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时归若能仔细些,绝对能看见季晚游捂着她嘴时,笑的诡异至极。可惜这晚上太黑,季晚游捂得也忒严实,憋的她头昏脑涨,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憋屈的没了。
这些年顶着祝扒皮的骂名,她也不是没想过半夜被哪家仇人一刀剁了。毕竟比阿年青空武功高的济济如海,只不过不屑于打她个小小客栈的主意。剁了就剁了吧,她也没办法。
左右前后想不出个人能替她报仇,苦大仇深还是胆战心惊,也没个意思。她在想这个问题时多淡然,现在就有多想打死季晚游。
她没想过怎么死,可憋死太难看了。
听说人半步迈入鬼门关,半步回头,能看见匆匆一世,苍狗浮云。她也瞥了一眼,不远,就从今天开始。委实想不明白季晚游这厮何故要她小命。山上无聊,不过多逗这小道姑两下,何况气到的还是自己……
祝时归想不通头痛,憋着气也头痛,索性不去想。就那么摊在床上被捂死算了,还能不痛一点。好在池园幽静,月色清明,月见巫山还有阿年青空,定有个好梦,不知她这么狼狈。
她已经体体面面地躺好,就等着了。一张脸突然冒出来,窗棂外溢出的溶溶月色被搅地涟漪阵阵。这厮本来赏心悦目的一张脸,硬是皱成个破抹布。一脸犯事儿的表情看着毫无生气的祝时归,急的满头大汗,眉毛都能给飞到门外去。一股温意从肩上传来,纯正的沧海横流心决让祝时归呼吸顺畅了许多。
原本顶好的月光,风水也雅正,气温也不错……就是旁边这人。
祝时归不知哪儿来的精神瞪了季晚游一眼,毫不掩饰的嫌弃。那厮居然能逆风生长,笑的飘飘然然,高兴地让祝时归怀疑她表达错了意思。
嘴巴一张一合,凹了三个字。
“有人在。”
看懂意思的祝时归一个白眼,闭着眼睛继续睡。顺手扒拉开季晚游刚刚放松的手,还翻了个身。
一番好意毫不领情,季晚游好恨自己刚才为啥不直接捂死她。
“有人在门外放销魂引。”祝时归嗅到耳边三月熙阳的生气。那让她被冻得冰冷的耳廓突然有了一种生动的颜色。
幸好幸好,天够黑。
“什——”反应过来的祝时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没忍住差点吼出来。
季晚游用能杀死人的眼神盯着她,毫不留情的摁住了这条乱打挺的鲤鱼。那些人好不容易才走掉!
祝时归从这些年来往的江湖客口中,所打听的八卦里勉强能凑出关于销魂引的事。
极乐天外碧霄处,从此神鬼不两顾。十年前图舟山惨案,五国八派有三门全灭。极乐天凭一己之力搅起腥风血雨,江湖动荡直到今日仍未安稳。而这千金不得的销魂引,就是极乐天自主研发,化劲散功的奇物。能放倒三门大宗,这玩意功不可没。
“只要九九八,你也能拥有杀人无形的能力!”天极阁那群奸商当初拉住她推销的时候,她就觉得扯。不会吧不会吧,还真有人花九九八买那么点指甲盖的东西?花五百两请个极乐天杀手都比这划算。
买来不当传家宝,还来这儿毒一群歪瓜裂枣的毛头傻缺?
