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的生活将产生多少种可能,此刻的凌湖影想不出合理的答案。
温和的花露水沁入陶青云身上的制式西服,溶在汗水里,顺着衣服纤维静悄悄地扑上来。凌湖影呼吸间尽是香精味,厚重得化不开。玩笑似地,她在陶青云背上吹气,试图吹走这片茉莉花园。
陶青云专心骑着电动车,不唱歌也不说话。
“喂!”凌湖影揪着陶青云衣服下摆。“什么时候想带我走的?”
“半个小时前。你跟要死一样,一杯一杯地灌。”
凌湖影笑到发抖,右手握成拳锤在陶青云的肚子上。陶青云闷哼一声,手肘向后推凌湖影。
“老实点儿,不然把你卖到山里去。”
“滚你妈的。”
电动车向太阳酒店东行驶,穿过一个休闲公园,进了一条林荫道,两侧的梧桐树冠遮住天空。这一带曾是凌湖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下一个路口左转就是宾汉小区,她和段宇航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家。
“来这儿干嘛?”
“我住这儿,就在宾汉小区前面不远。”
经过宾汉小区门口的时候,凌湖影还是瞥了一眼C栋十楼。房间是黑的,窗上的红色喜字剪纸在晚风里摇摇欲坠。
我们不是只有现在吗?在他们决定贷款十年买下这间房的时候,段宇航笑着说服凌湖影。
好景不常在。
又骑了大概五百米,陶青云在一家炸鸡店前停了车。炸鸡店开在六层居民楼的一层,一个临街门市铺子。铺子门口上方挂一个大得夸张的招牌,遮住二楼半扇窗。玻璃门开着,几张小桌,没有客人,一个赤膊的男子坐在马甲上扇大蒲扇看电视里的财经新闻。
“股民朋友们不要慌……”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尖得可以切割钻石。
星空炸鸡店,招牌的背景画偏偏是是梵高的向日葵。
“等我。”陶青云下车,径直进了炸鸡店厨房,男子也不管。
凌湖影掏出手机,最近的未接电话是一分钟前,来自姬崖高。
“凌经纪,你不用着急,问题不大,都在应急方案里,你先忙家里的事吧。我替你跟安总说了。”姬崖高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慌张。
“谢谢姬哥,我回不去了,我……表妹的妈妈身体不太好。那个,安总怎么说?”
“安总说让你先忙家里的事。这边有我呢,放心放心。”
凌湖影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拇指果断替她按下结束通话的红色按键。炸鸡的香味涌过来,鸡肉的鲜味和脂肪融化的浓香引诱着她体内那点儿渴望。
凌湖影看着手机屏保上的数字时钟发呆,二十二点零一分。按计划,她现在应该在太阳酒店一楼的洗手间狂吐,然后被人带去洗胃。并且,如果她那时还没不省人事,她就会在救护车上给何来打电话安排好下周的工作,直到段宇航完成在雅士藏的任务,她再回去上班和众人周旋。
如今她站在一条老街的人行道上,等一个叫陶青云的女人从一家炸鸡店里走出来,没有原因的举动。
可凌湖影不想走。
你的心思,身体全都知道。
陶青云领着凌湖影上了二楼,星空炸鸡店的正上方的小屋。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开门的时候,陶青云在黑乎乎的楼道里找钥匙,右手装着炸鸡腿的塑料袋在手腕上荡来荡去。
“是不是在这里?”凌湖影从后面把手伸进陶青云贴身的裤子口袋乱摸。
“哎哎……别,我,哈哈哈,我怕痒。找到了,在……在这儿。”
陶青云一边扭动身体,一边用钥匙拧门锁,钥匙串“哗啦啦”地响。
凌湖影嘿嘿地笑,双手搂上陶青云的腰,头枕在陶青云的肩膀,她故意把所有重量压在陶青云身上。陶青云推开门,几乎是被凌湖影挤进自己房间的。
“你真是喝多了。”
“切,才没有,那点儿小酒。”
房间出乎预料的小,四面水泥墙,附带一个卫生间。唯一的自然采光是一面大玻璃窗,炸鸡店招牌的上端挡住窗户下半,窗前支着一架画架。打包好的纸箱堆了一地。屋里没有床,一个铺了床单的床垫旁亮着一盏护眼台灯。
“你好乱啊。”
“下周就走了。”陶青云转身关门,把钥匙串挂在门上的铁挂钩。“搬到大学城,房子便宜,交稿方便点儿。”
“什么稿?”
