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一场病,回国后雪穗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她竟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更加卖力地弹琴唱歌,参加比赛、录制唱片,终于,我们的乐队经历漫长蛰伏期后,一鸣惊人,广为人知。
七月底,东京暑气正旺,我们俩坐在录音棚里,她吃着雪糕和我商量乐谱,突然冒出一句话。
“她家信东正教。”
时隔七个月,她才有勇气说出来,那时夏蝉正鸣,草丛有一簇一簇的蝴蝶飞舞。
我静默等了许久。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一点喜欢我,”她望着调试的灯光,声音平静,“可是又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当年,亚里沙的姐姐就因此和家庭决裂,饶是这么有能力的人,也苦苦奋斗两年才让公司在东京有一席之地。
有时候,我十分羡慕前辈们,我深知自己不如她们果决,不如她们勇敢……就像她们当年敢于为废校创出一个神话,而我只考虑最现实最不费力的事情。
废校的话,就改报其他学校好了,亚里沙走后,索性团队解散罢了……
觉得自己挺失败的,包括现在的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她说着说着把头深深垂下去,像只小猫咪一样小声说:“可是还是想知道……她喜欢过我……哪怕有一点点吗……”
最终,来年初春时,雪穗自身去了莫斯科,我想这大概是她与爱人见面的最后一面了,我甚至设想雪穗在初春小雪中俏皮地开玩笑问:“你喜欢过我吗”的画面,顿时就一阵抽疼。
我不能对喜欢同性感同身受,活了快三十年的我,只是在用心或不用心地谈恋爱,我喜欢过国中某个男生长长的睫毛,喜欢初到东京时遇见的男主唱……这一份份的感情,就如同兑水一般,碰杯喝掉半杯原酿,兑半杯蒸馏,再碰杯喝掉,再兑半杯蒸馏……
到最后,已然是蒸馏水的味道,青春,也该走到头找个人凑合结婚了吧。
我想我是羡慕雪穗的。
她有一大杯满满的原酿,散发着岁月的醇香。
等雪穗回来的这段时间,我就这么抱着酒杯感叹年华易老,本以为能让我消沉十天半个月,谁知不到一个礼拜雪穗就回来了。
她开开心心地买了很多礼物回来,恶趣味地给了我一件俄罗斯老太太专用驼色大披肩,叽叽喳喳讲着莫斯科种种风土人情,在某种烈性酒的话题上滔滔不绝……
许久,她停顿了下,帮我续上茶,仰脸笑道——
“我没有问。”
“……”
“什么也没问,我和她开开心心过了三天,和年轻时那样,”她抱着椅子背,有些疲倦地说,“这样就好……已经不重要了。”
我心疼她担心她,却完全帮不上忙。
接下来的半年,雪穗的水平得到了极致的发挥,带动我们整个乐队气势高昂,红遍整个日本。
一切,就像梦一样,我恍恍惚惚地开始全国巡演,在一个又一个城市放声歌唱。
筱原知寿和高坂雪穗,也算各自心愿达成。
只是,知寿是用满心喜悦、满身活力歌唱,那雪穗呢?
多年前她说,弹琴唱歌之于她,不过是一个难过时的放松渠道。
所以,
她用悲伤唱歌。
此时歌坛榜首的成绩,由那杯苦涩的原酿浇灌而成。
今年雨季降雨量很大,东京姑且有几天放晴日子,神户天天下雨,冒雨开了几场演唱会,效果不佳,再加上鼓手病倒,我们就在神户安安稳稳地歇了段时间。
和雪穗整天蒙头大睡不一样,我整天瞅着窗外盼晴天,还在屋檐下挂了个晴天娃娃,如此殷切地等……
还真让我等来一个可以看着消遣的人。
宾馆下面是步行道,一把蓝伞静静撑开,大街上有不断走过的路人,不停移动的伞面,唯独那把屹然不动。
有时候伞面倾斜,能看见一只白皙温润的手,举着手机打电话的样子。
这是在等人呢——我拉上窗帘睡午觉时这么想。
谁知在我睡完午觉起来拉开窗帘,发现那把蓝伞还在那,这是失约多久?于是我又多看了两眼。
第二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三天,我索性和那把伞较上了劲,搬了个椅子坐在窗前从早上开始看起,蓝伞移开我去吃饭,吃饭回来蓝伞还在,简直没完没了。
下午,我叼了袋牛奶继续看,雨逐渐下大,风也大了许多,除了那把蓝伞,人行道已经没多少人。
“叩叩叩。”门响了。
鼓手搓成鸡窝的头顶探进来,他打了个哈欠,单手拿着手机说:“雪穗?”
