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这种状况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从她们在厨房里的对话后,艾莎和安娜之间就几乎再没有说话。艾莎早早去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自从她自行决定在健身房隔壁的全食超市吃晚餐后,她们就没有一起吃过几顿饭。
五天后,安娜吓坏了。她们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们也会吵架,但是艾莎从不会一连几天都不和安娜说话,也不会一直躲着她。她非常清楚艾莎为什么不高兴。是的,她伤害了她,背叛了她的信任,甚至动摇了她们的婚姻。而她的父亲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在半个地球之外的地方奄奄一息,这件事情对此一点帮助都没有。一个多星期不说话对安娜来说是一种折磨,一种她不应该受到的惩罚,好吧,也许她是罪有应得。在这七天里,除了艾莎给安娜和孩子的相处时间外,她们没有接触,没有亲吻,没有拥抱。她们没有谈起过孩子,没有因为孩子打嗝或踢腿而尖叫,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次简短的对话,其中一次是关于烦人的有线电视账单,仅此而已。必须要做出让步,必须要有所突破。
艾莎穿着一件亮眼的珊瑚色盖袖连衣裙走出电梯,希望这种明亮的夏日色彩能带来她自己没有的情绪。她在大厅里咔嗒咔嗒地走着,走向她的新办公室,蒂安娜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早上好,蒂亚。”艾莎温柔地笑了笑,她只能做到这样。
“安娜这回做了什么? ”
“什么意思? ”她在走廊中间停了下来,奇怪蒂安娜怎么会觉得安娜做了什么事。
“看看你的办公室,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她离开艾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脸上带着忧虑的神情远远地看着金发女郎。
当艾莎推开门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幅壮观的景象:房间里摆满了数不清的鲜花,各种各样的粉色。深红色的百合花,棉花糖色的玫瑰,紫红色的雏菊,亮红色的兰花:安娜几乎买下了整个城市里所有粉色系的花,把它们都送到了艾莎的办公室。靠着后窗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花瓶,里面是红色的牡丹,放着一张写着艾莎名字的卡片。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拿,就听到蒂安娜的声音。
“艾莎。你想谈谈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担心。从花的数量和艾莎最近的情绪可以看出来,这次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背对着蒂安娜,忍住抽泣,蒂安娜只能看到艾莎摇头时铂金色辫子跟着晃动。
“这么糟糕吗?如果需要把你十点钟的会议推迟或者今天早点离开,就告诉我。”说着,她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给艾莎一些私人空间。
她的眼睛盯着花瓶,从绚烂的花朵上拿下信封,拆开,取出卡片。
「请原谅我。
- 安娜」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玻璃上随即泛起雾气,然后转过身坐在办公桌前,把卡片放在一边。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然后被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吓了一跳。在艾莎做了几次平复心情的呼吸后,她伸手去拿电话,在最终拿起电话之前手突然僵了一下。她不用查电话号码。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十三个数字。哔哔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她童年时的家,现在该是那里的晚饭时间。
「我在做什么?」
“阿伦黛尔家。”
她突然开口说话时,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凯? ”她的声音颤抖。
“艾莎小姐。”
沉默了好一会儿,艾莎用手捂着嘴,艰难地咽了一下,把混乱的情绪压下去。
“好久不见了,艾莎小姐。”凯的声音充满爱意和温暖,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艾莎松开手,露出腼腆的笑容。
“现在是太太了。”
她听到电话那头发出了温暖而由衷的笑声。
“恭喜你,亲爱的。”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次她笑了笑,仔细回想了一下凯的话,然后想起她打电话的原因。
“凯......他......他......”内心的力量不足以说完这个问题。
“还活着,他还活着,只是恐怕病得很重。”
“你怎么知道我会问这个? ”
“我了解你,亲爱的。从你还是个小女孩。阿伦戴尔家族里,你的心怀是最宽广的。”
她再次把手放到嘴边,闭上了眼睛,高兴地在脑子里回味着凯的话。
“凯,我要生孩子了。”
