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起,夜幕沉下来,像给这城市罩下一层黑布。
已经是冬天了。
这样的夜,十年前便在眼前挥之不去,她被困在其中,看不见光亮。她憎恨这黑夜。飞白关上窗户,拉了窗帘,回过头去,又走到他床前,静静注视他。
一个枯瘦的老人。
他的精气神泄了大半,不过几个月,便形销骨立,面皮上生出点点黄斑。他是真的老了,再用补汤也不行。弘武闭上眼,半晌又睁开,眼白铁青,爬满血丝,无数红蜘蛛从眼底蠕蠕钻出来。浑身燥热。
狂奔,狂奔,它在狂奔。
停下,给我停下!
他本有信心驯服它,就在拉缰绳的时候,一阵心悸突然涌来,错失了最佳时机。他伏在马背上,耳边风声渐淡,几乎能听见血液在体内流淌的声音,疼痛令他的脸变了形。乱飞的鬃毛遮住视野,涔涔冷汗落下来,引得他更加躁怒。
他无暇思索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着,还没来得及止住,接着便是天地颠倒,一阵剧痛,闪电一样劈开他。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了咔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从体内扩散出来。
脊骨断裂,万幸没死,只是从此行动不能,连大小解都不能完全再由自己控制。不过毫无尊严地躺在床上熬日子。什么峥嵘岁月,以后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脸色胀成了酱红色,随即又慢慢变得惨白,似乎血都流光了。一根根青筋从皮肤下挣出来,男人从齿关里磨出受伤老兽的怒声。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覆上他的燥热。飞白用毛巾将他的汗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伴他良久。
“先生,可要喝些水?”
他没说话,许久喉头动了一下。
活像个垂死的老兽了。穷途末路的老豹,也只能伏在僻静处等死,等着秃鹫,鬣狗都来分一杯羹。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暴雨将至。
飞白给他喂了水,弘武抖着唇,怎样也想不到他的失事,也会有他枕边人的一份功劳。
“玉满枝再调养一段时间,身子就能好了,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子没能保住……”飞白低了头,“早知如此,我便是拦着,也再不让你们去了。”
他霍然盯着她,那目光直勾勾地要将她钉在墙上。那般痛苦,令她侧了头。
“先生也要好好休养,不要多虑,等痊愈了,孩子还会有的。”
他冷笑着,痊愈?不会了。兵败如山倒,他彻底成了瘫痪的残废,再也感觉不到半截身子的存在。昔日得意如流水,大势去矣,再无可起的日子。
那些探看的怜悯眼神投来,都是在刺激着这头笼中困兽。
他是不会死的。他只是再不能风光地活,他残废了,自会有其他人来顶替他的职务。他切齿,恨不能砸碎这床板。难道就在这床上领着抚恤金颐养天年?等到垂死的那一天?让所有人来看他的笑话?
不不不。他猛然抖擞着,手颤颤地摸着往日别在腰中的枪。
无力回天。他心里一静。与其如此,倒不如以一种干脆利落的方式结束,以全自己最后的尊严。风光了大半辈子,死也没什么可怕了。
“你叫赵臻过来。”这个时候,他忽然清醒了,虚弱地发号最后的施令。赵臻是赵副官的名字。如今喊他过来,必是为了交代后事。他还是不信她。
飞白没动,她淡漠地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瞪着她,非常愤怒。然而她一直像个桩子站在那里,渐渐地,从狂乱到迷茫,不解,最后趋于黯淡。
他的手指痉挛了一下,如同抽搐的蜘蛛。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滋味,自己所求的,始终未曾得到。
孩子,他在无数女人身上都下了功夫,有了,却又都早早夭折。
“我让你把赵臻喊过来!”他面色森然,牙关咯咯作响。他又忘记了之前她是怎样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混乱而炽热的头脑。一时想不起该骂什么。
飞白在心里冷笑。
这本是一场漫长苦痛的厮杀。临近尾声,谁也不是赢家。面对他的窘迫,她本以为自己会快意,会嘲讽,会愤怒,会恶言相对。
但,完全没有。
她听他的喘息声逐渐微弱,再挣扎着聚气,发出拉动破风箱似的声音,心里也漫起一阵凄楚。
她不动怒。
“先生,我这就让他来。”
赵臻脸色灰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飞白站在他身边,低眉敛目,也看不出神情。
只见弘武低低交代了一些事,赵臻注视他良久,“我明白了,可是,师座……”
“把我的枪拿出来。”
他们的呼吸微微一滞。
“先生!”飞白先叫出声,伏在他身前。
他斜睨她一眼。见她因为震惊睁大眼睛,隐有恐惧和迟疑——是为了他么?那倒也不算太坏。
赵臻面色剧变,明白他的意图,然而不能违抗他的意思。他向来是个忠心的副官。
“把保险拉开。”
“师座!”
