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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喜欢我的记账本,当然因此时常被人嘲笑成“穷人家的习惯”“管家婆”之类,对此尽管很难受,小时候还会躲起来哭,可一直自卑的我并没有停止,还十分匪夷所思地从小学记到现在,从几十日元到几百日元,如今的进项数额之大记账本已经满足不了了,助理看不过发给我银行卡账单,看我还在愁眉苦脸索性订了提醒短信。
体贴到根本没法拒绝啊……
于是不擅拒绝的我迎来了人生一大困扰……因为手机一解锁就能提示到底花了啥,这简直让我的记账本毫无用武之处,一举摧毁了我孜孜不倦二十多年的精神食粮。
颓废了几天,我的友人揪着喝扎啤的我说,小气鬼把数字改成日记不就好了?
说的好简单,对国语总是不及格的我实在太残忍了嘛。
不过我对友人很是崇拜,因此抱怨后竟然也照做了,开始时每天记上三言两语,绞尽脑汁地写窗外的麻雀和猫,后来勉强记上窄窄一页……
久而久之,倒是也生出几分依赖和慰藉。
所以,当我遇到整个七月的连环重大事件时,总算有一隅倾诉之所。
事情的主角,便是我的友人。
啊,首先要说明我并不是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坏人,而且兹事体大,身为搭档,挚友,我绝对不能把七月份发生的事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只可惜满心的激动几乎让我爆炸,我发誓,再不一吐而快我就会冲进海滨的雨夜载歌载舞然后大病一场,去他鬼的演唱会!
谢天谢地,经纪人不在,公司都在庆功,我的友人现在正在冒雨赴约,所以我拥有整个晚上来宣泄,足够记完五年的琐碎光阴,而且事后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烧掉,精神抖擞地投入明天的工作中。
好的,我决定另起一页。
我的友人,名叫高坂雪穗。
这是个如今在日本歌坛响当当的名字,身为一同出道的搭档,我坚信筱原知寿这个名字绝对在榜上已经被甩出一页半,我对此心甘口服,也不是自认技不如人,要非要找原因的话,那就是气场这种飘渺的东西吧。
我的家乡在北国,家境不好学习平庸,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一把吉他,高中毕业那一年,家里的弟弟上了高中,妹妹也开始考高中了。
“知寿,妈妈大概无力支付大学的费用……”
“唔,反正也考不上好学校,知寿的话,还是早早工作吧。”我抱着饭碗咧嘴笑了起来。
其实早就惶恐的不成样子,在目睹和我一样家境的女孩子的下场后,为了摆脱哪天沦落红灯女、酒招待的命运,为了能此生不受摆布尽情唱歌,我很年轻就坐上南下的火车。
宽广到让人迷失的东京都,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认识雪穗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东京大学二年级生,而我混迹于当地碌碌无为的小乐队,只是一抓一大把勉强有碗饭吃的吉他手。适逢乐队贝斯手因为母亲病重而退出,找不到合适人选,乐队将面临解散。
于是,像没头苍蝇奔奔走走的我,通过弯弯绕绕的建议和推荐,知晓了高坂雪穗这号人物。
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就这么相逢了。
让我如何来讲述初次见面呢,总之我迅速掌握了私家侦探的相关技巧,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搜索到了她在音乃木阪三年的履历,躲在出租屋里折腾网络,黑着眼圈潜进大赛论坛翻出多年前的讯息下载了资源。
很完美。
我不得不承认,跟我素未谋面,俨然是两道平行线的同龄人,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有如此成熟的台风,音色自然,很有自己的风格,在一次演唱会上更是亲自用贝斯和了副歌部分,没错,她虽然学贝斯的年限并不长,但从几年前的博客来看,已经有相当好的水准。
滑条再向下拉,就没有了。
——所有直线上升的成绩,平铺的康庄大道,在十七岁那年戛然而止,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
既然如此热爱,又为何轻易放弃?