“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妈妈的,真是幸运的孩子。”
她的嘴角露出笑容。他非常贴心,而且一直对她很好。
“能听到你的声音真是太好了,”艾莎兴奋地说。
“他常谈起你。自从你走了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艾莎挺直了身子,欢乐瞬间消失了。
“请不要告诉他我打过电话,也不要告诉他我和你说过话,”她恳求道,尽管她和凯之间不需要这样。
“如你所愿,艾莎太太。”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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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艾莎确实提前离开了。她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让她无法专心于项目和预算,以及当天的其他计划。她已经成为合伙人,而且迪拜最高建筑之一的施工日期也已经确定,所以她可以提前离开。
她回到家时,家里静悄悄的。过去的一周实在是太安静了。「一个即将迎来新生命的家庭应该比现在要欢乐得多」,她在心里想。她抱起双臂,一只手托着胳膊肘,走过房子,感受着能量变化的过程。她们的家曾经充满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现在都破碎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幸福时光的痕迹。走进大门,她会想起房子装修完成时她抱着安娜跨过门槛的情景。不远处起居室的拱形窗,那里每年都会摆放圣诞树,安娜总是让她们戴上圣诞帽来拆礼物。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房间,每一级阶梯都在讲述着一个故事,她还没有准备好让这一切结束。她完全可以继续生气,但是最后,无论她坚持多久,都只有两个决定:要么解决问题,要么结束婚姻。离开安娜的念头是如此地令人讨厌,她厌恶地撅起嘴唇,皱起鼻子。那是不可能的,她永远都不会离开安娜。所以她必须要解决掉这个问题。
「到此为止吧,」她想。封闭自己的感情,和直面过去,对安娜彻底敞开心扉相比,对她和安娜的伤害更深。虽然安娜逼她,骗她,但是艾莎也确实对她隐瞒了一部分的自己,才会逼得安娜做了这些事情。她不用告诉她所有的事情,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而且艾莎在情感上还无法承受如此强烈的情绪。
换掉工作套装,穿上更舒适的衣服后,她走下楼,朝地下室走去。如果她要告诉安娜一切,那她就必须打破她在自己周围设置的屏障。而且她必须独自完成。
她的手伸向门把手时僵住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转动它。
「你能做到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
「我能做到... 为了你,为了我们大家。」
这不仅仅是为了她和安娜,也是为了她们的家。这是让一切回到正轨,成为她一直希望拥有的母亲和家人的机会。隔在她和那个梦想之间的那扇坚实的白色木门,默默地看着她。
几次深呼吸后,她推开门,内心为自己成功跨出这一小步而感到自豪。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犹豫不决地走近那些箱子,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一个箱子放在地板上。她看了一眼手表,安娜还要两个小时后才回家。用两个小时来重温被遗忘的过去,抚平痛苦,彻底解放自己。
她打开箱子,上面是一小叠画。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一直到她上大学前画的画。她拿起一张厚厚的画纸,上面是蜡笔涂鸦。是她早期的尝试,画的是一些她卧室窗户外面的风景。小鸟、树木、花朵,美丽的大自然。她翻看着那叠画,后面是更为复杂的石墨画,描绘了奥斯陆不断扩大的天际线。
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画作,就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画的。孩童时天真无邪的作品源自快乐的时光。那时她还小,不理解父亲为她规划的生活,他也还没有开始控制她。十八岁时画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素描,则反映了她多年来所遭受的精神压迫。她回忆起坐在奥斯陆大学法学院外面,用线条描绘她面前景色时的情景,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那天她脸上带着一丝顽皮的笑容,知道自己不会踏进这所大学的教室,再过几个星期她就要去美国上学了。她知道自己将离他越来越远,可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因此感到无比兴奋。而现在,她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却仍然困在过去,生活在恐惧之中。
艾莎花了一个多小时,努力地让自己尽可能多地打开那些箱子,尽力回想更多的事情,同时她也牢记,这么做是为了她和她的家人。她的孩子和家庭对她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在这个过程中,既有泪水,害怕,也有欢笑,不过在打开第三个箱子之后,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决定停下来。
