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龍的新娘
章節 3-17 小醜八怪 (Little freak)
POV 尤彌爾
「小醜八怪,這麼晚還要去林子裡。」老太婆喚住了尤彌爾。
尤彌爾不情願地轉頭。被發現了,又一次。老太婆總蜷縮在柴火邊,雙眼緊閉著睡大覺,好似一棵魚梁木,然而她卻好像有著第三隻眼,無論尤彌爾做什麼都逃不過她的法眼。
「妳少管我。」尤彌爾道。她決定今晚一定要吃到兔肉。那是尤彌爾今天中午打到的,肥美的野兔。尤彌爾把那東西藏在隱密的樹洞裡,打算晚上老太婆睡著之後再好好獨享;如果提早拿回來,只會被老太婆搶走吃光。
「妳這個小醜八怪,又醜又笨。」老太婆咧嘴笑著。難看得很,像是活了一千年的老妖怪。怎麼能有人笑得這麼難看?「妳的兔子早就被吃掉了。」
尤彌爾瞪大雙眼。「被吃掉了?」她道,然後察覺不對勁,「不對,妳怎麼知道?我又沒說我抓到兔子。」
「小醜八怪,又醜又蠢,不打自招。」老太婆難看地笑著。「我看到了,兔子被影子山貓拉出樹洞,然後又被野狼搶走。」
「妳騙人!」想到獵物被搶,尤彌爾就氣急敗壞,「妳明明都在睡覺,怎麼可能看得到!」
「烏鴉替我看到的、偷偷跟我說的。」老太婆說,「或許還有魚樑木。祂們也會幫我瞧呢。」
「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尤彌爾心急如焚。她期待這一餐很久了啊!
「睡覺吧,小醜八怪。夜深了,妳該害怕野狼。」
「我才不怕狼!」尤彌爾拍拍胸脯,「我可是狼靈,怕什麼野狼?」
「一個只會打盹的狼靈。」老太婆呵呵地笑著,「就算不怕野狼,妳也該害怕其他夜裡出沒的東西。影子山貓,瑟恩人,長城上的烏鴉……守夜人。」
「守夜人算什麼,來一個我砍一個。」尤彌爾還記得那時的自己尚未見過守夜人。是的,那時候一切都那麼美好,自己還不到八歲,老太婆尚未命喪守夜人劍下,而尤彌爾也還沒有被迫加入賈利亞德氏族的掠襲隊。「夜裡出沒的東西,沒啥好怕的啦!」
「那是因為妳沒見過真正可怕的東西。」老太婆冷笑。冷笑,真的是冷笑,看著她咧嘴,一股寒意莫名席捲了尤彌爾全身上下,「但是它們確實存在過。藍眼睛,白皮膚,停止的心臟,凍結的血液。」她的語氣冰冷,令尤彌爾不自覺惴慄,彷彿老太婆曾經目睹一切,「他們在長夜中到來,抑或是他們帶來長夜。一片黑暗之中,異鬼降臨人間———」
「停下來啦!」尤彌爾哀號。每當老太婆說起屍鬼與異鬼,總能讓尤彌爾嚇出一身冷汗。「夠了啦……」尤彌爾忽然慶幸自己並沒有在黑夜中出門,諸神知道她會遇上什麼鬼東西。兔子什麼的,就算了吧。
老太婆露出得意的冷笑。「來吧,小醜八怪。」
尤彌爾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了外衣,乖乖坐到了老太婆的懷中。唯有這樣,她才能安心。老太婆用手將尤彌爾環住,一如安存千年的魚樑木,雖然又老又皺,卻總能令尤彌爾平靜下來。