巨大的好奇导致我偏离了骗人入伙的初衷,一头扎进了搜寻一个人的陈年往事里。
最终,从堆积成山的旧娱乐新闻中,依赖于强大的搜索引擎,跳出这么一行。
“因重要成员出国,最有望得冠的团队无缘问鼎决赛。”
这是作为偶像的高坂雪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证明,了了数字,无从得知她当年的心情,难以言喻她的痛苦,从此,她和她的团队,彻底从更新极快的偶像圈消失。
我突然很想见见她。
一个礼拜以来,焦头烂额的我一厢情愿把雪穗当成知音,自认和当年的雪穗感同身受,我饥渴地搜寻她的所有消息,仿佛找回了数年前背着一把吉他独闯东京的筱原知寿,我想我能理解她,同样她也定能理解我,于是礼拜一,我慷慨激昂地在她去上课的路上堵截了她。
事实证明,年少的我是那么天真愚蠢……
“没兴趣。”
——我被无情冷酷地拒绝了,甚至我那温柔的友人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
并且造成了面积奇大的阴影。
燃烧了一星期的欣喜和斗志瞬间溃不成军。
我抽抽搭搭哭了一场,怀着埋葬梦想的心情掩藏了雪穗的所有资料,毫无出息地退缩了。
后来无论付出多大努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乐队还是解散了,我重新作回无业游民,在一抓一大把的吉他手中等待有人雇我,当然这个几率微乎及微。
想想那年我二十三四,一无所成,时间如流水,很快将面临三十岁大关,而我依旧没有一处栖身之所更没有结婚对象,比任何一次失业所带来的无力感都要强烈,自暴自弃的我把吉他一丢去酒吧买醉。
那是我见高坂雪穗的第二面。
她在酒吧的奏乐的一角,带着假发抱着吉他,在变换的灯光中张扬忘我地唱歌。
据资料所知,雪穗不是个张扬的人,她如贝斯,贝斯如她,主导低音部和连贯整个乐队才更符合她性格。
但是那时的她,拥簇在鼓与吉他之间,声嘶力竭地揉弦蹦跳,她的指法还没从贝斯那适应过来,略略有些生涩,但不知道是响度还是情绪的原因,每一个声调转折都在我耳朵旁连珠爆炸,这是贝斯的低音无法赋予的、压榨到末路的歌声,刹那间灌进脑子里使五光十色红灯绿酒全部混淆,更让承受不少酒精的心脏要从胸腔跳出,我被迫大口呼吸,闭眼的瞬间天旋地转。
酒精的麻痹和歌曲的刺激,让我想起东京日复一日的电车铃声,夕阳斜晒的小阁楼,还有一份热闹开场惨淡收尾的恋情,有热情的拥吻,极致的爱抚……
最终直直跌落下去,在冰天雪地里终归成空……
我不知道为何听摇滚还能想到这些,甚至到最后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糜烂震耳的响声很快湮灭了我,或许这样的疯子每天都有,我自顾自地喝酒掉眼泪抹鼻涕,也不知一哭哭了多久,都没察觉对面的转椅被人拉开,有人坐了上去。
“呐,哭什么?”
谁这么没礼貌,我愤然抬头,在模模糊糊地视野里,出现一个淡金发色的脑袋。
我眨眨眼,挤掉盈满眼眶的泪。
淡金色的发丝中漏出几丝棕红碎发,她淡然笑着,鼻翼上还有些许汗珠,脸颊边的头发湿成一绺绺,但又不显狼狈,她如卸下重负,沉醉于四周欢闹中显得怡然自得,这番灵动地瞅我。
“高、高坂小姐……”
“……你认得我?”她惊讶地提高声音,又堪堪压了下去,“阁下是……”
我急忙抹了抹哭花的脸。
“噗,是你啊,”她全然没有那日高冷的模样,还招了招手点了杯酒,像老朋友闲谈一样问,“乐队如何了?”
