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制的罐子里,盛装着产自瓦卢杰的牛奶;骨瓷制成的茶杯中,从东方进口来的上等红茶飘散着诱人的茶香。佩洛丝望着泡着水果的麦片粥和精制面粉烤制的司康饼,手中的餐勺和餐叉却迟迟没动一下。
“稍微吃点吧,你昨天晚上也只吃了点浸了盐水的莴苣叶。”安娜贝拉这样劝说着。
“没胃口,”佩洛丝摇了摇头,把手中的餐具轻轻放在了桌上,“艾米,还有比莴苣叶更苦的菜吗?”
“我知道有种菜在赤塔城区有卖,但那是最穷的平民才会......”
“嗯,那就要它,”佩洛丝用餐巾轻轻抹了抹压根没有触碰过食物的嘴,缓缓起身离席,“我最近,只想吃苦味的蔬菜,越苦越好。”
“你最近,吃得比以前更少了。”书房里,望着奋笔疾书的佩洛丝,安娜贝拉的眼神中满是关切。
“因为一直没胃口。”佩洛丝头也没有抬。
“好的。”安娜贝拉没有继续说什么,她把目光重新放在了书稿上。
佩洛丝今天显得比平日里更加认真和卖力,她几乎舍弃掉了草稿纸,无论多复杂的算式和方程,都用心算完成。高速的运算令她的体能急剧消耗,心脏也因为不得不给运转超速的大脑供氧而显得有些隐隐作痛。原手稿上那些潦草的笔迹、算到一半的方程和只有简写的单词,被佩洛丝一一补充完成,笔记本上留下了一行行娟秀而端正的字迹。
太阳穴隐隐作痛,也许是身体在提醒着那极度的疲惫;眼前隐约有些眩晕,不止是因为缺氧,更是因为身体已经无力提供足够的能量。然而佩洛丝依旧只是机械一般地将那些凌乱的句子连同数字和算式一同填入大脑,让自己的思绪留不下一点空隙。
其实或许她今天并不应该这样,凯琳再次病发,自己应该和往常那样,多花些时间陪陪她才对。
可佩洛丝的内心却充斥着一种莫名的畏惧,她似乎不再敢多看病中的凯琳一眼,甚至连思考都显得那么地恐怖。她只能拼命地把母亲手稿上的东西塞满自己的大脑,也许这样,对于此刻的她来说,才是最舒服的。
但身体却并非意志能左右,一阵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佩洛丝的身体往前一倾,险些瘫倒在桌上。她连忙拿起一片薄荷叶,用力地咀嚼着,那股苦涩而清凉的味道勉强振奋了一点神经。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松懈,让她一直试图摆脱的思绪,迅速地涌了上来。
“凯琳......”她轻轻地放下了笔。
相比曾经的数次发病,凯琳这一次并不怎么严重,就连医生也说只要略加休息即可恢复,然而,佩洛丝却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忐忑不安。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如此恐惧呢?仿佛自己,随时可能永远地失去凯琳一般?
是因为凯琳的病发越来越频繁?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期待着自己?是因为自己越来越多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公道?还是说......
“爱。”一个词突然在佩洛丝的脑海里划过。
毫无疑问,自己爱着凯琳,不是作为主仆的爱,也不是作为挚友的爱,而是那种,只想和她一个人相守一生,只想接受来自她的宽慰和爱抚,只想获得她的拥抱,甚至,只想渴求她的身体......——那样的,自私的、独占的、炽烈的爱。
是的,就是在这一两年,伴随着身体从女孩向着少女开始变化,这种情感也愈发清晰。越是意识到这点,心中那股贪婪的炽火就愈发猛烈,那种绝对不肯失去的感觉也越来越占据了内心。
“希望她活下来,希望她健康,希望看到她笑,我,我还希望,和这样的她,永远在一起.....”
可是,这真的可以实现吗?
“要让凯琳活下去,首先要让她活下去,绝对不可以有那么一天,她和母亲一样......”
