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在灼烧。
神经被抽出的痛感由胸口蔓延到了全身。
混杂着一种奇妙的丧失感,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切断了。
「唔……咳……」
刚才的,是什么……?
用一只手按压着胸口,姬路艰难地喘息。
全身的神经都传递着前所未有的疼痛。
虽然抱着橙和,她的四肢完全失去力气,只能跪伏在地。
这时,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
有人靠近了。
用尽全身的力气,姬路才勉强微微转过头。
模糊的视野之中,全身包裹着黑色的枯瘦女人坐在轮椅上,以黑色薄纱遮住大半张脸。
透过薄纱,勉强可以看到那张线条利落的脸庞。
难道她就是……
「真……访院……?」
断断续续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姬路咬紧了牙关。
「初次见面,白神姬路……你是这个名字的继承者呢。」
声音有些低沉,却并不苍老。
「……你对我……做了什么……令咒……」
「只是回收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而已,我想你可能已经忘记了,召唤Caster的媒介可是我给你的呢。」
听了她的话,姬路一瞬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怎么,可能……」
但是下一秒,她的脸色变了。
从一开始就忘记这件事的人,是她。
召唤Caster的媒介……是那本书吗?
而那本书——据说能够召唤宇宙人的古书,是她在街角的占卜摊随便买下的。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那个假装占卜师叫住自己的人,就是……
「……你……咳咳……是你……?」
顺着有些模糊的记忆,姬路终于想起来了。
因为咳血的缘故,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
但是与此同时,她注视着真访院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
「想起来了是吗。」以嘲讽的眼神睥睨着姬路,真访院微微笑了,「本来,以我的魔力不足以供应Caster,所以才先借给你的。」
「怎么可能,就算是你先拿到那本书,Caster也不是你……」
然而,话只说到一半。
一股浓重的违和感油然而生。
小心翼翼地,姬路仰起头来。
在微弱的光芒之下,被黑袍包裹着的魔女就站在一旁。
「……」
站在自己面前的Caster,一语不发。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像往常那样侃侃而谈,甚至没有一丝帮腔的意思。
安静背后的冷漠令她心生寒意。
「Caster……?」
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姬路呼唤着她。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真是短暂。」
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着,Caster微微抬起头。
她的视线完全穿过姬路,落在真访院的身上。
「……什……么?」
那声音实在过于冷漠,姬路感到心脏猛震了一下。
「原本还以为这次的过家家游戏能玩更久一点的。」
「……你……在说什么,Caster……」
「……还不明白吗,前任主人。」Caster的唇边现出一抹冷笑,「也就是说,你我缘分已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思。」
「你……」
姬路瞬间感到喘不上气,甚至无法呼吸。
然而Caster并没有顾及她脸上绝望的表情,开始了她的侃侃而谈。
「真可惜,如果您听了妾身的建议而不是鲁莽行事的话,结局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明明只要像之前那样按妾身所说的去做就能高枕无忧,就算夺取圣杯也不无可能,但您却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让一切都成为了泡影……妾身真是失望至极。」
无聊的理由……?
失望……至极……
强烈的眩晕感在脑海中回荡。
姬路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剥落,消失。
「很遗憾,既然事已至此,你我的主从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
带着浓烈的绝望,这句话深邃地铭刻在她的脑中。
但是比起绝望,丧失感与恐惧更多地占据了她的内心。
「比我想象中还干脆呢,Caster,或者说这是你的演技?」
饶有兴趣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黑袍魔女,真访院轻声笑了。
「妾身只是想要赢得圣杯实现自己的愿望罢了,主人是谁根本无所谓。」
Caster淡淡地说。
但是,回荡在姬路脑海中的,却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谈。
『很不凑巧,妾身没有愿望……嗯,应该说妾身生前并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吧。』
她的意识与视野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用最后的力气,姬路紧紧抓住Caster的长袍一角。
「可是……你说自己没有愿望……」
虽然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情感,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听者可闻的哭音。
这句质疑有多么无力,姬路是明白的。
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白雾般,泪水渗了出来。
但她还是开口了。
她依旧执拗地想要从对方口中寻求最后的真相。
「没有愿望?当然是骗您的。」
然而Caster却对此无动于衷,她的视线甚至没有停留在姬路身上一秒。
「没有Servant会被平白无故地召唤出来。妾身为了能赢,可是想尽了各种方法。您可能还不知道吧,第一次被您召唤时妾身遭遇的危机。虽然对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但那个时候,妾身可是以您的性命相逼才从妹妹手中留下了一条性命。」
