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她保证的一样,艾丝黛拉每天都会给我来电话。NASA禁止船员候补携带通讯设备进入约翰逊航天中心的训练设施,所以她会在结束课程后的晚上,用通讯手环从住宿处联系我。
“朱莉·克利福德一直在对我们唠叨中国间谍的事,她还说,她在国土安全部当官的爸爸告诉她,中国人想偷妳的VSI-2000发动机,所以NASA才会把每个人都当成小偷一样提防。”艾丝黛拉告诉我。
对于这些无法得到证实的小道消息,我们都嗤之以鼻。中国人的确也在卫星轨道上建造她们自己的大型行星间飞船,但她们对需要补充氙推进剂的等离子引擎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并且认为原子能才是更稳定和持久的飞船动力来源。她们的研究方向和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同,没有必要为此派出间谍。相比之下,我觉得,愈演愈烈的环保恐怖主义才是更值得人们担心的麻烦。“格雷塔行动指挥部”在7月时用橡皮艇炸弹把停在波士顿的海军纪念舰“宪法号”和正在甲板上参观的57名游客一起炸成了碎片,因为那群疯子认为砍树造船和屠宰牲畜一样,是人类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哪怕是1000人的生命也比不上一棵树和一条狗宝贵。
所以每当说起类似的话题,我还是会嘱咐艾丝黛拉要保持警惕,尤其是远离那些穿着格雷塔·通贝里头像广告T恤的家伙们。
除此以外,与艾丝黛拉暂时分别的时间,要比我此前想象的容易度过许多。她和瓦伦汀娜在9月的第一个星期天离开帕萨迪纳,启程前往休斯敦时,我曾感到周围的世界正被又一次颠覆,并且怀疑自己是否能够熬过最初的那个礼拜。可实际上,感谢那群发明了手环系统和空气投影技术的中国工程师,那天还没过去,我就已经习惯了艾丝黛拉在通讯频道上为我朗诵诗歌的状态。也许是长久以来共同生活的关系,她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多少也影响了我。
自那以后艾丝黛拉每晚都会和我聊上很久,有时瓦伦汀娜——她和她的“小耗子”在NASA的公寓里共用一个套间——也会加入到我们胡扯闲谈的行列中。自然,朗读诗篇、散文和小说,分享对那些故事和心情的感受,依旧是我们之间许多夜晚的主题。当我捧起蒂斯黛尔的诗集,我的小星星在通讯网络的那一头就会变得格外安静,仿佛她永远期盼着这样的时刻,每一分钟都舍不得浪费。我们俩那习以为常的小小嗜好,就这样通过声波和数据的传递,继续着。
“妳们就像一对被落基山脉隔开的情侣,真让人受不了!”某次露易丝曾这样讽刺。我认为她是在开玩笑,而艾丝黛拉说她是在嫉妒。
当然,每天晚上交流时的主角也不仅仅是莎拉·蒂斯黛尔,我们更多分享的还是各自的近况。我在JPL的工作、在帕萨迪纳的生活;她在约翰逊中心的训练、在休斯敦度过的每一天,都是我们彼此间希望知道的。除了那些在保密协议中明文规定不得透露的内容,我差不多能够了解艾丝黛拉在那里所经历的一切。阅读习惯的养成似乎已经令她相当擅长描述事物的全貌和总结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当她开始说话,我便仿佛跟随着她的语言,重新经历整个过程。
这样的状态还不坏,让我不会感到离她太过遥远。可那只是在德克萨斯,即便有落基山脉的存在,我们之间也仅仅相隔着不到1600英里。而月球呢?艾丝黛拉身处那颗银白色的星球时,我依旧只会和现在一样,局促在帕萨迪纳某个起居室的沙发里。
在HUAWEI公司没有把他们的通讯中枢站建到月面以前,我恐怕很难有心情去奢望这种向现实妥协的生活,还能继续下去。终有一天,艾丝黛拉不会再将与我之间的对话视作日常的一部分;终有一天,她会遗忘我的模样,使我从此只成为她人生中的过客。
这大概才是我本该扮演的角色吧。
艾丝黛拉离她的梦想越来越近了。即使她因为受到限制而无法交流太多的细节,我也能够从别的途径打听到她在训练中的表现。VSI-2000项目在帮助我收获巨大声誉的同时也成了我事业的助推剂,我在一年前升任JPL负责工程技术领域的副主任,同时也继续负责VSI系列引擎的后续项目开发。所以我有了不少新的门路,从而获知那些想要了解的事。
艾丝黛拉没有告诉我,她在为期20天的荒漠生存训练中创造了约翰逊航天中心历史上的好几项记录,不仅使她所在的小组成为了最快并且最准确获取所有实验数据的一队,还帮助其他姑娘保持了充分的体力,使所有人在成功穿越奇瓦瓦沙漠的同时均未出现会影响行动的健康问题。她也成为了旁人眼中的“超人”——身穿50公斤重的太空服步行30公里仅耗时4小时30分钟。