「黑夜中可怕的不只是異鬼與屍鬼。」老太婆抱著尤彌爾,輕聲道,「小醜八怪,妳知道龍嗎?龍之母從東方帶來最後的三條龍,卻有一條被變成了不死的屍龍。牠在臨冬城墜落,化為塵土卻失去死亡的權利,至今仍在城堡的地下哀鳴,等著某人讓他死去。」
老太婆不知怎麼告的,總愛嚇唬尤彌爾,異鬼、屍鬼、屍龍,全是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可是尤彌爾都七八歲了,還是會被老太婆嚇住。
「那都是騙人的。」尤彌爾抗議,「世界上沒有龍,也沒有殭屍。」
「現在確實沒有龍與殭屍,但是還有狼。」老太婆撫著尤彌爾的頭髮。她的動作如此溫柔,令尤彌爾昏昏欲睡,「在長城的另一邊,有一座城叫臨冬城。在臨冬城的大廳上,狼王史塔克家族高居王座上。狼王王座之下,有著一個地下陵墓。」
「地下……陵墓?」尤彌爾有點睏了。
「歷代北境之王都在陵墓內長眠。」老太婆平靜地說,「珊莎˙史塔克,第一位北境女王。[註1]」她那蒼老的眼望向火光,彷彿看著久遠的過往,「羅伯˙史塔克,不曾戰敗的少狼主。[註2]」就好像是緬懷過往的故友一樣,「托倫˙史塔克,降伏王,向龍族獻上王冠之王。[註3]」古老而深遠,「布蘭登˙史塔克[註4]……『築城者』……」
「築城者……」
「妳可要當心啊,我的小醜八怪,」老太婆說道,「要是觸怒狼王,冬境的國王們或許會爬出陵墓,帶妳一同下葬呢。可是妳太醜了,哪個國王會需要妳呢?」她自言自語,沉靜於夢、過去與長夜之間,而尤彌爾也是,「真可憐啊,我的小醜八怪,又醜,又笨,又蠢,又善良,哪個國王會需要妳呢?」
※※※※
尤彌爾在帳篷中醒來。
上次夢見老太婆還是在卡林灣的時候。老太婆死去一年多了,死在守夜人劍下,然後才開啟了尤彌爾光怪陸離的經歷。
尤彌爾抓抓頭,暈暈的,重重的,像是有個陀螺在腦袋裡面轉。肯尼留在她身上的傷口已經幾乎痊癒,這還真是多虧馬可的照顧。從尤彌爾來看,馬可這樣的人才留給守夜人根本是種浪費,但是馬可走了也不行;馬可走了,救死扶傷的重責大任就會落到漢吉學士頭上,到那個時候大概就是守夜人的末日了吧。
她走出了營帳,重新見到陽光。臨冬城聳立眼前。八十呎高的外牆,一百呎高的內牆,雖然不及長城,卻也壯觀異常。幾百個營帳坐落在城外,有國王的人馬,有戰爭過後重新歸降國王陛下的貴族,也有打著純黑旗的守夜人混雜其中。
尤彌爾這才記起今天是長城守軍動身的日子。他們在臨冬城已經逗留了整整一周,是時候該回到長城了。放眼望去,守夜人身批黑衣,訓練兵穿著灰衣,都在營帳間來來回回,如同棋盤上的螞蟻。
至於希斯特利亞,直到今日都還沒有回來。
尤彌爾知道她沒事。前天晚上她又夢到了那隻倉鼠,那傢伙依然窩在小矮子胸前的口袋,而由周圍場景判斷起來地點乃是重建中的席納城。一隻色老鼠,尤彌爾如此暗忖,但是只要希斯特利亞沒事就好了。
這大概就是結局了吧?尤彌爾如此猜想。這沒有不好,她告訴自己。留在溫暖的席納城,而非冰冷的絕境長城,如果這是希斯特利亞的選擇,自己有什麼理由不去支持呢?
