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濑亚里沙没有想到东京在下雨。
这个季节的俄罗斯还很凉爽,她带着极少的行李从莫斯科登机,挨着窗看渐渐拉远的楼房街道,然后是远眺而去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最终降到云层下,与东亚的梅雨季节不期而遇,天全是灰蒙蒙的,丝线般的雨接连落下,在地面留下一圈圈水纹。
东京都。
尽情呼吸着潮湿的空气,潮汐间唤醒了很久远的记忆,是那个连红豆汤和关东煮都分不清的时候吗,身边不停有人拖着行李匆匆来去,只剩她伫立在候机室门口。
还有些空闲,亚里沙拢了拢淡金披肩发,白皙的手腕上传来叮咚声响,一串金属小叶子折出微微的光。
她拿出手机开机,犹豫地盯着手机屏幕。
要不要……
一把蓝伞在头顶静静撑开,挡住斜进来的绵绵小雨。
“亚里沙,怎么站在这里?”
亚里沙连忙把手机塞回去,一扭头就看见穿着长款开衫的绘里,少女刚才淡然的气质顿时一扫而空,她舒展眉眼,径直扑上去甜甜唤道:“姐姐~”
“哈,一路顺利?”绘里一手拿伞,一手摸摸怀里的蓬蓬鬈发,一别多年,这都二十多了,却还是个黏人的小孩子。
“嗯!”亚里沙蹭了蹭,圆眼睛描出一道弧,“奶奶知道我来,还吩咐给你们带礼物,虽然还是不耐烦,但是看样子已经不生气了呢,所以姐姐今年一定要回去过年!”
“机灵鬼,”绘里刮了下妹妹的鼻梁,眼底尽是温柔,她伸手帮忙拉过行李箱,“在这住几天?”
亚里沙接过雨伞,一手一个帮忙撑伞,她跟在绘里身后踩出一路水花,像极了只甩毛的狮子狗:“不久,我想到处走一走,姐姐不用管我的。”
“不管不管,那中午吃什么,路过超市正好买食材,”绘里打开后备箱,因为雨的原因,她不得不声音大一些,“希上午被杂志社喊走了,所以咱们要早早回家做饭。”
“耶……感情真好——”亚里沙眨眨眼,扒着绘里的肩膀一脸羡慕,“好像爷爷奶奶了呢。”
绘里点了下亚里沙的脑门:“为什么不是爸爸妈妈?”
“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在忙啊,一年都见不到几次的样子。”亚里沙撅撅嘴。
绘里的开车门的手顿了顿。
引擎发动,在单行道奔驰时,亚里沙透过全是水珠的玻璃窗向外望,当红乐队的巨幅海报映入眼帘,上面的红发女孩张开食指拇指做出开枪的pose,车窗模糊,看不清面容,她扒着车窗看了一会儿,直到海报随着车外风景一同远去。
亚里沙微垂眼,双手紧握着手机,悄悄打出一行字——
“你在哪?”
发送。
一会儿静音的手机亮了屏。
——“神户。”
..
.
雨天,绚濑宅。
“啊啦啊啦,雨再不停就要长蘑菇了~”希穿着连帽衫,坐在小板凳上削苹果,又腾出手比划了番,“真是好久没见亚里沙了,感觉长大了呢。”
“唔,真的?”
“真的啊,”希低头慢慢削出一段皮,祖母绿的眼睛像湾静湖,柔和问道,“最近奶奶膝盖还好么?”
“老人家现在去温暖干燥的乡下了,身体挺好,就是寂寞了点吧,”亚里沙认真想了想,凑过来小声说,“总是叨念姐姐……”
“……绘里亲虽然不说,但也是……”希瞅了眼忙碌的绘里,低声回道,“那,今年年假你把她打包带走吧?”