“我叫你拉开!”
“您不能——”
“哼,有什么不能的?”他傲然一笑,虽然虚弱,又居高临下了。“大丈夫随时马革裹尸,我早就准备着了。死则死矣,这半辈子,够回本了。”
赵臻的下巴崩紧了。
“记住了,第一,我的后事要风光,但不许大肆登报宣扬。第二,”他道,“善待那些弟兄们,第三……”弘武忽然咳嗽起来,飞白走过去,跪在地上,微微扶起他,为他顺气。
弘武望着飞白,喘着气道,“以后……就交给你了。”
飞白终于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静静跪在他身前。
“枪给我!”他命令。
赵臻咬了咬牙,太阳穴青筋直跳。但弘武只沉沉注视他一眼,他只能缓慢地将枪递给了他。
“想不到最后还得用这玩意儿。”弘武笑了声,手微微抖着,眼底却并无畏惧。
这一刻,过去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烁。他又成了少年铁山,浑身是胆,向前冲撞,从此撞开混沌,于枪炮声中开始戎马生涯。
他闭上眼,试着回想过去真正的欢喜。虽渺茫了,却也依稀存在过。
恍惚间,是很多年前,京师四月的黄昏坠下来,春风飘飘荡荡灌进衣袖裤腿里,如鸽子翅尖,扑棱棱扫得浑身惬意。他摸着怀里的一盒胭脂,踏着夕阳回到家,看见母亲为他准备饭菜,见到他立刻迎来。
“又淌了这么多汗,可苦了你了,快坐下歇歇。”说着拉着他,用帕子为他擦汗。
“娘,我给你带了盒胭脂,你看看好不好?”
“你这猴儿崽子,又胡来,你娘哪里能用得到这个?”她接过那印着牡丹花的红盒子,睫毛颤了颤,眼里却闪烁着欢喜。“真是瞎胡闹……”
“娘,你试试。”他闹着她。
她被他缠得无奈,拔下小木簪子,挑了一点胭脂,往手里抹匀了,向唇上一点。
仿佛万千霞光也凝在她的唇瓣上,有种迟来的婉丽。她有些不习惯他的夸赞,又低下头,欲语还休。
“下次可不许再乱花钱了。”
他喉头微动,他究竟是怎么回答来着?母子俩相视一笑,他大口吃饭,她为他添菜,日子过得苦,心里却很满足。
但,以后这平静,再没有了。
“砰”的一声。
赵臻晃了晃,飞白颤了颤,抓紧了床沿,腥气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她的手心里都是汗,因为恐惧瘫软在地。赵臻急忙去扶她,发现她浑身汗涔涔地抖着,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几乎要晕过去。
“太太!”
飞白紧紧抓着他,过了许久,才敢看向那具松散下来的尸,如今他是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
人间得意,千红百紫,转头春尽。
一切都结束了。属于他独断专行的暴君时代,终究落下了帷幕。
他果断赴死,倒省却她无数阴毒手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没有喜悦。
她的耳朵嗡嗡响,像是血液汩汩流动,又好像是发自肺腑的哽咽。
“太太。”
她恍惚。
赵臻始终陪着她,也许怕她疯了,也许是为了监视。
他们相识十年,多少也有些交情。但飞白对赵臻鲜有信任,任凭她如何拉拢,他始终都是淡淡的,令她看不透。
她勉强打起精神,身影却是空洞洞的丢了魂。她成了一个木头人,僵硬地眨着眼睛,听得到外界的动静,木然做出反应,情绪仿佛被涂了一层白蜡封在脸上。
因为丈夫的死,她病了一场。先是头疼目胀,身子沉重,但仍挣扎着起来,处理他的后事。所幸有赵臻在,多少分担了些压力。
玉满枝是个中途窜出来的小插曲。得知弘武死了,也不闹事,只是坚持她二太太的身份,硬要出来,狠狠大哭一场,撕心裂肺叫着先生,习惯捏着的声音尖利穿上云霄,听得揪心。
飞白不知这眼泪里有几分真心,是为他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抑或是被这大阵仗吓着了。但这毕竟是动了真感情,倒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也是,她只有十八岁。
听到周围人皆唤她二太太,而非玉姑娘,玉满枝顿了顿,泪水滚落,像猫啼一样地哭叫着。
她想要的,名利,恩宠,孩子,他允诺的人上人的日子,一点点得到了,她才摸着边,还没等到捂热,便在一夕之间骤然失去。