“就是那一堆,”陶青云把黑西服丢在一个破边的纸箱上。“现在这帮学画画的艺术生,嘴上说着自己多刻苦,上了大学就没画画的心思了,作业考试没一个是自己画的。”
“那你就当他们的枪手?”
“有钱不赚王八蛋。”陶青云指着画架旁的一沓纸。“最高纪录,两个小时,三十张,保质保量,而且每张的风格不一样,那些挂名教授全没看出来。哼,饭桶。”
凌湖影踢掉高跟鞋坐在床垫上,静静看着画架上的石墨画,一个长发男子眉眼低垂。画的光影和构图始终如一的优秀,细节干净到单纯。
就像画它的那个人。
“它是你真正想画的吗?”凌湖影问。“可以进展览了。”
“不是。”陶青云在凌湖影身边坐下,拆开塑料袋上的扣子,炸鸡腿混着五香粉的味道窜出来。“我想画的永远是下一幅画,没画出来的才是最好的。吃吗?”
“不吃,腻。”凌湖影从手边撕开一包红色包装巧克力豆。“我要吃这个。”凌湖影拈一颗巧克力豆放进嘴里。“说真的,你就没想过出名这事儿?”
“少年成名不是好事,灵感和声望是生生世世的仇敌。”
“谁说的?”
“我。”陶青云放弃炸鸡腿,抓一把巧克力豆。“灵感太脆弱了,一辈子的好日子最多到三十岁,说没就没。趁能画得动的时候多画画,谁知道哪天就画不出了。”
“那你一定没朋友。”
凌湖影轻声笑,抬手把陶青云松散的头发别到耳后。陶青云的耳骨很硬,白皮肤下的血管交错,耳垂是饱满的一块。凌湖影的拇指抚上陶青云凉凉的耳朵,沿着耳廓的凹凸打圈。
陶青云身体一僵,手里巧克力豆“咕噜噜”滚落,她突然说不出话,坐在原处深深呼吸,身体里似乎埋着一片涨潮的海。凌湖影从侧面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吻她的脸,她的脖子,刻意把气呼在她的颈窝。
“你……你等一下。”陶青云面朝窗户,一动不动。
“要不算了吧,我看你都快哭了。”凌湖影不再亲吻,仍抱着陶青云,鼻子在她的衣领嗅。
“你好香。”
“可能是花露水。”
“不是。是你好香。”
凌湖影把两条腿搭在陶青云并拢的膝盖上,小腿在上面一晃一晃,陶青云膝盖上的骨头硌着她的腿。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凌湖影冲着陶青云的耳朵问话,顺便吸吮她的耳垂。
“那天你从邱妈那里走了之后,邱妈说你劝过她不要拍重西哥的雕塑,我觉得你是好人。”
“我可不是好人。”
凌湖影关了床头的台灯,房间陷入黑暗,窗外路灯浅橘色的微光从招牌越过,水泥墙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凌湖影吻上陶青云的唇,两片小巧的唇。
“你牙好白。”她听见陶青云说。
凌湖影脱了西装,抽出掖在裤子里的衬衣,从上到下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扣子。“好难解。”她放慢语速说着,等着陶青云反应。
陶青云只是抱着她,手掌在她的腰上某处来回摩梭。
“唉,最后一颗,失去机会咯”凌湖影叹气给陶青云听。
于是陶青云把手划过来解扣子,同时用嘴唇去碰凌湖影的下唇。凌湖影捧住陶青云的头,理顺她潮湿的长发。
“上次和别人睡觉什么时候?”