艾丝黛拉没有告诉我,她是所有16名“零飞行经验”的受训成员里最早学会驾驶AT-7和T-8A两款初级、高级教练机,并顺利取得飞行资格的人。而在登陆舱操作课程中,她对新事物的快速掌控能力和处置突发状况时的应变技巧,都得到了指导教官的最高评价。据说空军方面的人也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在某次她成功驾驶发生机械故障的VF-3战斗机平安降落之后。
还有一些艾丝黛拉虽然曾对我提起,却因为种种缘由语焉不详的消息。比如她与导师合作的关于脉冲星脉冲辐射规律的新论文已经被《自然》杂志预定刊载的事——我直至获得博士学位2年之后才达到类似的学术水准;又比如她在失重训练中因为太兴奋而不小心撞到机舱内壁的事——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有点儿疼”,可实际上却让肩膀脱了臼;又比如她和瓦伦汀娜之间的争执、争论、互不理睬,然后重新和好的事——这在我看来才真正像是一场情侣间的矛盾,而不像我和艾丝黛拉,和睦得犹如住进了对方家院子的客人。
事情正在起变化,但假如这样的变化是艾丝黛拉实现梦想所必须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它的发生呢?
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时间会很快过去,圣诞节假期时艾丝黛拉就能回帕萨迪纳。最少能有半个月,我们可以回到过去那种熟悉的生活当中。
“妳越来越像一个盼着妻子回家的没用丈夫了。”露易丝在听到我的唉声叹气后赏赐了我更多的嘲弄。“妳该——按一个世纪以前他们说的那样——‘像男人一些’!”
不幸的是我实在无法做到,就像没有哪个男人能和我一样设计出VSI-2000。
而圣诞节的到来并没有让事情进入我等待已久的缓和期,相反,不确定因素的增加更多地对我构成了妨碍。
艾丝黛拉没有回家,她和瓦伦汀娜一起去了怀俄明。
“NASA给所有人放了一个月的假,因为他们不知道联邦政府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开门。”小耗子用滑稽的声音提起因为国会迟迟无法通过下一财年预算案而再度导致政府停摆的“笑话”。“所以薇尔邀请我去她的牧场……她已经有6年没回过那儿了,自从她的妈妈去世之后。我们会给科蒂博士的墓碑带去她最喜欢的紫罗兰,还打算一起去风河山脉旅行和滑雪。薇尔想让我看看塘鹅峰,她说那里才是全世界最美的高山——我觉得她是在吹牛!她还告诉我风河谷有4000多个湖——这么多!怎么可能?所以我得亲自去看看才行。”
风河山脉是北美大陆分水岭的重要组成,与附近的黄石和大提顿国家公园同在一个生态区,拥有整个北美地区面积最大的原始冰川,以及40座以上高度超过13000英尺的山峰,至于湖,可能只会比瓦伦汀娜所说的更多。那里群峦起伏,雪原延绵,比人类历史更为悠久的森林与岩石记录着这颗星球的过往。风河的风很大,总是怒气冲冲地发出咆哮声,席卷着周遭的山谷与草原;风河的河很静,始终充当着欣赏者与守护者,滋润着土壤也孕育着生命。风使河永不停滞,河让风从不寂寞。
任何曾经造访波士顿美术馆的参观者,都能从阿尔伯特·比尔施塔特[注1]的作品中感受到它的壮美与深邃;而每一位亲身涉足那片土地的冒险者,同样会因为造物主在她们眼前所展现的神奇而爱上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对不知疲倦地探索着世界的年轻人来说,风河谷一定比帕萨迪纳老城区中带阁楼和露台的两层小房子更容易引起她们的兴趣。而在无聊的夜晚陪着一个从没结过婚的43岁老女人读诗,显然也不会比野营、登山和滑雪更有意思。
“滑雪是训练选拔的关键项目,别放过这个好机会。只是要小心从冬眠中惊醒的熊和缺乏食物的狼,还有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
我如此叮嘱她,完全不曾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
所有的母亲或者老师都不会。
艾丝黛拉告诉我不用担心,她知道第二条宪法修正案的用途,瓦伦汀娜和她都带着武器,并且同一个训练小组里还有不少人也会参加这次冬季徒步旅行,女孩们全副武装。
“我会看好她的,摩根博士。”瓦伦汀娜就在附近,她的声音带着笑意闯进了我们的通讯频道。“如果这只小耗子又像去年我们到佛罗里达去时那样乱跑,我就把她捆起来、挂在腰上!”