雪穗在被窝里哼唧了一声。
“看看手机啊,你这几天都打不通的样子,”他接二连三地打哈欠,眼睛里满是困气熏出的泪花,“助理都急了让我给你说声。”
“诶,这事给我说不就好了?”我掏出手机来看了看。
“你手机欠费啊知寿——”
“诶诶诶!”
我心想坏了这下逃不掉助理的唠叨了,翻完自己的手机又满屋找雪穗的手机,她倒睡得舒坦,喊几声都没应。
翻找了底朝天,才在床底找到不知道扔了几天的手机,滑开屏一看,显示手机卡已经脱出。
重新插好手机卡,哐哐哐来了数十条短信满屏幕的未接电话,我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就开始响铃加震动。
不会是助理打的吧,当即没敢看屏幕直接把烫手山芋扔进被窝,躲到窗边当风景。
“懒虫,电话!”
雪穗抱着被子,昏昏糊糊应了一声,摸索了好一会儿……
“もしもし(moximoxi)?”
她这么喂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我继续看窗外。
楼下,蓝伞也在打电话。
室内很静,只有狂风暴雨敲打玻璃的声音,都要怀疑雪穗通话时睡着了。
我跳到她床上想把被子掀了,这时候才听见她在被子团里瓮声瓮气地说:“你好吗?”
沙沙哑哑,颤颤巍巍。
“我也很好啊,”她吸了吸鼻子,“啊,这几天感冒了……”
分明在哭啊。
“算了,最近很忙……整天都有练习,等我回东京咱再见面吃饭……怎样?”
什么叫整天练习,是整天睡觉好吗!
我一脸鄙视地白了个眼。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回见。”
手机从棉絮中传来挂断的嘀声。
我等了等,也没见雪穗从被子里露出脑袋。
过了一会儿,被子团在发颤。
真是没出息啊,我叹句果然如此,就去剥被子团。
陷在被子里的她哭得伤心,身体蜷缩得小小的,埋在阴影里。
“知寿……”
又这么软软唤我。
“诶。”
她抱着被子,把脸埋在里面,肩膀一下下地抽动:“从莫斯科回来……明明……已经做好决定了……”
真的已经做好决定了吗,真的已经放下了吗。
那么,又为何还在唱绝望的歌?
我拍拍她的肩膀,正要去窗边把纸巾拿过来。
“噗通!”
好大一声,我向窗外瞥了一眼。
大风直接把我的晴天娃娃吹下去,跳了两跳,落到蓝伞的伞面上,弹出老远……
“……”
蓝伞移动两步,捡起我的晴天娃娃,迟疑片刻,伞面轻抬,她静静向上看。
无处遁形地对视了,她朝我晃了晃手里的晴天娃娃……
那张年轻可爱的脸和那头淡金色的头发……
我一头磕到窗台上,喷了一嘴牛奶,嚎叫道:“雪穗!”
“雪穗,哎呀别哭了!”我连滚带爬到她床上,抓住胳膊一阵猛摇,语无伦次:“晴天娃娃!蓝伞!你对象!”
“……唔?”
“亚亚亚里沙!”
雪穗挣扎着弹起来,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亚里沙怎么了?”
我坐在床上,双手抱胸无奈地看她。
——“她来找你了。”
雪穗乱糟糟的头发翘成一对牛角,因为怕冷围着一圈被子,呆呆地望着我,得到肯定后更是傻掉了。
外面响起一道闷雷,雨声沙沙,斜打在玻璃上花了一片。
“不去见面?”
“……”
“雪穗,这不好吗,”我抱膝看着堆起的被子团,“你说她家信东正教,那现在,你没有问她,但她已经给出答案了。”
“……?”