只是,如果能再跟小矮子見上一面的話……
「尤彌爾?」
尤彌爾猛然轉身。一瞬間她以為她瞥見了她朝思暮想的依人,但半個心跳過後她發現自己認錯了。「做什麼呢,阿爾敏?」尤彌爾道。她本覺得兩人完全不像,今天才忽然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把阿爾敏認成小矮子了。
「妳沒事吧?看起來魂不守舍的。」
「有馬可學士照顧,能有什麼事?」尤彌爾甩了甩手,「怎麼,你特地來關心我?」
「是首相大人找——」
「尤彌爾,妳在這裡。」
布勞斯伯爵忽然從帳篷後方轉了出來。「我找你好久了。」
伯爵——不,現在該稱首相大人了。「找我?」尤彌爾不知堂堂御前首相為什麼要找自己這樣的小人物。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莎夏也跟在她父親身後。
「有人想見妳。」布勞斯伯爵說,「妳跟莎夏,兩人一起。跟我來吧。」
「首相大人替人跑腿?」尤彌爾道,「這也太怪了吧?」
「一點也不怪。」伯爵笑道。「快走吧。」
戰爭結束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席納城的戰爭結束之後,國王在席納城接受了眾臣的投降。札克雷已死,羅德˙雷斯失蹤,聚集在席納城的群臣正處於混亂,而國王陛下身後則有巴魯多侯爵與眾多小貴族跟著,並且向眾人釋出了「放下武器、重新宣誓效忠,一切從輕發落」的訊息。
說起來,無論是札克雷的支持者或是羅德˙雷斯的走狗,無非是想貪點小便宜、混口飯吃的投機分子罷了。大難臨頭的情況下又遇到國王親自給的台階,哪有不接球的道理呢?
席納城的郊外,領主們紛紛向國王陛下下跪,親吻國王的手,獻上配劍以表示忠誠。自始至終,國王陛下應對得宜,與當初剛見面的小鬼全然不同。
至於冰原狼,尤彌爾沒有再見著了。然而那傢伙命硬得很,跟尤彌爾一樣。尤彌爾感覺得到牠還活著。大概又躲進去狼林裏了吧?
之後,國王領著大隊返回了臨冬城。臨冬城才是史塔克家族真正的堡壘。大殿上,國王宣布了獎賞與責罰。
響應札克雷叛亂的貴族們大多被降級,並且被要求交出人質送到臨冬城。幾個核心的貴族則被剝奪了領土甚至是城堡。札克雷的頭號支持者——顫抖堡的瓦格納侯爵待遇非凡,得到了兩個選擇。「您可以交出城堡,從此成為一個沒有封邑的貴族,也可以選擇將城堡交給你的子嗣,而您則加入守夜人,為長城效力,光耀門楣。」
司儀官如此宣布,而瓦格納侯爵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他選擇了交出城堡,婉拒了加入守夜人的榮譽。他是個謙虛的貴族,這真是個不意外的選擇。
支持雷斯公爵的貴族大多只是聽命行事,罪責較輕。然而羅德˙雷斯本人並非如此。「羅德˙雷斯串聯南方王國,意圖盜國,罪惡滔天。即刻剝奪其爵位、俸祿、職責,並且判處絞刑。」司儀官宣布,「吾王在此昭告全境:凡擒獲羅德雷斯者,都有權利對其處以極刑。」
羅德失蹤了,而他的城堡則被交給弗利妲˙雷斯。羅德本人也被重金懸賞,無論死活都值兩萬金龍。說起來,肯尼˙阿克曼的屍體也沒有被發現。眾人皆猜測割喉者大概是被投石機砸爛,但是尤彌爾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就結束。
「阿爾敏˙亞魯雷特男爵護民有功,」司儀官宣布,「國王裁定:日前羅德˙雷斯主持的審判無效,亞魯雷特男爵免除流放長城之罰,陛下將歸還其歷史悠久之希甘希娜城及其所有封地稅賦,其子嗣將世代繼承此榮耀,萬世不輟。」
