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服被带离椒房殿后,陈阿娇犹在地上哭喊。
她毕竟是皇后,兵士们能拦住她,却不敢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皇帝像是烦了,他俯身蹲到陈阿娇面前,用力地把陈阿娇的头扳过来对着自己。
陈阿娇满脸是泪。
“这便是朕的好皇后,为了一个下贱恶毒的巫女,这样不顾脸面。”
“她不是。”陈阿娇看着刘彻,哀切却又字字清晰道。
“楚服著男子衣冠帧带,素与皇后寝居,相爱若夫妇。”刘彻面若寒霜,“她不下贱,不恶毒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椒房殿是什么地方?”
陈阿娇没有躲避刘彻的目光。
“皇后是朕的皇后,椒房殿是朕的椒房殿,天下是朕的天下。你以为能瞒住我?”
“陛下后宫多少女子,就容不得妾身边,多一个知心人吗?”陈阿娇眼眶含泪,半是乞求,半是哀怜。
刘彻听罢拂袖而起,随后他就听到陈阿娇哀声道:“巫蛊之事,我为主谋,与旁人无关,还求陛下,明断。”
说完便听到一声磕头的响声。
陈阿娇向自己行了大礼。
刘彻不禁攥紧了拳头,他与陈阿娇相识这许多年,从没见过她这样低三下四,却是为了一个女而男装的巫女求情。
一个卑鄙下贱,心肠歹毒,把自己的皇后骗得五迷三道的巫女。
思及此处,刘彻不禁又怒从心中起,他不再多呆,吩咐人看管好皇后,就走出了椒房殿。
陈阿娇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不见,心中一片冰冷。
骤雨狂风,片叶难留。
一切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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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迫于皇帝的压力,许是已经过了当初那段艰难的时日,心态已经变化,总之陈阿娇自那件事后,还是好好地活着。
熬过了自己的父母,熬过了自己的兄弟,熬到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让她牵挂的人。
就连当年严刑拷打楚服的侍御史张汤,也畏罪自杀,死在了阿娇前头。
阿娇一边松土挖坑一边回想。
其实在长门宫的这许多年里,她曾经又见过刘彻一次。
那天他去顾成庙祭祀,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人马难行。而正好离长门宫很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竟下令去长门宫躲雨。
这消息如平日惊雷,炸在长门宫内,上上下下,几乎都沸腾了,只是除了陈阿娇。
她在自己的主殿只简单嘱咐了几句好好接待皇帝,不要怠慢。
自己却一动不动,仍倚在榻上,捻起一枚果脯,送进嘴里。
“夫人……夫人不去见见?”侍女大着胆子问。
陈阿娇似是被果子酸到了,微微一皱眉:“我为何要去?”
却不等侍女们再说什么,陈阿娇连忙打发她们出去:“赶紧去安排吧,怠慢了皇帝,若是降罪下来,不是能担待得起的。”
侍女们犹疑间,还是唱了喏,依命鱼贯而出。
陈阿娇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十多年没见,她确实也并不想见。
说实话,对于刘彻,她早早地就认清了,这个男人,曾经是自己的夫君,但一直是这个国家的帝王。自己求的,绝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
当初是自己过于痴妄了。
何况,中间横亘着那么多的人命,还有楚服。
说来奇怪,明明和刘彻相处十多年,和楚服只有一年多。可是她在长门宫内想起最多的,却是楚服。
也许楚服是给了自己最大温暖的人,也许那是自己最快活的记忆,也许是对于楚服的死自己一直心存歉疚,也许是自己一直在悔恨,因为看不到楚服年老的样子。
陈阿娇曾经召了一批画师,想要给楚服画个画像作为纪念,因为记忆中的楚服,已经逐渐模糊。她不敢说是为楚服画像,只是说是为一位故人。
可是只凭描述,画师们根本画不出楚服的模样。
画了三天,呈上来一百二十多幅,无一有一丝神韵。
陈阿娇最终放弃了这样的行为,给予画师们厚赠,打发他们走了。
她唯有时常回忆,才不至于让楚服在自己的记忆中消失。
过了一会儿,侍女却又推门进来:“夫人,皇帝想见一见您。”
陈阿娇一时没听清,又让侍女重复一遍,方叹了口气,悠悠起身:“且让陛下稍待。”
陈阿娇整理了下仪容,已经是半老的妇人了,她不喜浓妆艳抹,只稍微修整,显得有些好气色便罢了。
待她在刘彻所处的厅中远远看见他时,发觉经年未见,刘彻的两鬓也有些斑白,虽然仍正当年,可却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了。
是陌生人,却又熟悉。
皇帝转身瞧见她,嗫嚅了几下,却什么都没说。
陈阿娇上前,行了个礼。
许久未有,行礼也生疏得很。
皇帝呢喃道:“你老了。”
“是。”陈阿娇点头道。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陷入了沉默。
“陛下好生歇息,妾不打扰了。”陈阿娇率先打破这样的寂静,却是告退了。
“你就不……”皇帝不免有些急。
陈阿娇已经转身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陛下,往事不可回首,多说也无益处。”
“阿娇,你仍怨我。”
“陛下难道能让楚服复生?”
陈阿娇本不该这么说,但是她就是克制不住想要这么说的情绪。
这个名字像是冲破层层束缚一样再次来到皇帝耳边。
只是皇帝并不似当年那样怒气冲冲,他喃喃道:“楚服,楚服……这些年,你还念着她?”
陈阿娇回过头,远远地看着刘彻:“陛下,不可以吗?”
“她真心待我,我感念她。”
皇帝堵了许多话在喉头,像什么巫蛊之事,女而男淫,大逆不道之类,可是看着陈阿娇平静而又有了岁月痕迹的面容,他却说不出。
“罢了。”最后,皇帝挥挥手,“你走吧。”
她仍旧是骄傲的陈阿娇,未曾变过,只是那一刻,她觉得皇帝好像也苍老了许多。
那是陈阿娇最后一次见到刘彻,她自觉,半世纠葛,这样的结尾很好。
陈阿娇将柳条放入挖好的坑中,用铲子将土拨进去,将坑填平,最后又浇了点水。
整个过程,她从不让任何人帮她,弄完后,自己累得出了层汗。
侍女们端来水盆让她净手,还有巾帕擦汗。
“十六……”陈阿娇自己呢喃道。
她觉得,每种下一株柳树,就好像和楚服相见,又近了一个年头。
而近来,她总觉得,似乎和楚服再会的时日,不远了。
她休息完又回到那棵大柳树身边,用手抚摸着柳树的树皮,感受着它的纹路。
楚服,后世会如何评说你我呢?
罢了,或许你我连名字都留不下。
陈阿娇想。
史书记:(窦太主薨)后数年,废后乃薨,葬霸陵郎官亭东。无人知陈废后遗令自长门宫移一株柳树种于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