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保温盒抱在怀中,树在街边下车,向出租车司机鞠了一躬。“辛苦了。”女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头回荡,车内的司机摇下窗户摆了摆手,示意她客气了。出租车开往远方,发动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只留下燃烧过后的汽油味和雪地上一道新鲜的痕迹。半夜十一点的街道只有残雪相伴,时光的车轮按照四季的轮回转动着,又是一个春夏秋冬即将结束。被冷气包裹的女孩在寒冷中打了个哆嗦,她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又伸手揉了揉鼻尖,吸了吸鼻子。怀中保温盒的不锈钢外壳还带着出租车内的温度,但这种冰天雪地里这温度不会保持太久,自己还是动作快些的好。女孩迈开步子,向街边一栋写字楼跑去。
冲进楼门,准备走进大厅的树被厅门前身着制服的保安拦了下来。
“您好,我是犬吠埼树,来给姐姐犬吠埼风送宵夜。”许是姐妹两人的外表太过相似,亦或是犬吠埼部长废寝忘食的工作态度早已人尽皆知,树没费多大功夫便被保安放行了。
电梯在顶层开门,入眼的场面让树有些惊讶。偌大的开放办公区漆黑一片,不见一个人影,除去身后电梯内的亮光,只剩窗外的点点星光和从远处隔间磨砂玻璃窗后的百叶窗帘缝隙渗出的点点光芒。“叮”的一声在身后响起,这声音吓得树跳了起来,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这只是电梯门关闭的提示音。失去电梯光源的办公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只好活动着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借助着手机电筒的光亮,树沿着过道向姐姐的办公室走去,但即便有这束光陪伴,树还是觉得有些吓人。好暗,想到姐姐经常这么大半夜一个人穿行在办公区,树便感到心疼,先不说桌椅这些棱角分明的东西碰到后容易受伤,她的姐姐可是出了名的怕黑。如果以后再出现这种情况,自己就来接姐姐回家吧,树点了点头,暗下决心。
办公室的房门紧闭,树敲了敲门,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在里面吗?按下门把手的树发现这门并没有上锁,于是她推开房门。踏入房间的瞬间,她的视线被趴在办公桌前的那个人所吸引,面容被垂在眼前的金色长发遮盖着的风像是睡着了。灯光洒在姐姐衣着单薄的身躯上,看着这样的姐姐,树觉得自己也有些发冷。会着凉的,无声地将保温饭盒放在会客用的小茶几上,树走向立在屋角的衣架,取下姐姐的外套。她放轻脚步靠近睡梦中的人,将厚厚的外套披在她的肩头,但虽然她已经尽最大的可能避免发出声音,敏感的姐姐还是醒了过来。
抬起头坐正身体的同时,外套从背后滑下,风的动作显得有些无力,但眼中却是满满的警惕。只是那有些冰冷的眼神在接触到树的瞬间柔和了下来,朦胧的橄榄绿双眸如一汪泉水,温柔地将树的身影包裹在其中。呆滞片刻,树连忙捡起掉在一旁的外套,她抖了抖那不存在的灰尘,将外套披回姐姐肩头。
“饿了吗?”树站在姐姐身后,将已经回温的双手捂在姐姐冰凉的脸颊上。身前的人轻轻点头,算作给她的回答。体温交融,不知是自己双手的原因还是那件外套起了作用,树感觉到姐姐的身体不似之前一般冷冰冰。满意地收回手,绕过办公桌,树走向摆放在办公室另一边的茶几,拎起她的保温盒。
“宵夜,给,姐姐辛苦了。”树将保温盒放在桌上,打开最外层的隔热外壳。内层盒盖被掀开的瞬间冒出一股热气,风将头凑上前去,企图通过气味识别她的宵夜。刚刚睡醒的人头顶还翘着一撮金发,树站在她身旁,不自觉地便伸手将它压了下去。
“不是乌冬唉。”看清楚保温盒内的食物并非乌冬,风有些失望地泄了气。她压低身体,像只毛茸茸的大金毛一样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树将手按在姐姐的头顶,姐姐的头发揉着很舒服,怪不得姐姐也喜欢揉自己的脑袋。
“虽说乌冬能增加女子力,但这个时候吃,会长胖的哦,而且今天的宵夜是我为姐姐特别制作的菠菜粥。”树企图用这样的话语反驳姐姐,但那人依旧没有放弃争论的想法。
“可我没吃晚饭啊,再说我也不是病人。”话虽如此,风依旧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保温盒。
真的已经忙到没时间吃晚餐了吗,心疼于姐姐的工作辛苦,树回过神时才发现姐姐的手已经碰到了保温盒的外壳。
“洗手。”不留情面地打下姐姐的手,树看着姐姐无奈地起身穿好外套,向门口走去。但当风迈出办公室,踏进阴影的那一刻,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起来。
“黑,树能不能......”风回过头,却看见树正盯着摆在办公桌上的相框出了神。她的桌上只有两个相框,一个放着姐妹的日常照,另一个放着当初外派工作时的集体合影,风很清楚树的视线究竟投向了哪一个。还是自己去吧,风放弃了请求妹妹陪伴的想法,鼓起勇气踏进阴影。她忘了带手机,于是黑暗中她只能一边克服着恐惧,一边借着昏暗的月光缓慢前行,平日里不到半分钟的路程她却走了好久。脚下的响声变得清脆,风知道自己已经从木地板踏上了卫生间专用的瓷砖地面。伸手在墙上寻找着灯的开关,却在摸索甚久后依旧一无所获,陷入黑暗死寂的风只觉得全身冰凉。恐惧被无限放大,随便一点什么声音都能让她浑身发抖,她被困在这里了。她将身体贴在墙壁上,瓷砖墙壁冷冰冰的,但有所依靠总是好过被黑暗包围的。身体的温度正一点一点地被身后的瓷砖墙壁抽走,恐惧也伴随着咚咚的心跳声成倍增长着。黑暗中夜视能力逐渐恢复,只是目光所及之处的每一个轮廓都形状怪异到可怕,她蹲下身体,将脑袋埋在双膝间闭上眼睛。她将那些模糊的影子排斥在视线以外,却无法阻止洗手池处水滴坠落的滴答响声,那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如此清晰,一下一下砸在她的心头。
好暗、好冷、好怕。风开始后悔,后悔她犹豫片刻后没有拉上树一起过来。明明只是一张普通的合影,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她想起来三年半前的某一个晚上,兴奋过头的自己一气之下向树发送了很多张照片,那时的她没有多想,因此更不会明白屏幕对面女孩的心情。说实话,那时的她本想和树多聊几句,只是在看到妹妹质问般的语句后有些生气,才会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就是这么点小事自己居然记了这么久,自己真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风只觉得身体越加颤抖起来。卫生间的温度比办公室内低上许多,冻得发抖的双手逐渐没了知觉,脑中也响起了嗡嗡的耳鸣声。