當時的阿爾敏即刻跪下,「感謝陛下厚恩。」他說,「但是微臣已經許下了守夜人的諾言,而守夜人不為國王服務,我們的職責在長城。」他抬起頭,「請陛下見諒。微臣與希甘希娜城都將成為長城上的守衛。」
被一併免除流放長城之罰的還有莎夏與柯尼。尤彌爾也被赦免了,然而從尤彌爾看來,自己似乎除了長城也無處可去呢。
接下來的環節是英雄們的進場。列位英雄逐個通過巨大的橡木門走進大廳,每進一位,黃銅喇叭都響起一陣嘹亮的號聲以為致敬。司儀高聲宣佈他們的姓名與事蹟,列席的官人與夫人們熱烈歡呼,活像鬥雞場邊的觀眾。
巴魯多侯爵走在最前面,他披風上的家徽是一棵松樹。國王親自下了王座,向他致意。這是特有的殊榮;在國王從卡林灣發起號召時,巴魯多侯爵是起兵響應的最大貴族,如果沒有灰牆城的騎兵壓陣,混亂或許不會那麼快結束。
「松樹支撐冰原狼,正如灰牆城的力量支持北境,」國王陛下親自宣告,「瓦格納侯爵既然放棄城堡,顫抖堡的人民便需要新的領主。巴魯多大人,敢問您是否願意擔此重責?」
「陛下厚恩,微臣叩謝,」巴魯多大人說道,「臣願以此綿薄之軀替陛下效勞,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在巴魯多侯爵之後,還有許許多多護駕有功的英雄領賞。黎德大人沒有出席,他老人家說自己不會離開卡林灣,其獎賞便由其孫女珍妮˙黎德代為領受。黎德大人被授以南疆大元帥的封號,這是古代北境王國在頸澤以南還有領地時的一個重要職位,現在只不過是個虛職,拿來封人有些好笑,然而仔細想想,黎德大人到底需要什麼呢?一隻新的仿聲鳥?這問題尤彌爾想破頭也想不出來。
最後受賞的是布勞斯伯爵。「陛下。」布勞斯伯爵跪下。
「本次叛亂得以落幕,布勞斯伯爵居功厥偉。伯爵將吾帶出臨冬城,脫離叛黨之手,並且阻止了南方的敵人入侵,」國王親自宣布,「吾在此任命布勞斯大人為御前首相,輔佐吾掌管國境。」
布勞斯伯爵莊嚴地接受了職務,「臣將不辭辛勞,不負所托。」
隨後,國王親手替伯爵掛上了首相的項鍊。過程中,貴族們耳語不斷,這也難怪,因為布勞斯家從來就只是個邊陲地帶的小貴族,忽然一躍而成御前首相,絕對會有人不高興的————
「老爸———」莎夏忽然高喊,「幹得好啊———」
尤彌爾對於莎夏的舉動很是傻眼。方言,尤彌爾注意到。見鬼了,莎夏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忌諱方言了?
然而莎夏的起鬨居然獲得了響應,「幹得好啊,伯爵大人!」先是柯尼,「做得好!」然後艾倫等訓練兵紛紛加入,而遊騎兵也大聲呼喚,「比羅德有用多了啊,布勞斯!」巴魯多侯爵也呵呵大笑,「以後還請多關照關照啊!」
御前首相的任命儀式平安落幕。在那之後,國王退回王座之上,由首相宣告國王的意志。
「就如眾人所知,這次的事件起於一次叛亂,一場婚約。」布勞斯伯爵宣布,「叛亂已經告終,然而婚約有疑慮。」他大聲到,「傳赫特˙石東!」
一個男孩被帶了上來,在國王面前跪下。尤彌爾認出他就是石頭男,也是婚禮上假冒國王之人。布勞斯伯爵當庭審問石頭男,石頭男邊哭邊把一切和盤托出:包含他一開始怎麼被札克雷抓住,又怎麼被變成國王的替身,代替國王完成了與王后的婚禮,卻因為一天到晚哭而被札克雷丟在臨冬城云云,全都一五一十地招供了。
說起來這傢伙也是條可憐蟲。尤彌爾記得他是烏爾克林˙雷斯的侍從,然而烏爾克林已死,那麼這傢伙以後會上哪兒去呢?誰也不知道。