“要去也是你们两个一起去,”亚里沙手托腮,慢慢咀嚼着苹果,“奶奶一直很疼姐姐,虽说断了关系,亚里沙觉得……人老了,怎么也看开了些。”
“再看开奶奶也不太想见到咱,”希含笑转着苹果,方便让皮沿着水果刀脱出,“把优秀的孙女拐至同性恋最后放弃家人这件事……想想就……不可饶恕吧。”
“诶,那就不管了哦,”亚里沙叹了一口气,然后双手合十拜了拜,“还有,那个……因为遇到了困惑想问下姐姐,所以拜托就今晚让我把姐姐打包走吧。”
“……就知道,”希弯了弯唇,一副不舍得还很不甘的神情,语气却很温柔,“不介意的话,问过绘里亲,也可以来问咱,建议多了总不是坏事嘛。”
“嗯!亚里沙也是这么想的!”撒娇蹭过来。
“撒娇没用啦,绘里亲最近身体不太好,不许夜谈太晚。”希威胁地去捏亚里沙的脸蛋。
“知道!”亚里沙腻得更近了些,得了便宜卖乖地问,“……最近一次,希姐姐你是姐夫还是嫂子?”
“……咱不一直是姐夫嘛!”希眯眯眼,眼角轻扬威胁地伸出手指,咬耳朵说,“小心摸你哦!”
厨房的斜顶窗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绘里盖好汤锅,狐疑地瞥了眼在厨房一角鬼鬼祟祟的两人。
“你们在说什么?”擦擦手走过去。
笑声戛然而止。
苹果皮一圈圈落到垃圾筐中,露出鲜嫩的果肉,希低头不作声,手上熟练地沿井字切割,每片再切三块……
“你们……”
“呀吃苹果!”希弯眼把苹果块塞进绘里嘴里。
愣愣地咀嚼几下,苹果果肉在牙齿间绽开……
——好甜。
算了,绘里一脸无奈地瞅着捧着沙拉盘讨好的希。
家里都是女孩子的好处是,能有说有笑地一起做饭,在咖喱饭出锅之前三个人在厨房就解决掉了碗水果沙拉。
窗明几净,连续几天的雨终于有将停的趋势。
“亚里沙要去哪里玩?”希舀了一勺咖喱,“咱都去过噢!”
“想找一下以前的同学……”亚里沙用勺子把土豆块分开,还想再说什么,最终张张嘴没出声。
“这么说,不去看一下雪穗么,”午后本就是闲聊的时间,绘里坐在两人中间跟着聊起来,她看向希,“应该就在东京?”
希摇摇头,瞥了一眼明显紧张的亚里沙,她低头切割开食物,了然一笑:“没有哦,那天去买点心时,听穗乃果埋怨说被家里两个大明星冷冰冰扔家里——”
“嘛,按照官方公布的日程,雪穗的巡演现在应该到——神户了吧。”希无辜地看向绘里,一副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这幅模样,分明是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接下来就会悄无声息计划了……吧。
绘里僵着脸咽下咖喱,担忧地看走神的妹妹,朝希对了口型——
[她是我妹妹……]
所以手下留情,至少先告诉一下我啊……
[别担心,也是咱妹妹嘛]
瞪眼。
这一天,绚濑绘里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身为绚濑家的长姐,自己似乎从未过问妹妹青春期的情感萌动,姊妹之间鲜少会谈喜欢什么人这种话题,更糟糕的是,如今回想起来,亚里沙在那个年龄段捧着少女心痴迷过的,好像……大概……只有μ’s了……
后来和所有人预想的那样,亚里沙和高坂雪穗组了乐队,赢过几场比赛,一切像极了μ’s当年的故事,只可惜最后的结局是亚里沙在准决赛后回国,乐队的伙伴在机场哭哭啼啼送别的那天,绘里在远处静静看着,手里塞着希给的儿童节气球,说不出什么感觉,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欣慰……
直到希握住她的手,那个温和的声音才把她的情绪完全翻晒出来——
“绘里亲有没有觉得……很幸运?”