“解散了。”
尴尬之极,对话陷入沉默,她低头抿了一口酒。
群魔乱舞间,歌曲到了顶峰,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挥舞双臂,在我俩身边树起人墙。
她一脸兴趣地跟着打节拍,看她沉醉在音乐之中,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在人声鼎沸中质问她:“为什么?”
“啊?”她侧耳,表示没听见。
“我说——”我凑近喊了出来,“当初——你为什么不继续唱歌了——”
这次她听见了,垂眼,而后俏皮笑笑:“因为,没意义了啊。”
“一个爱好,一个难过时的放松渠道,留给我的回忆已经足够,所以不需要继续了,”她脸颊红红,眼睛里却清明的很,“你呢?”
真是现实又残忍的人啊。
只是玩一玩而已,有资本有天赋所以就乘兴玩一玩喽,至于用生命去歌唱,用青春去拼搏,热爱、梦想、牵绊,又是什么呢。
大概什么也不是。
我仰头灌尽面前的酒水,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吉他每一声的嘶叫都在我脑海中碰撞,我浑身战栗着,“啪”一声手撑在桌上,瞪着她哑声说:“给我吉他。”
“……”
“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唱歌。”
那是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困兽之战,我从绝望、颓废、自嘲中抽提出吉他,抖落厚厚的灰,如同一个浪人剑客握着一把武士刀,声嘶力竭,呐喊宣誓,我想我是疯了,带着一个乐队癫狂,带着整个酒吧冲进了末世狂欢。
好似万花筒绽开的视野,我看见雪穗呆立许久,甚至都要成一尊雕塑。
然后她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背起贝斯,走到乐队中间。
——我赢了。
此后很多年,雪穗回忆起都打趣我说,那大概是知寿你这辈子最有气势的时候了。
那时候我正给吉他调音,轻松快活地弹粉色系的小歌曲,桌上放着鼓手家祖母做的抹茶蛋糕,阳光薄薄地透进来,把坐在飘窗里的雪穗撒了层金粉。
那时候我们已经成立了自己的乐队,开始名声大噪,获得不少公司的橄榄枝。
我突然想起,问她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处在明亮的飘窗里,她呷了口咖啡,听不出悲喜地说,这份想一直坚持唱歌的心情,让她想起年少时的友人。
“那年,我们谁都没到约定的决赛现场。”
“我想她内心大概和你一样不甘心,那么她完不成的心愿,我想帮她完成。”
我蓦然想起了给偶像高坂雪穗盖棺定论的了了数字,心中酸涩不已。
那时候,身为她的友人,我已经被她折腾得精神衰弱。
揭开东大乖乖女的面纱,她是个口味很挑,过分在意身材,寡言但又毒舌,时不时还少女心的家伙。
偶像包装都是骗人的。
我不想过分表扬她细心体贴,会照顾人,烹调技能满分这些属性。
于是作为她的搭档,我每天都过着被冷嘲热讽揪去晨跑,被便当拉拢,再被冷处理去集训的生活。
但是她很认真,我是说,她对友人的心愿,很认真。
组乐队的时候宁缺毋滥,死活不将就,一边完成学业一边每天铁打不动地练习,因为看得现实,因此总能找到乐队当前的位置并制定下一目标,并有一套极其苛刻的计划表。
孤独又强大的人的特质。
我想,是时候说说雪穗的那位友人了。
第二年末乐队的第一张唱片成功大卖,被每天训练压得简直没有人形的伙伴决定好好度假,新年后,大家喜气洋洋拜过年,这时键盘手提起自家哥哥在莫斯科大学留学,要不要一起去俄罗斯旅行。
大家高声喊好时,雪穗没有吭声。
大家热切讨论要不要滑雪、看雕像时,雪穗抱膝坐在我们中间,把头埋在臂弯里。
“我不想去……”
她小声发表意见,我们却当她没怎么出过远门,多少有些害羞,所以一番高歌乱舞连环轰炸把人给拽走了。