那是一場充滿謊言的婚禮,欺瞞了魚樑木與天上諸神,布勞斯伯爵如此宣布,因此婚姻無效。
判決降下的那一瞬間,大廳傳來了耳語。「布勞斯這廝,分明是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國王當王后吧?」「還真是精明啊,前腳做首相,後腳當岳父,比羅德還厲害咧!」「別說啦,聽說原本的王后其實只是個私生女?布勞斯的女兒也強多了。」
尤彌爾看向莎夏,想不出這傢伙有任何嫁給國王的可能性。反倒是坐在座位上的珍妮˙黎德,滿臉通紅的樣子。那傢伙原本是國王的侍女呢,尤彌爾想了起來。
不過這樣一來,希斯特利亞也自由了。
希斯特利亞並沒有來臨冬城,弗利妲也沒有來。她留在了席納城,與弗利妲待在一起、說是要好好談談。
說沒想過強行帶走希斯特利亞是騙人的。然而尤彌爾幾經掙扎之後,還是決定把決定權交給希斯特利亞。長城或者是溫暖的南方,應該要讓希斯特利亞自己選擇。十年後的自己是否會後悔這個決定?或許會吧。
然而,尤彌爾早已經許下了願望:希望希斯特利亞可以昂首挺胸地活下去。尤彌爾希望希斯特利亞可以憑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只要她能做自己,尤彌爾就滿足了。
※※※※※
封賞是一個禮拜前的往事,在那之後身為首相的伯爵便忙得不可開交,而作為客人的守夜人也沒閒著。艾爾文終究是老謀深算,讓守夜人幾乎拿下了『討伐叛黨札克雷』的全功,人們對守夜人可是歡迎異常,買個麵包都能打折,總務長奈爾也趁機好好屯購了長城冬天的糧食。
誰都忘記札克雷本人正是守夜人的總司令呢。
過了一周,一切大勢底定,重返長城便在今日,就連尤彌爾也準備上路,卻沒料到又有變數。
布勞斯伯爵領著莎夏與尤彌爾前行,進了臨冬城的城牆,他們穿過武器庫以及校場,走過獸欄與神木林,最後來到了一處廢棄的塔樓。塔樓邊邊的不起眼處,一扇歪斜的鐵門微掩,還有一道身形站在那兒。
「妳是……」莎夏瞇眼,認不出來。但是尤彌爾知道她。珍妮˙黎德,黎德大人的孫女,希斯特利亞曾經的僕從,現在則是國王的侍女。
「珍妮,他們就交給妳了。」伯爵說道。
「啊!對!珍妮小姐!」莎夏猛力垂手,「仿聲鳥爺爺的孫女!」
「爺爺會喜歡這個綽號的。」有著棗色的短髮的珍妮笑道,「交給我吧,布勞斯大人。」她說。伯爵走了之後,珍妮拉開鐵門,發出嘎嘎啞啞的聲音。「請跟我來,兩位。」
「怎麼?」尤彌爾警戒地說。她望向鐵門,其內的階梯通往地下,「要把我們關在地下餓死、殺人滅口?」
「怎麼會呢?」珍妮微微一笑,「請放心下來吧。」
通往地下的是螺旋樓梯,狹窄非常,僅容一人通行。珍妮打著燈走在前面,尤彌爾其次而莎夏殿後。一股寒意自地底捲襲而上,令尤彌爾不禁一顫,有如幽深地底的一口冰冷氣息。
地下室,尤彌爾意識到,同時想起老太婆說的話。『在長城的另一邊,有一座城叫臨冬城。』三人又轉過一圈,『在臨冬城的大廳上,狼王史塔克家族高居王座上。』她們一直在下降,而氣溫愈加冰冷,『狼王王座之下,有著一個地下陵墓。歷代北境之王都在陵墓內長眠。』老太婆的聲音彷彿迴響在耳邊。
當他們抵達樓梯底端,進入墓窖的深沉黑暗時,珍妮手上的燈火已經快熄了。然而,轉過一個石柱,出現了另一盞燈光。一個與珍妮同高的身影就站在那兒,提著燈,看著三人。
「陛下。」珍妮微微屈膝。
「妳們終於來了。」男孩,北境之王,艾德利克˙史塔克,如是說。他的頭上戴著青銅王冠,火光映照之下,先民的符文[註5]流轉其上。
「國王陛下?」莎夏訝異道,「是陛下叫我們來的嗎?啊啊,我得趕快———」