“姐姐?姐姐!”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树的惊呼声唤醒,光线打在身上,接踵而来的是树温暖的拥抱。
“没事了,没事了。”失去温度的脸颊被温热的手掌覆盖,她睁开眼睛,正对上树那双满带着惊恐之色的眸子。见她恢复了知觉,那双橄榄绿眼睛中的惊恐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担心与后怕。
“姐姐别吓我嘛!”风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树揽入怀中,女孩的怀抱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面前的女孩是如此地深爱着自己,怎么会因为一张照片就疑神疑鬼。反倒是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回应这份炽热的爱,才会害怕在这种小小的细节处刺激到树。与其说愚蠢,不如说是自己的行为荒唐的可笑。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却否定了树最真挚的感情,自己真的是个罪人,一人受过自然无所谓,却将无辜的妹妹一起拖进无尽深渊。
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重新回到温暖明亮的办公室,她只记得再次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办公室内的沙发上了。不知是刚刚冻得的确有些过度,还是洗手的流水太过冰冷,风的双手依旧冰凉僵硬。胃部已经饿到有些麻木,进食的欲望也在一阵惊吓过后锐减。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花白的墙面,思绪也不知飘去了何处。小心翼翼,这凭空浮现于心头的词语如当头一棒将她打醒,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和树在一起时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这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小心翼翼的举止。看似不留痕迹地抹去可能被树误解的一切,却忽视了误会是两人相处之间最需要面对的难题。她从未用对待恋人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妹妹,她只是努力尝试着扮演一个合格的恋人,她无法回应树,更无法成为树幻想中那个人。只是因为害怕失去她便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如果树知道这一切都只是谎言,她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自私的姐姐呢?尽管已经咬住了嘴唇,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发出轻声抽噎,这声音引来了一旁正摆弄着汤勺的树的注意。
“别哭,别哭。”树连忙起身赶至风的身前,伸手拭去姐姐眼角的泪珠后,她坐在姐姐身旁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姐姐什么时候成爱哭鬼了。”
大概明白了身旁被蒙在鼓里的妹妹只以为这是黑暗引起的后遗症,风在妹妹温柔的动作下陷入无尽的自责。树,别总这么温柔,会吃亏的。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它们在纯白的衬衫上晕开,留下痕迹。房间内待机的空调机突然发出轰鸣,带着热量的空气吹过脸颊,将湿漉漉的皮肤吹得生疼。
“吃东西了姐姐。”卸去保温外壳,树单手端起原本置于保温盒内部的小碗,单手拿着汤勺将有些沉淀的稀粥搅匀。瓷质汤勺与不锈钢碗壁碰撞发出清脆响声,这平日里树听来悦耳动听的音色却显得异常刺耳。她舀起一勺粥递至姐姐嘴边,身旁的人却只是沉默地张开嘴巴,机械般地吞咽着她精心准备的宵夜。如果自己陪着姐姐一起去就好了,明明不久前才发过誓,现在却让她哭成了泪人,悔恨不已的树只能更加温柔地对待身旁之人。她看着她将泪水与食物一并吞咽,只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拷问。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哭得太伤心,此时的风乖巧得像个孩子,树没费多大工夫,碗便见了底。将保温盒等器具收拾好后,树再次转身看向自己的姐姐。风那冻得发白的皮肤此刻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抑制不住的泪水也停了下来,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和眼角的红迹显示出姐姐刚刚哭过的事实。转过头望向墙上的钟表,时针早已指过十二点。树还没来得及考取驾照,姐姐的状况肯定也不能开车,这个时间点也怕是很难打到出租车了。次日,不,应当说是今日白天没有工作计划的树决定在这里凑合一晚。
“来,姐姐凑合着休息一下吧。”树坐回姐姐身旁,示意姐姐枕在自己的腿上。忙碌一天的人没有拒绝,乖乖躺了下来,闭上眼睛。房间再次沉寂下来,只剩下空调机的低声轰鸣和两人浅浅的呼吸声。灯光洒在两人肩头,树伸手覆在姐姐眼前,帮她遮挡住刺眼的光芒,长而纤细的睫毛在掌心内颤抖,树只觉得掌心发痒。
“晚安,好梦,我的爱人。”树弯下腰,在姐姐耳旁低语着。至于姐姐是否听到了,她一点也不在意。腿上的重量如此真实,她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存在。
树不曾注意到自己早已嘴角上扬,也尚未明白此刻她怀中半梦半醒的人正想着些什么。只是,记忆里的姐姐真的有那么怕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