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那种挚爱之人在自己眼前逐渐虚弱,逐渐失去温度的感觉。
不过,再之后呢?如果自己真能破解《海拉法典》的谜题,而谜题的答案真的能带给凯琳健康,以后呢?自己能和那个健康的凯琳,真的永远在一起吗?自己能保证凯琳在健康之外,还拥有快乐吗?
尽管书房里非常温暖,但佩洛丝还是打了一个寒战。
“我,真的思考过未来吗?”
她细细思忖着。
“未来究竟,要怎样呢?伊薇塔说她没想过自己和艾莉西娅的未来,我呢,我真正思考过吗?”
明明自己已经不想把凯琳视为女仆了,因为自己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是建立在主仆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上,可凯琳对这个身份,却总是异乎寻常的执拗。
“而且我偏偏,辨不清她的心声,我能感受到她也爱着我,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爱呢?”佩洛丝露出了一丝苦笑,“明明每次感受那些恶毒的心声就会那么清晰......”
“是服从的爱?是感激的爱?所以她才会对女仆的身份这么执着?”
不对,不会是这样。哪怕凯琳在身份上确实只能服从自己,哪怕凯琳除了自己家外已经无处可去,哪怕如果不是靠着自己财力支撑下为她提供的最优质的医疗,凯琳可能已经撒手人寰,但佩洛丝依旧相信,凯琳对自己的爱与执着,绝对不会是出于这个。
“啊。”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对啊,自己和凯琳,唯一可以被世间认可的关系,只有主仆。没有了这种身份关系,自己和凯琳,在法律上不过是平凡的陌生人罢了。无论爱得再炽烈,无论感情再真挚,这种关系也不会被认可和祝福,而是会被诅咒和谩骂,甚至,会被视为犯罪。神圣不可侵犯的“十诫”早就笃定了同性之间的苟合是错误的,而世俗的法律也自然不可能不回应诫命的要求。
然而主仆的关系也是有期限的,按照圣艾比昂帝国的传统,只要凯琳年满十八岁,那么她在领主家奉仕的期限就满了,需要寻找婚约者了。
“不,未来绝不会这样,我一定,一定要和她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结婚。”脑海里忽然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甚至连佩洛丝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结婚?一个女孩,和另一个女孩,结婚?这不是,只有男女之间才可以的事情吗?”
但是仔细一想,如果终究有一天要结婚,那自己,会去和男人结婚吗?
当然也可以拒绝结婚,有极少数勇敢的女性这样做过。她们会被辱骂,会被嘲讽,甚至会被逐出家族,很多人最后不得不选择躲进修道院来躲避世俗的风雨。
佩洛丝想起了安娜贝拉阿姨,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想起了自己在街上时常感受到的,那扑面而来的恶毒心声。
“也许就这样和凯琳在一起,也可以,但是......”
甘心吗?服气吗?就因为自己和凯琳同是女人,所以就要这样逃避着,躲藏着,度过一生?
自己难道不想和凯琳宣誓相守一生吗?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吗?那么,如果自己要光明正大地和凯琳确认关系,有什么,比一场婚礼,更轰轰烈烈呢?
就算法律依旧不会认可两人的关系,但是一场公开的、盛大的婚礼,足够算是面向着这个社会的宣誓。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呢?就算那时的凯琳已经能够如常人般健康,可两人又能抵御那些压力吗?贵族们会怎么看自己?教会会对这种公然对抗诫命的事情熟视无睹吗?自己到底要多少力量,才能实现自己期望的一切呢?