「沒、沒事的!這裡沒別人,下跪什麼就免了。」國王趕忙扶起莎夏,「我等妳們很久了。嘿嘿。」
「國王陛下特地把我們找來,做什麼呢?」尤彌爾問道。
「我……很喜歡這裡。」國王說道,「如果妳們不介意的話,陪我走走吧。」
國王將手上的燭火繞了個半圓。黑影鬼祟潛動,搖曳的火光照到腳底下的石板,顯現出兩兩成對的花崗岩柱,一直延展到遠處的黑暗中。
國王抬高燈火,陵墓通道的兩排,一時間人影竄動,彷彿坐滿了人,教尤彌爾嚇了一跳。然而當她定睛一瞧,才發現所有人都只是坐在王座上的石像,一個挨著一個。每人的手上都有一把寶劍,每人的身邊都有一隻石狼。
冰原狼,尤彌爾知道。
歷代逝者端坐石柱間的石制寶座上,背向牆壁,身後靠著存放的,是葬有遺體的石棺。
國王領路在前,穿梭於石柱間的過道,珍妮緊隨其後。莎夏被地底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默然無語地跟隨其後。基窖裡總是冷的,他們走在史塔克家族歷代的死者之間,足音迥響在偌大的陵墓裡,在歷代臨冬城主的注視下前進。
緊閉的石棺上刻有他們生前的容貌,巨大的冰原狼石雕則蜷縮腳下。他們並列而坐,再也看不見的眼睛注視著永寂的黑暗。在竄動黑影下的這些石像,彷佛都被走過的生者所驚動。
「所有的臨冬城主都葬於此地。」國王說道,「降服王如此、少狼主如此、白狼王如此、父親大人如此,而我未來也將如此,」他解釋,「當國王死去,新國王便會請來師傅,在石頭上刻出先王坐在王位的模樣。」
尤彌爾嚥下了一口口水。此時此刻,九千年來無數的北境之王正靜靜注視著四人。
『要是觸怒狼王,冬境的國王們或許會爬出陵墓,帶妳一同下葬呢。可是妳太醜了,哪個國王會需要妳呢?』她想起老太婆的話,卻又忽然一陣好笑。
國王陛下一路走到了墓地的最深處。盡頭已到,最後一個石棺處沒有石像、亦無石狼,唯有一塊石板,放在石棺之上。上面刻滿了先民的符文,火光陰暗之下難以辨識。
「地下稜墓對史塔克家族的人說,是個神聖之地,就好像神木林一樣。在先人的注視下,我們只說真話。」國王說道,轉向兩人,「謝謝妳們,莎夏˙布勞斯、尤彌爾。」
「咦?」莎夏疑惑道,「不、不客氣?」
「如果不是妳們,我現在大概還在札克雷的手裡,或者被南方人帶到君臨去了。如果不是你們,我……不會記起我應該負起的責任。」
在歷代冬境之王雕像的冷冷石眼注視下,國王如此說道。
責任,他這麼說,尤彌爾卻不自覺想到了希斯特利亞。她是雷斯家的人,繼承了貴族的血脈,那麼留在席納城是否才是她的責任所在?
那麼自己呢?老太婆死了,自己像個無根浮萍一樣加入掠襲隊,當上了流浪者,遇見希斯特利亞,成為了守夜人的訓練兵,在長夜堡擊退了自己的同胞,又捲入了王國政爭,最後把希斯特利亞交給了弗利妲。這樣我算是盡到責任了嗎?尤彌爾不知道答案。不過,如果問老太婆的話,『又醜又蠢又笨,真可憐喔,我的小醜八怪。』她肯定會這麼說的吧。
「欸嘿嘿。」莎夏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沒有那麼厲害啦。」
「史塔克家有恩必償。」國王說,「有些話在廳堂之上是不能說的,尤其是在貴族面前……但是在這裡沒有關係。列位先人都將見證我的承諾。」國王說到,「尤彌爾、莎夏,請讓我報答妳們。無論是什麼要求,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都將全力以赴。」
尤彌爾有些訝異。這是可以向國王許願的意思嗎?這就是國王的氣度嗎?