她哭着,一时竟想起自己扮着薛湘灵,在师长面前唱的一出《锁麟囊》。“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不免心惊。当时风光无限好,不想今朝——却也是人生如戏,都成了剧中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可玉满枝还是痛苦。她哭得黑发披散,一张脸通红紫胀,终于不再嘶声嚎啕,只是仍无声哭泣,双肩颤颤。
飞白任她哭号,也无心阻止,只是让人把哭到打噎的她扶回屋里,好生劝解,令她休息。
她自己也是倦极了,摇摇晃晃挪到小黛身边,她立刻给爱人一个久违的拥抱。飞白身上很冷,不断地抖。
“他死了。”
小黛愣了愣,不由大惊,下意识将飞白抱得更紧。
“何先生——”
“死了。”
她不敢再问。
飞白眼里是两汪黑洞洞的深水,阳光照不进,微风吹不动。小黛直觉不安,唤她好几次,竟没有反应,不觉吓得哭了。
泪珠子罢嗒罢嗒掉在她脸上,飞白终于身子一软,将头埋在她怀里。小黛轻轻拍她的后背,抽噎着道,“这次换我陪你,飞白,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她答不出。她困了,她想睡,她倒了下去,和衣而眠,周围一切声音都退了潮,离她远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飞白是被哭声唤醒的。她从疲惫中睁眼,仍觉酸软,看见小黛垂着头,抵着手臂,在小声啜泣。她动了动,小黛立刻扑上去,搂紧她的头颈,变成了长长的呜咽。
“傻小黛,你就在这守着我么?”她被小黛抱了个满怀,不由心酸。
尔冬一声长叹,“姑娘只守在你身边,谁叫她都不肯挪步。饭也只能用汤泡着吃,这可算什么呢?”
她到,“小姐总算醒了,我们也吓死了,听大夫说只是感冒,心里这才好受些。”尔冬眼底淡青,同样有些魂不守舍。见她醒来,心里石头落了地,也是欢喜。“赵副官听说您昏睡不醒,急得不得了,急忙去请了大夫。”
飞白默默,抬手捏一捏她的脸,只觉沾了一手泪珠子,又是心疼,又是柔软。
“好了好了,小哭包,我不会死的。”
小黛怪叫一声,一骨碌钻进她怀里,拒绝听她说死。她的一张花脸模糊了,两眼肿胀着,十分狼狈。
“我怕。”小黛抹着眼睛,瓮声瓮气道,“你不会——不要我的罢?”
她沙哑地笑起来,“呆子,就是我死了,魂都飘到奈何桥,听你一声唤,我也会赶回来的。你说我要不要你?”
她慌忙去捂她的嘴。“不许说这些了!”
“不说了。”飞白的睫毛一抖,看见光束从窗子外透进来。
她感觉自己是从阴阳交界处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间。
“白天了啊。要起来了。”她喃喃自语道,“还有好多事……真烦……”不由捂住眼睛,手指微微痉挛。
小黛乖顺地贴着飞白,不再问其他的事,怕添她的烦恼。
飞白一身素衣,肃穆端重,脸是哀伤的青色。她望着黑白相片里的男人,眉间的青色更重了。
她的仇人,她的丈夫,给她庇护又伤她至深,她最畏惧也最憎恨的人,终于死了。他没能如愿长命百岁,在五十四岁这一年,人生戛然而止。
直到此刻,她才得以摆脱他,有种空洞的解脱感。真奇怪,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心中有什么东西一抽一抽,像只虫子,大口撕咬,吞食她的血和肉。
何弘武死了。
一个爱兵如子,豪气干云的师座就这么死了。他生前剿灭匪寇无数,又将洋人尽数驱逐,于国事上大节无亏,也当是党国的英雄。他的葬礼办得风光无限,党国要员名流也都前来悼念。
飞白彻底成了个局外人。
他给她留了一大笔款子,诸多财产也归于她名下。可是她的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光都被他作践完了,他却以为这些足够补偿以前一切。
她跪在他棺前,为他哭灵。并非是惺惺作态,她对自己有无限哀悯,在这个可以恣肆发泄的时候,通通化作流水,从身体里面倾泻而出。
她哭,哭得不比玉满枝更有仪态。哭到眼泪鼻涕都冒了出来,最后意欲干呕,要呕出这些年的辛酸委屈。
赵臻劝也劝不住。
她的哭是一场控诉。她哭自己,哭她的母亲,哭那些从她身边一样又一样离开的东西,哭这冷酷的毫无人味的人间。
她咬着牙,忽然喊了一声妈,更让人觉得心碎。
女儿终于,得了自由身。
女儿为你,为小黛都报了仇。
您看到了么?