她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答案,应该已经有了。
“安娜贝拉阿姨,”佩洛丝的手上依旧没有停下动作,“我......大概觉得,你可能是对的。”
安娜贝拉也同样没有停下整理稿件的动作,她拿着放大镜,一边比对着稿件和参考文献,一边回答着:“是吗?那真的太好了。”
“关于那个订单,我们现在就应该着手开发新一代魔力熔炉的工作,如果我们继续止步不前,很快我们的位置就会被竞争者取代掉,”佩洛丝说着,顺手补全了一个空缺的矩阵,“如果是我的母亲,她也会这么做的,对吧。”
“如果是你的母亲,她不会说,‘我们现在应该着手开发新一代魔力熔炉’,她会说,‘叫工程师们按照这个设计,三个月内做出样机来’。”
“是吗?那我现在,大概离她还差很远,”佩洛丝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母亲不止能在这些手稿里信手拈来地使用包括古森钵文在内的十三种语言,而且这些算式和论证......和我能在书上看到的模式,都不一样。”
安娜贝拉依旧没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到她突然看到佩洛丝用凝重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告诉我,安娜贝拉阿姨,母亲她的手稿,应该不止这些吧?”佩洛丝的表情格外郑重而严肃,那双大而闪亮的双眸里,透出的是远远超越年龄的老成与聪颖。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佩洛丝?”安娜贝拉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和放大镜,端庄地整了整坐姿。
“这一年多以来,整理母亲的手稿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问题,阿姨,母亲构建的这一系列模型,隐约有种类似的范式,比如说,海拉法典的这三个方程组,”佩洛丝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很奇怪吧,我这几天特地仔细研读了凯丹III型魔法熔炉的核心术式,虽然我现在还找不到证据,但是我有种直觉,它们应该是出自同一个数学模型.......安娜贝拉阿姨?”
安娜贝拉的眼神中突然泛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目光。
“是的,你终于发现了。”安娜贝拉的语气里,平静中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这四卷手稿,只是科伦娜的手稿中的一部分,这是她希望能结集出版的部分,更多的,”安娜贝拉轻轻指了指地下书库的方向,“就在书库里,那些她没打算出版,因为她不愿让自己的成果被完全理解不了的人随意指点。”
“你是说......”
“是的,”安娜贝拉轻轻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你母亲生前对我说过,她也并不能确定,你的才能与天赋到底能到什么程度,所以,如果你自己能够通过这些手稿发现端倪,那么就该是告诉你更多东西的时候了。地下书库的西北角的三个书架,那些古森钵文的羊皮卷,你看过了没有?”
“还没有,古森钵文我还在学习熟练当中,所以我没有贸然去碰我看不懂的文献。”
“红色束带的就是你母亲不愿公开的手稿,黄色束带的是古籍,你可以先从这些古森钵文古籍开始。”
“那么,黑色束带的呢?”
“黑色束带的,暂时请不要去看,你现在还没有到可以看它们的时候,”安娜贝拉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询问道,“等等,佩洛丝,你最近,有没有遇上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比如有人突然对你说奇怪的话,突如其来的意外之类?”
“我想想......有。”佩洛丝想了一下,把自己那天和那个奇怪的卖花女孩的邂逅一五一十地对安娜贝拉说了一遍。
安娜贝拉的脸色忽然大变。
“那黑色束带的羊皮卷你更不可以看了,至少在整理完你母亲所有的手稿之前,在你的知识足够完全通晓红色束带和黄色束带的羊皮卷之前,绝对不可以看,明白吗?”
“我明白,”佩洛丝咬着嘴唇,半是回答,半是自言自语,“看来我必须更加努力才行呢,凯琳......我不能让她等待太久。”
她提起笔,以比刚才更狠的劲头,奋笔疾书着。
“过几天,参观一下联合机械公司的实验室吧。”安娜贝拉说着,忽然按了叫人铃,起身做着出门的准备。
“好的......阿姨,你这是?”
“我要临时改变行程了,之前我并不想参加建城纪念日仪式,但是这次我改变了主意。”
“我舅舅科普兰公爵也会参加这个活动,不要紧吗?”
“这是我该处理的事,这些稿件就交给你了,还有,心情缓过来了的话,也多花些时间陪陪凯琳,”安娜贝拉在离开之前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佩洛丝的头顶,“长大得真快,明明前几天还不愿离开童年的......”
“阿姨.......谢谢你。”望着安娜贝拉远去的背影,佩洛丝轻声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