這小子真是不錯啊!尤彌爾看著國王思索道。老太婆啊老太婆,妳成天嚷嚷著北境之王多可怕多可怕,現在這個小鬼卻得任我予取予求呢。
「那我先!」莎夏忽然說,「食物!就決定是食物了!」
「食物?」國王道。
「您是指長城的食物嗎?」珍妮說道,「如果是長城的存糧,艾爾文副司令已經打包很多——」
「不是不是,是獵人堡領地的食物,」莎夏抓抓頭,「還有鄰近的山地。」她說道,「那個啊,我父親不是收養了很多孤兒嗎?他們常常是因為家裡沒有食物、熬不過冬天,只好把孩子送給父親……父母自己則在寒冬中凍死。」
「……有這種事。」國王有些訝異,「我不知道……」
「畢竟上一個冬天時,我們都還只是孩子啊。」莎夏說道。
「我知道了。」國王說道,「我一定會幫助大家。戰爭耗盡了秋收,但臨冬城的倉庫還有很多札克雷不知道的備戰存糧,這個冬天我會讓首相大人把存糧全都拿出來的。」他這麼說,「以先人布蘭登˙史塔克之名起誓:我答應妳了。」
「嘿嘿,謝謝陛下!」莎夏笑著說,「輪到妳了,尤彌爾。」
「莎夏妳還真是許了個好願,讓我的願望自私地有點難以啟齒啊。」尤彌爾悻悻然道。
「自私?難道是蛙腿吃到飽嗎?」莎夏雙手抱胸,點了點頭,「確實,我剛剛也很掙扎要不要許這個願呢。」
「所以,妳希望可以蛙腿吃到飽嗎?」珍妮問道,「那麼我寫信給爺爺——」
「不是的。」尤彌爾說道,「國王陛下,請你赦免希斯特利亞。」
「赦免?」莎夏道。
「陛下已經收回希斯特利亞小姐的流放令了。」珍妮道,「妳說的赦免是指……」
「那個傻瓜以後是貴族了。參與政變這種事,怎麼樣都是汙點吧?」尤彌爾說道。臨冬城的廳堂上,將希斯特利亞流放長城的命令已經被撤回,但是對於叛亂的判決卻略過了希斯特利亞。當札克雷受死、瓦格納侯爵被剝奪領地,誰知道會不會有有心人利用這次的事件,加害希斯特利亞?
「我不懂貴族政治,但是可以的話……我希望陛下能夠承諾我,希斯特利亞不會因為這次的事件被追究任何責任。」她說道。沒錯,這是尤彌爾最後可以替希斯特利亞做的了,「這就是我的願望了。」
「我明白了。」國王點點頭,「在我的治下,希斯特利亞˙雷斯不必為札克雷的叛變負起任何責任。以先人布蘭登˙史塔克之名起誓:我承諾妳了。」
直到此刻,尤彌爾才鬆了一口氣。
「是說陛下,妳們還真常把『築城者』掛在嘴邊呢。」尤彌爾說道。
「布蘭登大人是我們家族的驕傲。」國王說道,「瑞卡德王擊敗了沼澤王、瓊恩王擊敗了海盜鐵民、托倫王在龍怒下保全人民、少狼主重拾北境之王的王冠……他們都很偉大,但是布蘭登˙史塔克才是讓臨冬城拔地而起的那個人。」
「絕境長城也是築城者蓋的喔!」莎夏補充道。
「是的。」國王道,「傳說中布蘭登大人聯合了先民與森林之子,擊潰異鬼、打贏了九千年前的黎明之戰,築起絕境長城、創立守夜人,也建立了史塔克家族。他是傳說般的人物。每個史塔克家的人都期許自己能成為像布蘭登大人那樣的好國王。」