小黛听着飞白哭泣,早已心痛难耐,听她喊她的母亲,想到温柔待人的姨姨,忍着忍着,鼻子一酸,再撑不住,也一起哭了。
她们是好人,为何老天不肯善待她们?
黑压压站了一片的人,垂手而立,屏声静气,见她失态嚎啕,死去活来,也不敢上前劝解搀扶。
“太太。”
鹞子站在她身后,难得严肃着一张脸。尔冬忧虑的目光频频投来,看看飞白,又看看她。
“太太,节哀。”她沉声道。“无论如何,请保重自己的身体。”
飞白慢慢收了泪,面色青白,点了点头,然后哑声道,“我去洗把脸,等会有些话,要对赵臻说。”
她理了理心情,勉强支撑着自己。
“太太有什么吩咐?”
“到了现在,你还唤我太太么?”
“您并没有申明与师座登报离婚,自然还是他的太太,法定的妻子。”赵臻平静道。
飞白不语,只看着地砖上黯淡的阳光。
她呼了一口气,道,“他一定与你交代了些其他的后事罢。”
“是。”赵臻沉吟,“但恕我不能告知太太。”
飞白吃吃笑起来,“你还是这样忠心耿耿。你不说我也知道,想来是不与我轻易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沉沉地响起,“他这人总是这么多疑,难道我还能改嫁他人不成?我都这把年纪了,早已无心情爱,非要我为他吃斋念佛一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才能安心呢。”
“太太言重了。”赵臻陪笑道,“先生是有一起心病,然而唯一信任的人也只有太太,不然何须将这托付给您?”
她病了一阵,又忙碌不歇,人憔悴了许多,粉黛也遮不住疲倦之态。他看见她将短发别在耳后,垂着的眼睛边悄悄探出一丝疲倦细纹。
她竟然也有些老了,变得陌生起来。他怔怔,忽地若有所失,一瞬间滋味难辨。
飞白已经转过头去。只听他轻声道,“那么,太太将来有什么打算么?”
“左右不过是寻一处聊寄余生罢了。”她哑声道,“我老了。只想独自一人平平静静地生活。”
赵臻道,“这很好。”
她笑了声,“你肯让我走么?”
“我知太太所求的是安稳生活,岂会随意阻拦您?”赵臻道,“如今北方动荡,上海生活程度太高,西南瘴气又多,江南倒是好地方,风光秀丽,也适合散心静养。”
“是不错。你倒是为我谋划得清楚。”
“太太,人活一世,能顺心一次已是不易。”赵臻还是平平静静的温和模样,抬头望了望冷白的天,一只黑鸦仓皇飞过。“说起来太太可能不信,师座向往的家,是娇妻佳儿相伴,事奉高堂。”
飞白看向赵臻,目光如针。她一直不知这白面儒生心里清楚多少。他长久跟着他们,自己的心思始终是个迷。他对弘武忠诚,对她也足够敬重,但他自己,却又像什么都没有追求。她看不到他的欲望。
“那么赵副官所求为何?”
他笑起来,“我所求的,其实和师座一样,干了那些虎视眈眈的贼寇,能有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也就行了。”
飞白不知自己该信他几分。他既想成家,缘何一直未娶不近女色?若说他有分桃断袖之癖,也没见他对男人有多喜欢。
最终还是赵臻岔开话题,“太太,二太太如今情绪不稳,以后该如何呢?”
飞白道,“本来我是想和她说的,但也不必了。你告诉她,她若想走,便让她走。给她的东西让她留着,再给她些盘缠。那丫头才十八岁,以后日子长着呢。重新唱戏也好,安安分分回家也好,别总傻乎乎的,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
“我会传达给二太太的。”赵臻深深望了飞白一眼,道,“太太倒是真的变了。”
她不喜欢他这么隐隐约约刺探的说话方式。“变又怎样?不变又怎样?”飞白苦笑一声,轻声道,“半辈子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