现在回想起,拉着小小一个行李箱,穿着滑雪服迷茫站在候机室的雪穗,怎么都让人心疼。
飞机上蓝天白云和彩虹的风景极美,雪穗却总是在走神,和人说话眼睛躲躲闪闪,自己缩成一团不说话,就连到了莫斯科,大家出去玩,她也是躲在键盘手哥哥的出租房中,过着一关关乏味的单机手柄游戏。
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说。
真是要发霉了……
于是心焦的我只能挑了一个明媚的早上,把她拔出来放到红场上面晒。
这是个让我现在想起都掩面而泣的决定。
那天极冷,我俩缩在广场连椅上,地面积起厚厚的雪,有工人在清理,不远处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俄罗斯警察巡逻,我们被教堂高塔环绕,远目寂寥无人,向西望能瞅见克里姆林宫红墙。
太阳慢慢升起,驱散晨雾,终于有了些暖意。
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们舒展开身子,抬眼恰好在光与雾交织的地方,人群之中瞥见一个姑娘带着厚厚的手套,拿着一沓纸在和一个男生交谈,像是大学生在做课余调查,他们相谈甚欢,姑娘把淡金色的长发抿到耳后,从这个角度看,侧颜很恬静。
距离很远,却生出别样的魅力。
我正想给雪穗说——看,出来走走是不是感觉很好。
转头,看见雪穗定定地注视着光与雾那片朦朦胧胧的地方。
我在她眸子里找不到我的倒影,只觉得她的眼睛水亮亮的,折射过光,折射过湛蓝的天空,起雾的冬青,格外专注又虔诚。
话语都是多余的,那就静静看吧。
男生说了会话,把那沓纸放进背包,然后挥手作别,姑娘笑着跑了几步,身边的白鸽接二连三地飞起,此时阳光初升,一片奶黄色的翅膀中,她不经意间转身,双手搭在围巾上,对着漫天鸽子甜甜蜜蜜笑了起来。
角度正对着我们,漂亮的红色围巾绕在颈间,轻巧扬起一个角。
我们几乎屏声静气,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远。
“呼……我们也走吧,诶诶诶!雪穗!”
我的友人,手一撑从连椅上跳下去,在薄雪中滑了两下,踉踉跄跄拼命地追了上去。
于是变成我目瞪口呆地看她们俩先后消失在人群中。
那天下了大雪,雪穗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脚冻伤了,晚上开始发高烧,吃了药也不睡觉,就睁着眼睛,亮晶晶地望我。
我自然不能跟她计较,就只能边给她换凉毛巾边哄着。
“和美女见面说话了?”
她傻笑着摇摇头。
“把人跟丢了?”
摇头。
“那你干什么去了!”真想把毛巾甩她脸上。
“看……看她啊。”她咯咯笑起来。
“……”
“亚里沙在念大学……”她雾蒙蒙地看我,扁扁嘴,“她……她有很多社团朋友……”
“她长高了……看上去……也成熟很多啊……”
“她有很多人爱……”喃喃着,眼睛渐渐盈满泪花,从眼角滑到耳朵里,但她还在笑,像一朵稚嫩的花,“她很幸福……”
我的喉咙里塞了一大团棉花,愣愣看着她。
“知寿……知寿……”她糊涂起来唤我。
“……我在。”
“知寿……告诉我,恋爱是怎么样的……”她抓紧我的袖子,呜咽道,“姐姐说是甜甜的……像家里的点心……可是……可是……
心里疼……
远远看着她……冷……感觉……要死掉了……”
“傻瓜,”我帮她擦干泪,沙哑地回答,“爱情本来就有好多种啊,故事不同、结局不同,哪能……都是美满的。”
一月二十四日,筱原知寿知道了友人的一个惊天秘密,知道了友人深埋在心底的心事。
——我的友人,喜欢同性。
——她深爱着当年和她一起奋战lovelive的女孩,那个当年出国的重要成员。
对此,那晚后我没有找她主动提起,她亦不言及,彼此都当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