「怎么可能……那种事……骗人……」
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姬路只觉得全身发冷。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
也根本不愿意相信。
嗡嗡的耳鸣声和越来越暗的视野,脑袋快要无法思考了。
她的状态已经快到极限。
「这句话倒是事实。」
没想到,从真访院口中传来了肯定的声音。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个时候连我也不禁感叹,没想到你能漂亮地化险为夷。」
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真访院就驱使使魔监视着自己……
而Caster对自己说的……都是谎言。
只有愚蠢的自己傻傻地相信了她的话。
『自从您将妾身召唤出来的那一刻起,您和妾身的命运就是相系着的了。』
『当然,待定到妾身有同伴这个资格之后再选择相信妾身也可,现在的话,请让妾身相信您就好了。』
『既然与您命运与共,妾身所作出的决断是将信任完全托付与您。』
啊啊,原来这些……都是假的。
心脏内侧传来的痛苦一下子满溢开来。
与全身的疼痛不同,这种痛楚异常鲜明。
如果当时没有相信她就好了……姬路并不愿意这么想。
即使被别人误解,她也没有如此绝望,害怕过。
没想到失去相信的人居然会是这么痛苦的事。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在充斥着痛苦的奔流之中,她的眼前已经变得一片漆黑。
在那片黑暗之中,Caster与真访院的交谈声逐渐转弱。
那有些怀念却变得异常冷漠的声音刺挠着她的心口。
直到喧嚷与武器交错的声音响起,她的意识渐渐消散,融入黑暗之中。
一切归于平静。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姬路的脑海一片空白。
感受着异常沉重的身体,以及全身传来的阵阵刺痛,她清楚地明白,自己还活着。
默默地盯着天花板上烧焦的痕迹,眼睛却没有聚焦。
她什么都不想思考。
不想回忆。
周围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疼痛感显然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了。
但她却宁愿一直疼痛下去。
只要一开始思考,她的脑海中唯独挥之不去的,就只有Caster背叛自己的事情。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方向。
指引自己前进的人。
想要理解、相信的人……
一切都是虚假的。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他人如此痛苦。
不经意间,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白神姬路。」
不合时宜的,那令人憎恶的低哑声音在牢笼的另一侧响了起来。
「……」
不远处的白炽灯下,漆黑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轮椅之上。
没有丝毫想要理会她的意思,姬路沉默着收回了目光。
「这么快就醒了吗?看来接受了我的治疗,你的状态恢复得相当不错嘛。」
「……为什么不杀了我。」
一开口,一阵闷痛就从胸口蔓延开来。
强忍着刀割似的疼痛,姬路别过脸去。
「你要是死了我可就伤脑筋了,毕竟我都把神山仁美还回去了,只留下了你而已。」
面对姬路冷硬的口气,真访院微微摇了摇头。
「你把仁美……放回去了?」
听了她的话,姬路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半信半疑的表情。
「放轻松点,我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你,只是想知道守刀姬月会选择哪边而已。」
「……」
「结果,你是没被选择的一方。」
轻哼一声,真访院含着一丝冷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想挑拨离间吗,没那个必要,我和她们之间的关系才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厚。」
「是吗,」尽管如此,真访院依旧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观察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的性格和白城姬路完全不一样,真是相当特别的个体。」
「……不准你提母亲的名字。」
姬路倔强地抬起头。
她的眼神锋利如刃。
瞪着对方,那张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了愤怒的色彩。
「母亲?」
哑然失笑。
除了这个词,没有更加贴切的形容了。
如锉刀擦过般的刺耳笑声响过之后,微微吐出一口气,真访院换回了先前嘲讽的语气。
「原来如此,看来你真的一无所知。」
「……你指什么?」
对于一无所知这个词,姬路不由得感到有些烦躁。
「根本没有什么母女关系,」
一字一顿,仿佛为了让对方听清楚一般。
「你不过只是白城姬路——那个所谓天才的复写计划中的实验体之一罢了。」
真访院嘴角讽刺地扭曲了。
「复……写……是什么意思……」
姬路的表情凝固了。
她的话像涟漪一样在姬路心间蔓延。
「复写……也就是复制,你只是白城姬路的复制品,看来守刀姬月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嘛。」
真访院的声音轻轻回响在牢笼之中。
复……制……
姬路的脑海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晕眩感。
不……会的……
「怎、怎么可能,我是……」
嘴唇微微颤抖。
脑中的混乱无法抑制。
动摇从心中溢出。
「这一定是你的谎言……!」
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姬路完全不顾身体的疼痛朝她吼道。
她的声音充斥着痛苦与不安。
「是不是在说谎,你那所谓的妹妹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仁美……」
脑海中浮现的,是仁美满脸严肃的表情。