那时在大学的两人离这个光彩夺目的圈子已经很远很远了,灯光、麦克风、舞台妆恍恍惚惚犹如上辈子的事,她们奔波于考试、工作等飘忽不定的未来,所谓长大,所谓孤独,都带来切肤的苦。
但是,在高三最后的末班车上,她曾有始有终,有泪有笑地在那个舞台上做那个年纪足够潇洒,足够一生无憾的绚濑绘里。
所以她看中途退场的亚里沙,才会这么幸运和心疼。
谁知道,谁也说不准,到将来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刻……会追悔呢。
其实她那时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妹妹会不会真的错过什么。
..
.
晚上,绘里在和室铺好床,就在胡思乱想一番后,打算明天好好问问希时,就听见藏在被子里的妹妹瓮声瓮气唤她。
“呐,姐姐。”
“嗯。”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亚里沙的被子紧紧挨过来,像只在黑暗中找寻依靠的小鹿。
“姐姐……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
“很久前就想问了,可是总是没能开口,亚里沙很想知道……
知道……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怎样的?”
声音越来越小,呼吸小心翼翼地放轻,好像又变回小时候怯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眼睛天真澄澈,安静又柔软:“想知道,经历过的姐姐的答案……”
绘里的脸渐渐升温,她沉默了许久,才蚊子般回答——
“像……冬天里的暖炉桌吧。”
“诶,为什么?”
和室的窗户和卧室不同,窗棂薄,因此雨声更加清脆清晰,绘里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四肢放松,感受着心脏的反复跳动。
“因为那天下了好大的雪,穿着雪靴走在雪地里,积雪到膝盖,外套裤子都湿了,晚上没有空调,没有暖炉,只穿着薄薄的睡衣缩进被子里,”绘里声线平静,后来兀地小声笑道,“然后她就钻过来抱着我说……喜欢我。”
不需要问她是谁,亚里沙闭上眼静静听着。
对于姐姐的事她是通过家人的转述得知,带有主观谴责的人说起来都讳忌莫深,直到今天,她才听到这段故事的原版——不出意料的,是真正的风花雪月。
“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这是喜欢吧,从十几岁开始,不经意一同喜欢吃的东西,一同度过的下午茶,因为同一个原因的会心一笑……想一直在一起,这份心情存在太久了,什么感觉呢,”绘里轻轻一笑,手隔着被子放在胸口上,“明明那么冷,接触所带来的温度,却像躲在冬天的暖炉桌里,在孤独的雪夜,我想这就是我一辈子的归宿吧。”
一直以来,这份恋情无论是遮掩着还是公开后,都是两人的事,没有人来八卦,所以这是绘里第一次表述给别人听,如此真挚滚烫,说出口后,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再有害羞的感觉,毕竟说的本就是这样的事实,不是么。
“睡吧。”
亚里沙听话地点点头。
雨到后半夜就渐渐停了,月亮透过云层,薄薄地洒在地板上,绘里推开门。
希两手叠着,侧躺着陷进被子里,旁边翘起的被子角盖着纸箱小宝贝,他抱着小爪子和希相对着,细声打小呼噜。
绘里轻手轻脚走上前,帮希盖好被子。
“……谈好了?”希并没有睡沉,揉揉眼昏昏呼呼问道。
“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绘里在耳边悄声笑着,压在希的上方,带着被子把人搂住。
“还记得几年前亚里沙回国那天么,”希顺从地钻进绘里怀里,咯咯笑起来,“一看到雪穗的眼神咱就知道……嘿,尾巴,你压到阿宝的尾巴了!”
绘里瞅着从自己怀里挣脱,抱着猫冲自己瞪眼的爱人——她一侧身,紫发柔顺地从背到肩散开,揉进了朦胧月光。
绘里摇摇头,手撑床倾过身,宠溺地揽着希吻了上去。
“希,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