正是這傢伙築起絕境長城,然後才有了自由民與守夜人無止盡的互相殘殺。尤彌爾心中閃過這麼一句,然而這是不能說的。現在想來,城牆建立之初到底是在防範自由民?還是說異鬼這種怪物真實存在過的呢?九千年前的故事,僅存於口語傳說之中,不再可考。事實上,根據馬可所言,就連布蘭登˙史塔克這個人是否真的曾經存在,也仍有爭議。
不過,既然這裡是史塔克家族的陵墓[註6]……
「……那麼,布蘭登大人的陵墓在這裡嗎?」尤彌爾問道。
「尤彌爾小姐!」珍妮驚訝道,「妳太失禮了!」
「沒關係的。」國王和氣地說,「布蘭登大人的石棺就在這裡。就是這最後一個石棺。」
「這裡?」尤彌爾與莎夏同聲道。
尤彌爾還以為堂堂的築城者、史塔克家族的創立者,石棺必然特別華麗而巨大,石像大概會大上兩倍,身旁跟著十來隻石狼什麼的。然後布蘭登大人的石棺沒有石像、亦無石狼,唯有一塊石板,放在石棺之上。上面刻滿了先民的符文。
「石棺裡面是空的,原因沒有人知道。或許布蘭登大人在位時並沒有埋葬於陵墓的習慣。留下的就只有這塊石板,上面是先民的符文,但也不知道在寫什麼。」國王說道,輕撫石板。火光照耀之下,那符文的輪廓浮現了出來。那是一串相當密集的符文,幾乎刻滿整個石板。
尤彌爾看見了那符文,愣在原地。
「又或許布蘭登大人確實如學士所言,只是神話的產物。沒人知道答案,但是這重要嗎?逝者已矣,來者猶存,無論布蘭登大人是真實之人或傳說所造,我們都將繼承他的意志,保護北境的人民。」國王說道。
「陛下,您說道裡越來越熟練了。」珍妮笑著說。
「沒、沒有啦。」國王道。
「雖然聽不是很懂,但是好像很厲害啊!」莎夏道,「妳說對嗎,尤彌爾?」
「……」
「尤彌爾?」
「……是啊。」尤彌爾道,「真的……很厲害啊。」
※※※※※※※※※※
「你小子們!你們這群蛆蟲!現在給我回長城了!誰敢給我遲到,就給我值一個禮拜的牆頂夜班,懂了嗎?」奇斯爵士大喊,「立刻開始動作!」
「是!」訓練兵們答到,於是守夜人的大隊便浩浩蕩蕩的由臨冬城出發了。沿著國王大道北上,可以一路由臨冬城前往黑城堡,而訓練兵將會從黑城堡繼續前往長夜堡,回歸正常的生活。
守夜人被塑造成了收拾札克雷的大功臣,一路上百姓都夾道歡迎。入冬在即,食物的饋贈是少了不少,但是民眾總是不吝於替英雄獻上歡呼,其中又以艾爾文副司令和首席遊騎兵利威爾最受歡迎。
然而,一路上,尤彌爾都沒能集中心神。
她的腦海裡,滿是在史塔克家地下陵墓所看到的那塊石板。
石板上是先民的符文,尤彌爾本該是看不懂的。然而,老太婆教過尤彌爾一點點古語,包含撰寫。『我懂得也不多,但是即使是自由民裡,古語的文字幾乎失傳了,你能學到,是修了八輩子的福氣咧!』老太婆是這麼說的,『至少學會自己的名字,還有簡單的用語吧?我的小醜八怪。』
尤彌爾的古語學得很爛。聽還可以,說不太好,但是讀與寫幾乎完全不行。然而,尤彌爾終究是認識一小部分的先民符文。
那一塊石板的先民符文,絕大多數都是尤彌爾看不懂的……除了結尾以外。
在最後的最後,石板上的文字是如此作結的:
『對不起,尤彌爾。
—————克莉絲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