快要三点了,艾莎得为安娜回家做准备。虽然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很不顺心,但艾莎仍尽她所能地去保护她的孩子,艾莎觉得自己将要陷入一场情感战争。她确保整个下午的糖摄入量保持在最低水平,这样宝宝会维持较低的活动水平,并在摇摇椅之前吃了一些小点心;她发现这个组合可以让宝宝安静地睡上很长一段时间。总有一天,她们的女儿会知道她将要向安娜透露的一切,但她现在还在子宫里,艾莎不想让她听到她将要说的话,或是感受到她即将要经历的情绪。
在吃了两个鳄梨、一根奶酪棒和一把杏仁之后,她播放了摇椅里比利•乔尔的《晚安,我的天使》。然后,宝宝睡着了,在安娜回家之前,艾莎到露台上呼吸新鲜空气。
3点07分,安娜进了门,手里拿着一大堆文件,肩上背着笔记本电脑包,她惊讶地发现艾莎的车这么早就已经停在车道上。把东西放在沙发上之后,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看看艾莎在干什么,但更让她吃惊的是,艾莎把花从公司带回了家里并摆在了她们的餐桌上。如果艾莎肯花时间把它们装进车里,带回家,再整齐地摆在桌子上,那绝对是个好信号。安娜为自己下了一步好棋感到高兴。
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挽回了局势,于是在房子里四处寻找,然后在一扇敞开的法式对开门后面,看到金发女郎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来回摇摆。
事情有了变化,但安娜还说不准。坐在秋千上的艾莎看起来放松多了,虽然还是很忧郁,但眉毛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位置,身体也不像上周那样僵硬了。
当艾莎听到安娜的脚步停在秋千旁时,她抬起头来,安娜双手整齐地交叠在身前,紧张地等着艾莎注意到她。
“你回来了。”
“是的。我看到你收到花了,”安娜说着,向前迈了一小步。
艾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
“它们很漂亮,”停了一会儿。“粉红色是给小女孩的? ”艾莎问道,那是这天早上包围着她办公室的色彩。
“没错。”安娜也笑了笑,艾莎把手放在肚子上,露出更灿烂的笑容。
“你要和我一起吗? ”艾莎用头示意了一下秋千上她旁边的空位。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心急,安娜克制着自己不要蹦跶着过去,而是慢慢走过去坐在秋千上,准确的说是秋千的边缘,她仍有点担心会侵犯到艾莎的空间或不小心又惹恼她。她们只聊了几句,但这已经是她们这一周取得的最大进步,安娜不想再次搞砸。
红头发手足无措。她咬着下唇,眼睛一直盯着放在膝盖上的不知所措的手,艾莎伸出手,平静地慢慢把安娜的手抚平在她的大腿上,好像是告诉她不用紧张。
她们看向对方,安娜既高兴又害怕。这一刻如此美好,给了她希望,也许事情会变得好起来。但与此同时,她有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担心此刻随时会结束,事情可能再次分崩离析。
“我今天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艾莎严肃地说道。
一听到艾莎的话,安娜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这对于一段关系来说就像是判了死刑。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安娜用手捂住嘴,发出轻声的尖叫。
“不,不。不是那样的谈话。”艾莎很快纠正自己的说法,不想她的话会变成那个样子;她握着安娜的左手,纤细的手指安抚着她。拇指在安娜无名指的戒指上,围绕着很久以前她戴上去的钻石戒指转圈。
“我说过永远,我是认真的。我不是要离开你,所以请把这个想法从你的脑子里抹去。”
安娜松了一口气,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心脏恢复了跳动。这是个好消息,但她还是很想哭,这一个星期折腾下来,她的神经一直都绷得紧紧的。
“我是说......我已经准备好告诉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关于我,我的父亲,所有你想知道的。过去的一周,我一直感到很痛心,我觉得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所以我想为我们俩,为我们大家做到这件事。”她把安娜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覆上自己的手。
“好的。”安娜小声地说。
“我们能进去说吗? ”厌倦了不停的拖延,艾莎已做好准备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可能看起来好像她比安娜更期待这次谈话,但她也很害怕。长久以来,她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感情,当决定坦诚一切时,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准备告诉安娜她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情。这个充满未知数的夜晚折磨了她整整一个下午,现在她们走进了客厅,随着事情的推进,艾莎感觉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两张面对面摆放的沙发,在一端放着张椅子,形成一个开放的 u 形。安娜脱下平底鞋,把腿蜷在身子下面,让自己尽可能地舒适,她知道这场对话可能会持续到深夜,在最糟糕的情况下。