“她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抛出家庭来见你,剩下的九十九步,你都没胆量跑过去迎接吗?”
“不是……”
“怪不得,想想打你电话无人接听,只能从官方透露的消息猜测到宾馆,在这样的天气耗整整三天在楼下等友人赴约……你不来看看吗,她已经等了三天了,听听现在的暴雨声,估计已经全淋湿了吧……”
话还没说完,雪穗抓起外套踩着拖鞋夺门而出……
楼下,风雨飘摇,人行道上,一把蓝伞,一对相拥的情人。
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觉得要早点给助理坦白,让公关做好迎接“当红歌手高坂雪穗穿裤衩拖鞋在暴雨天与神秘女子相拥”的新闻。
(┬_┬)】
……
其实从头看到尾,发现想写的只有后面这一页,但不知道为什么把前面五页也写了出来(笑)。
大概有苦才能感受到甜吧。
就好比有了五页的分离,才有这一页的相拥而泣。
这是奔三的知寿全程见证的一场爱情呢。
开玩笑的,其实,最近心情复杂,时而想发疯去雨夜载歌载舞,时而闷在房间想哭,最后决定怀着满心感动写写我这位友人,毕竟她带着我走到了这一步,因为她我才得以见到全国各地的风景,在广袤的天地中唱歌。
写出来发现,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总也值得。
请一定要幸福下去啊^_^❤
……
8/5
今天是个晴天,我已经结束了巡演回到东京。
记账本今天才被人归还。
十分幸运的是,它是被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捡走了。
为此七月下旬都没有睡好觉……闭上眼都是排山倒海的罪过感。
捡到它的人,叫东条希。
据她说,来顺便接两个妹妹,这是她去帮雪穗打包行李时捡到的,当时床褥正被酒店工作人员换洗,这个小本子就被带出来滚在地上。
她不知道是谁的,也不知道是日记本一类的东西,单单以为是什么重要的账目,想着转交给雪穗,结果放到口袋里就忘了。
(幸好没交给雪穗……)
回到东京,她约我在一家点心店见面。
我当时不确定她是否知道雪穗和亚里沙的事,吓得魂都没了。
谁知却是很温柔的人,她察觉出来我的顾虑,抿了口花茶灿烂笑道——
“咱就是害‘亚里沙的姐姐和家庭决裂’的罪魁祸首噢!”
噗……
“很抱歉,因为不小心看了开头然后实在没有忍住就看下去了……当时就觉得,一定要见见这些文字的主人啊。”她弯眼笑得很好看。
“其实,写这些,还是挺冒犯的,我……”
“真是谢谢。”
“?”
“真是麻烦您这几年照顾这两个孩子了,因为关心不够,所以很多事情也是见到日记才知道的,筱原小姐……”
“啊叫我知寿就好……”
“嘻,总之,谢谢知寿了。”
“哪里哪里。”
喝过下午茶,她把记账本还给我,短暂的交集就算结束,她和我站在店铺的屋檐下躲避还有些刺眼的太阳。
“打算打车吗?”我望着她懒洋洋的样子,尤其还拎了从周围商场大购物来的大包小包(和我见面只是路过吗心好塞),不由问道。
“有人来接的,知寿要搭顺风车吗?”
“唔……不用了……”
“噗,听歌还以为,知寿是多么高不可攀的人呢。”
“……偶像包装都是骗、骗人的……”
谁能告诉我,她为什么能和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相谈甚欢……
等了一会儿,一辆银灰色轿车圆滑地停到下午茶门口,一个穿着制服的金发女人走下来,不用说就知道是亚里沙的姐姐,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后,她瞥了一眼大包小包,默默伸手提了过来。
当时我满脑子“害亚里沙的姐姐和家庭决裂、决裂、决裂”的迷之循环……
“晚饭吃什么?”她打开后备箱,放东西时温柔地小声问希。
希贴过去说了句什么没有听清。
金发美人皱了皱眉,严肃地摇了摇头。
鼓腮帮。
“好吧,”举手投降,然后冲我笑了笑,“筱原小姐要一起吃街角那家关东煮小摊吗?”
噗噗噗……
哧哧哧……
↑我那天回家,在楼下跑了好几圈依旧不能消减翻涌上来的迷之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