“很……很久了。”陶青云盯着凌湖影的嘴。
“舌头伸出来。”
巧克力甜味。
“嗡嗡嗡。”凌湖影的手机又迎来一通电话,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闪蓝光。
“你不接吗?”陶青云学会舌吻了。
“不要说,现在先不要说。”凌湖影用力把手机推到角落,扯开陶青云的薄衬衫,两颗树脂衣扣弹在人造革地板上。
浅睡的陶青云侧躺在凌湖影身畔,紧紧环住凌湖影的左手手臂不肯松手,手指微微抽搐,像孩子守护心爱的玩具。她小腹的滑腻皮肤热乎乎地贴在凌湖影手背,凌湖影湿淋淋的手指抵在她双腿间。
被大个子依靠,凌湖影有点不适应,她想翻身,平躺在枕头上让她的脖子发麻,然而床垫就那么大,毛巾毯子只一人宽。
忘了后来是谁起身拉上的窗帘,绿色亚麻窗帘,印着卡通胡萝卜的图案,胡萝卜的叶子是白的。
“便宜。”陶青云这样解释。
街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入房间,在天花板上一分为三线,青草绿,土橙黄,粗线条是淡紫色。
凌湖影轻轻咳嗽,房间里的灰该清了,胸口的震动牵扯心脏,疲惫的心隐痛。虽然酒精早从体内抽离,凌湖影的后脑依旧晕沉,颈动脉任性搏动。
糟,仍然很糟。
陶青云低声哼哼,头发丝摩擦凌湖影的脖子,力道很软,凌湖影的锁骨麻酥酥的。
“醒了?”
“嗯。”
陶青云在毯子下摆弄凌湖影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令它们翘起再弹回。“把烟递我,就在烟灰缸里面。”
“事后烟?”凌湖影打趣,用手指去钩烟灰缸的边缘,无意钩到台灯的开关。台灯亮起,黑暗尽失,人类也许不再有所隐瞒。
陶青云躺着抽烟,烟灰敲进放在胸口的烟灰缸里,蘑菇云状的烟雾从她的嘴唇喷出,像出海呼吸的鲸鱼。
“你就不怕烫着自己?”凌湖影撑起上半身,烤烟味使人心烦。毛巾毯从她的身上跌落,凌晨的凉意侵蚀心口。“她是谁?”凌湖影拿起灯下的塑料相框,模糊的照片中,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无忧无虑的胖娃娃。
“我妈。”
凌湖影仔细看照片,转眼比对陶青云的脸。“你妈比你好看。”
陶青云笑,嘬完手指的烟,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我快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
“多回家看看啊。”
“我妈死了。”陶青云仰头看着天花板。“我七岁的时候走的。”
凌湖影沉默,不知道要不要放下那相框。陶青云有和母亲一样高挺的鼻子,耳边的红痣简直一模一样。
“我记着她老是梳俩麻花辫,又黑又亮,她好像从来都不抹头发油什么的,天生的。送她走那天她也梳俩辫子,就是脸……太白了。她对我可好了,我围棋就是她教我的,吃鱼帮我挑鱼刺。”陶青云叹口气,把烟灰缸放到地上。“好人都不长命。”
凌湖影轻柔地摸陶青云额前的碎发,像是在抚摸一只娇弱的小动物。
“哎,别这样。”陶青云躲开凌湖影的手。“我早过那劲儿了,也就是你今天问,勾出来了。来,再躺会儿。”
陶青云关灯,拉着凌湖影躺下,两人在末夏的凌晨接吻。
“我想摸摸你,我学东西很快的。”陶青云咬凌湖影的脖子,右手顺着凌湖影的脊椎弹钢琴。
“别,累了,睡会儿。”
陶青云“啧”地一声,似乎翻了个白眼。
“科学家需要发明的是失眠药。”
凌湖影的食指顺着眉毛生长的方向搓陶青云的眉骨,右眉下有一颗小小的包。
“把今天忘了吧。”
“这辈子忘不了了。”一个吻降在凌湖影的鼻尖。
“你好粘人。”
“没想到吧。”
从陶青云房间离开时,凌湖影留心看了陶青云一眼,她这次睡得很沉,恐怕到下午才醒。星空炸鸡店也卖早餐,凌湖影是它今天的第一号客人。两个素包子一碗皮蛋瘦肉粥,老板又赠了一碟小咸菜。
“你和小陶认识?”找零的时候,老板问。
“不熟。”
在周末清晨的出租车里,凌湖影一条一条地翻看昨夜的短信,消失十二小时,世界其实还是那副鬼样子。
凌姐,王哥无大碍。
起火原因是电缆老化,酒店后续跟进。
凌总找个时间一起吃个饭,班雨。
给凌经纪添乱了,王某叩首。
你怎么样?你在哪?回我电话!
周一来我办公室,阅后即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