠在沙发上仰起脑袋。工作上的杂事暂且被抛至脑后，被酒精刺激的大脑开始发烫，她伸手挡在眼前，想要挡住刺眼的白光。半醉未醉的感觉没比刚刚好些多少，她闭上双眼，但纵使这样眼中也是一片光芒。
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绚丽的色彩，风不由地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祭典。她不记得举办祭典的名义是什么，她只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全家都很开心。那也是个夏夜，他们身着浴衣坐在小山坡上，周围是前来观看烟花的人群，好不热闹。清风拂过脸庞，带起额前碎发，父母在身后低语，她和树依偎在他们怀中，一人手中举着一串糖人，时不时还要张嘴接过母亲递来的章鱼烧。母亲的金发垂在她眼前，她伸手将它们拨开。父亲用留着细碎的胡渣的下巴蹭她和树的脸颊，惹得她们发出咯咯笑声。烟花在天边绽放，将漆黑的夜空渲染地五彩斑斓。那最后的祭典是她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在那之后，她被迫成为大人。
“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祈祷，她收起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在失去仇恨之后，又是什么支撑着她活到现在了呢？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逃离这个世界，这个残酷的世界。
她有些醉了，不然也不会发现那扇紧闭的房门被悄悄打开，而树就站在她身旁。她依旧沉浸在回忆里，沉浸在父亲的拥抱和母亲的爱抚间。她不擅长逃避现实，但现在她需要暂时麻痹自己的大脑，等到它能够再次坚强面对这一切。身体被什么人抱住，这感觉真实到虚幻，原来梦境不只有画面，还会有触感，她感叹道。
“爸爸，妈妈。”她呢喃着，仿佛只要她发出声音，他们就会回应她。身体被拥抱的触感更加真实，真实到她有些窒息，就好像抱住她的人用了全身的力气。是他们也在心疼着自己，心疼着这个过早背负了一切的女儿吗？树缺失的爱由她补回，那么她呢，谁又来无微不至地爱着她？
“姐姐。”那声音猛然将她从梦中唤醒。原来不是梦，是真的有人在抱着她。空落落的心得到些许安慰，妹妹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那动作温柔的如同哄小孩子一样。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闭着眼享受这罕见的温暖，从来都是她安慰着别人，这一次，她也想体验被人呵护的感觉。
“姐姐还有我。”风能感到树语气中的温柔，她知道那温柔背后包含着怎样的感情，但那又如何，只要这一刻她能陪伴在自己左右，就足够了。女孩的怀抱很温暖，那温暖曾经带她走出残破不堪的中学时代，而现在，那给予她温暖的人依旧在身旁。她意识到她需要她，她不能没有她，在她失去一切，又失去了仇恨后，她只有她。
树是这世界留给她最后的光。
她伸出手抱住树，只要紧紧抓住这束光，世界就不会变得黑暗。
女孩的手从她的背后离开，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她的灵魂坠入万丈深渊，她徒劳地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她的确抓到了什么，那是树的手臂，她抓的很用力，如果此刻的她睁开眼睛，会看到妹妹腕上勒出的红痕。
“姐姐啊。”她听到了树的叹息。一双手捧住她的脸颊，那柔软的触感让她睁开眼睛。她撞进了妹妹一汪湖水般温柔的眸子，那双眸中蕴藏的，是这世界全部的温暖，也是她苦苦追寻的东西。
“树啊，一直爱着你。”女孩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爱吗？但她只会让树失望，因为她早已失去了爱的能力。承受过太多不幸的人，是无法再拥有这种能力的。但树不一样，树就像是初春的暖阳，那温暖虽不够浓郁却有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树的未来是光明，自己又何必拖着她一同坠入黑暗呢？
“所以，请成为我的恋人吧，让我们在阳光之下并肩而行。”树压低了声音诱导着她。
阳光，哪来的阳光？她想推开她，却发现面前的女孩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姐姐，这份感情，你是知道的吧，你是想接受的吧！”面前的女孩上前一步，捧着她脸颊的双手滑向她的脑后，将她的脑袋禁锢在自己的双手与身体之间，“因为，姐姐根本没有用力推开我啊！”
“所以，别再犹豫，别再伤透树的心了。”面前的女孩不再束缚着她，她只是退后两步，弯下腰，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凑上前来。
原来自己，是想要接受的吗。那耀眼的光驱散了黑暗，光芒之后走出的女孩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自己，真的是想要接受的吗，还是仅仅因为不想失去那束光，不想让面前的女孩失望？
树吻了她，这一次，她甚至没来得及萌生出推开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