由于需要空间,艾莎坐在安娜坐着的沙发旁边的椅子上,那里离安娜很近,可以感觉到彼此间的联系,但又保持着距离,让艾莎感觉到舒适。她似乎需要一些私人空间。她自己,独自一人,经历了她们将要谈起的一切,而现在她也要一个人来讲述这个故事。
艾莎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手抚过额头,把散开的刘海梳向辫子。
“今晚我不可能什么都说出来。一辈子的记忆不可能一个晚上就能说完,我也没有那个力量。我希望能做到的是,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而且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以后我们再谈起时会更容易一些。”
安娜向金发女郎投去困惑的目光,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话这么直白。这应该是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之间的真诚交流。
“艾莎,这不是商务会议。我们不是在就你的感受进行谈判。如果你不想这么做,你可以不这么做。我看得出来你已经在害怕了。”毫无疑问,她确实是。她的手在颤抖,身体也在发抖,就好像她很冷,手臂上细小的金黄色汗毛都竖了起来,激起了半透明的鸡皮疙瘩。她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就在她张嘴说话时,一阵恐惧涌过她的全身,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我是很害怕。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会有什么感觉,或者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这像是孤注一掷,”艾莎说道。
“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这不是孤注一掷。”
有时候安娜说的话那么动听,总是可以安抚艾莎的恐惧。艾莎所有的疑虑就像石头一样被抛到一边。她抬头看着安娜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就好像抛下了船锚,它们是她躲避内心漩涡的安全港湾。
“我们一起面对,你忘了?我不会让糟糕的事发生。如果我不得不抱着你度过今晚,擦干你的每一滴眼泪,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安娜的眼神更抚慰了艾莎,她像往常一样从安娜那里得到了所需要的力量。她可以做到,她们是一起的。就像安娜说的那样。
“我没事,我能做到,我想要做到,”仍在试图说服自己。
艾莎做了几次深呼吸,慢慢地吸气,呼气,感觉自己渐渐鼓起了勇气。
“我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所以与其回顾我一生中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还是让你来问你想知道的事情吧。”
安娜想了一会儿她想问的问题。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问题,但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问所有这些问题。她试着把问题简化,突然有了自己的方向。如果她只有一次机会的话,那她就直奔问题的核心。
“我本想问你为什么不想继承公司。为什么你从来不谈论你的父母。或者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经常戴的那条项链背后的故事。但我有一种感觉,这些都无法解释这么多年来你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痛苦。”
艾莎把汗湿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觉得它们就像粘在了裤子上,同时也在想着安娜说的话。
“嗯,那些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想。”
“你的父亲......都是因为他,是吗? 是他造成了这一切。”
一提到他,艾莎眨了眨眼睛,眼睛微微睁大。安娜直指艾莎内心的恐惧,她把目光移开,身子紧绷。
“你在他身边快乐过吗?还是一直都很痛苦? ”安娜虽然知道的不多,但她很聪明,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不简单。她慢慢地靠近沙发,靠近艾莎,靠在椅子扶手上,焦急地等待着答案。
“我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艾莎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过安娜会问起她的父亲,但是没想到问的是那些快乐的时光。这种情绪让她措手不及,把她带回了记忆的最深处。
看到艾莎的反应,安娜向她伸出了手,但艾莎摆摆手,想依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