显然傻缺季晚游会错了意,看见震惊的祝时归,以为终于吓住了她。得意洋洋地想着祝扒皮求人救命是个什么模样。结果左等右等身边人还是那副楞样子,得,吓傻了!她就大发慈悲救救吧。
飞鸿惊影一起一落,祝时归突然从温暖的被窝里跌倒四野虫鸣中。
古人有野趣雅兴,以天地为被为床,所谓天人合一,万物刍狗者不一如此。祝时归这一躺,感受着前世遗风,悟出了些人生真理。
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所以她完全可以不生气的哦。
完全不,生,气。
“多谢女侠好意。”祝时归起身掸掸身上草灰,深吸一口气,颇有礼数的作揖道谢。“小道长这般侠肝义胆,之前小肚鸡肠,是小人的不是,大恩大德必然衔草结环。”
季晚游到底还是个黄毛丫头,被夸了两句就飘飘不知所云。
“所以,小人先回去备上重礼,山夜露重小道长还是快些回沧海等候吧。”嘴皮快的四驾马车都追不上。
人模人样,鬼话连篇。
“我算听懂了,您这是不让我插手这档事啊。”白衣道长揣着长剑,仍是懒散地靠在树上。“销魂引奇在对修为愈强之人愈为有效,也愈难察觉。无修之人最多四肢乏力,酣然睡去。但也极易发觉身体异样。”
树影当头浇下,山风亦摇撼不动。
“我还好奇,老板路都走不顺了,怎么一点察觉都没有。”小道长笑的无害,话都是打趣的语气。全不觉被人作弄的脾气。“原是装聋作哑,好活命罢了。”
对面人静默良久,心里一个白眼。用得起销魂引的杀手,她能打发?捋了捋袖子不慌不忙地回嘴:“不然让我大喊大叫,奉上人头?”
“在理,要我我也不想。”季晚游很认道理,在怎么没骨气没胆性的事儿,只要能说服她,她就当是天经地义。于是她也很能说服自己。话题一转,小道长狡黠笑道:“要不现在你吼一声,说不定令尊多年夙愿便可了结。”
“哈?”祝老板满脸迷惑,季晚游留下的目的她懒得知道,谁惹上这种杀手她也无甚兴趣。她天资愚钝,这么些年,就学会了个装傻。可偏偏季晚游这句话,她拼尽全力,都挡不住脸上的失色。
“算了,能别扯上关系,就别扯上的好。”季晚游从树影中走出,向着寂静如坟的客栈走去。抽出的长剑熠熠,仿佛能斩断粘稠的夜色。
话音刚落,一声极亮的响哨突然穿透了寂静,于客栈上空震荡开来,群鸟骤惊,四下飞散。几十道的白影从四下窜出,不知飞鸿还是刀光。
祝老板愣在了原地,季晚游的话她没空解读,她也没空在意小道长干了些什么。至少在鹤亭客栈突然大火四起的时候,她还在试图说服自己早已远离曾经的阴诡地狱,现在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门派纷争。
火光将半边的夜幕撕扯的破破烂烂,陈年朽木的力拉崩倒之声传了很远,腥热的气息和惨叫向着不远处的祝时归正面袭来。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也在燃烧。
但凡大人物总有些不可言说的往事,或杀人越货,或灭门惨案。无非做生平点缀,留给后人瞻仰品评。
高明些会沾着风花雪月,拉好几个江湖大侠下水,不济也要寒门出生,受尽侮辱。给初出茅庐的小毛头做个假模假式的榜样,赚上几把眼泪几口唾沫。
可祝时归不是大人物,她自认现在平平无奇,唯一那点算计全用来打理鹤亭;未来也前途堪忧,季晚游笑她格局太小,心里只有那一方天地,想着怎么安稳度日。
所以,季晚游理所当然地觉地这么个标标准准的小百姓没什么往事,要有,也是细澜微波,说书人的醒木都惊不起的无聊。
年轻人都爱自以为是,这一点她得反省。祝时归过分冷寂的眼神在她脸上扫过的时候,她承认祝时归那句黄毛丫头不是没有道理。
林江羡叫她来鹤亭的时候没告诉她这儿会烧了,她也没告诉她爹她冒火进去就拿回来把琴。告诉了也没多大反应,她也不想他有什么反应。
但这不代表她不希望祝时归没什么反应。
一句谢谢也不错。于是除了一句谢谢。
大火烧到了天亮,客栈里的些个无辜客人被陆陆续续救了出来,和阿年青空在周围战战兢兢地议论,巫山仍是沉默地跟在祝时归身后,冷眼旁观着生活多年的地方变成一堆焦木。
那天,熏成黑蛋的沧海弟子们弯曲下僵直的膝盖,大内铁甲的长枪抵在一堆尸体和活人的背后。硝烟中,暗红色的君王端坐在叛逆面前,她说,这些人该死。
于是长枪下没有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