只要是旧白城相关的事情,她总是一副警戒的态度。
只要是关于过去的事情,她总是闭口不提。
即使被误解也不愿意告诉自己的真相……
难道说……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当然,你们也不是什么姐妹,不过都是白城姬路的复制品罢了,而且还是不良品——你自以为的父亲——神山谦可是亲口这么说的。」
神山谦……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姬路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没想到多年之后会在一个陌生人口中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黑暗中朦胧浮现的身影,占据了她的脑海。
心脏加速跳动着,疼痛逐渐沁入全身。
但是真访院的话还没有结束。
微微顿了一会儿,她以轻如呼吸的声音淡淡开口。
「你们是海上实验室事件中幸存的最后个体,那个执着而卑劣的男人一心想要复活白城姬路,你们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然而,你们并没有天才资质,绝望的他将你们称作不良品。」
「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放弃,最后的手段,就是将白城姬路生前的记忆完全灌输给你们。你们无法成为天才,但是只要完完全全地成为白城姬路,那么结果就是一样的。」
「……」
长久的沉默笼罩着整个牢笼。
本能地,姬路不愿意去理解她所说的话。
但,她完完全全地听到了。
听到了不想接受的现实。
锐利感完全消失,她的侧脸流露出了绝望。
「但是……不可能,我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些实验的记忆……」
硬是从喉咙里挤出含糊的声音,她颤抖的嘴唇微微泛青。
然而,真访院的表情却异常平静。
「……那么,我倒要问问你。」
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
「除了白城姬路复写计划,你想过守刀姬月真正想隐瞒你的事情吗?」
「……」
那是什么……意思……
「神山谦的死因是意外——她应该是这么对你说的吧?但是果真如此吗?你的心中一定也存有疑问。」
「……」
「这个疑问的答案,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
声音断断续续,视线也变得飘忽不定。
姬路不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那个朦胧的身影却一直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现在的你应该能够回想起来吧?」以锐利的视线紧盯着她,真访院淡淡地说道,「就在你沉睡的那段时间,我帮你解除了。」
「解除……什么……」
再次睁开眼睛,姬路彻底呆住了。
缓缓朝真访院投去的视线,这一次,再也无法逃开。
「暗示。」
那眼神,相当冰冷。
姬路真切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寒意。
「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大脑却刻意回避真相。而守刀姬月——那个站在第三者的立场还想假装善意的家伙,帮你封存了这段记忆。所以你毫无顾虑,平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
谴责般的话语响彻脑海。
大脑传来难以抑制的疼痛。
黑暗中的朦胧身影,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啊……」
没错。
没有了盖子,远比针扎更加痛苦的黑暗在那一刻涌了出来。
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宛若古老的录影带,记忆开始倒带。
在黑白沙岚闪现之后,她渐渐想起了。
想起了一切。
——手臂被扎满针孔的日子并不算难熬。
——每天吃下十几种药丸已经是家常便饭。
——就算戴上奇怪的仪器接受治疗,她也没有任何怨言。
一切都是为了母亲——那个人这么说着。
自己也一直相信,如果能够复活母亲,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是……
渐渐地,一切改变了。
无法忍受被那个人冷笑着称作缺陷品。
无法忍受隔着玻璃看到仁美痛苦的表情。
看着仁美眼中的光芒不断黯淡,她的心中不禁萌生出了疑问——这么做真的值得吗?重复这样的事情,母亲真的能够回到自己的身边吗?
但是,她的疑问被那个人强压了下去。
彻底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实验品没有质疑的资格——一边冷笑,他强行拽着仁美,踏上了通往下层实验室的金属阶梯。
而那一天。
唯独那一天。
仁美生日的那一天。
没有获得父亲的任何关爱,等待她的却是比平时更加痛苦的实验。
被强硬地拖拽着,胆怯地回过头,仁美眼中的绝望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那一刻,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
毅然追了上去,她拽住那个人的手。
心底的黑暗与怒火夹杂在一起,混合了漆黑粘稠的恨意。
全身的血液变得灼热起来。
握住的那只手,顷刻之间已经失去了形状。
整条手臂,化为肉泥。
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姬路愣住了。
那个人转过头来,面目扭曲着,粗暴地甩开仁美,用右手按住不断涌出鲜红液体的左肩。
断片的记忆。
黑白沙岚般的雪花点闪过。
一脚踩空,从长长的金属阶梯滚下去的,是那个人。
痛苦而扭曲的表情——那是映在视网膜中最后的影像。
……解析准备……分解,再分解执行。
原来如此。
……逆炼金。
『主人您似乎很有破坏的才能。』
……破坏的才能。
肉泥……尸体……
黑色的回忆定格于此。
「……是我。」
在浑浊不清的意识中。
用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的声音,白神姬路低声地喃喃自语。
「杀了神山谦……」
「正确答案。」
单薄的嘴唇浅浅扬起,薄纱之下那张苍白的脸庞泛起了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