在艾丝黛拉的抗议声中,瓦伦汀娜又向我简单但明确地解释了她们的行程安排、人员组成和装备配置,并且发来了时间表和路线图,以及队伍中所有人的手环通讯码。她也告诉我,这次旅行的日程非常紧凑,所以艾丝黛拉应该不会有空闲再去寻找“青春泉”和“博兹曼小道的黄金”了。
正如我猜到的那样,她们似乎正计划着要把这个假期改造成一场补充训练,所以一定会进行充分的准备,我确实不必太过紧张。而且既然队长是瓦伦汀娜,队员们的安全也就得到了保障。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所有的事情都在提醒着我,她们将要,或者已经成为了比我更优秀的人。
“从休斯顿到杰克逊[注2]的高速列车要到明天上午8点才开,可我已经等不及想要看到甘尼特峰山顶上的积雪了!哦,我会给妳带那儿的金沙和矿石做礼物的,摩根博士,我爱妳!晚安!”
在这一晚的最后艾丝黛拉如此说道,甚至前所未有地在全息投影中向我抛来一个热烈的吻。我哭笑不得,只能摇着头同她挥手暂别。
又一个小小的梦想破灭了,我开始思考是否要在实验室里谋杀这个圣诞假期,以免让“寂寞”这个久违了的“老朋友”在起居室的沙发里逮住我。没准我也能像弗莱明发现青霉素时那样幸运,利用一次偶然开发出新的推进剂配方。
“只有在工作时妳才不会去想艾丝黛拉的事,是不是?千万别否认,我的火箭公主,妳就是坠入情网了!”
露易丝在得知我的打算后不免将我冷嘲热讽了一通。然后她戏弄我说,要把我的身份卡偷走,让我在那一天进不了实验室。我唯恐她真的搞些恶作剧,不得不同意“一切都听她的吩咐”。于是露易丝提议说,我们可以在圣诞节的那几天里收拾行李,去西雅图、波特兰[注3]或者别的北部港口住上一阵子,“看看圣诞节真正的颜色”,而不是留在“温度高到还能穿短袖”的加利福尼亚。
我知道她在阿斯托里亚[注4]附近有一栋靠近海岸的度假别墅和一座不算太大的啤酒花农场,后者是露易丝从她的某位叔叔那里继承的遗产,目前正租给同样从事种植业的邻居经营。我们在学生时代和之后的几年里经常去那儿避暑,假如换成在冬天里造访当地,或许会别有一番滋味。
行程是临时定下的,露易丝几乎只给我留了不到半天的时间来收拾东西。但因为流感病毒在秋冬季节里的例行传播,以及圣诞节里家庭团聚的传统,西北航空公司的机票并不难订。第二天,也就是12月24日的清晨,我们就已经能站在这座现代风格别墅积木式的小阳台上,看着朝阳从远方的太平洋上升起。
整条海岸线都覆盖着冬天的雪,安宁而又洁净。我曾经以为这个季节里“真正的颜色”只有白色,可实际上俄勒冈的圣诞节却是多彩的。
当初露的晨光与之交相辉映,我视线中的圣诞节是清澈的银色。
漂浮在河口海湾里的薄冰渐渐聚集在苔藓包裹的系船柱下,太平洋边缘的圣诞节又被添上了青色的一角。
汽车驶过梅格勒大桥[注5]那充满工业时代气息的巨型钢架梁下方时,车窗外的圣诞节有着凝重的铁灰色。
在晴朗的午后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大海、云、圣诞节和我,被相同的湛蓝温柔地拥抱。
行走在港口码头的木质栈桥上,属于红砖仓库的圣诞节是泥土的褚色。
被海风推挤着的松枝沙沙作响,属于沿岸山岭的圣诞节是生命的绿色。
忘我的激情和表演欲同时燃烧,属于街头艺术的圣诞节永远五色斑斓。
而当夕阳彤彤,晚霞成绮,这座历史悠久的港口小镇就与她的圣诞节一起,披上了一天中最热烈的鲜红。
到阿斯托里亚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明白,友人的提议未必只是她的又一次心血来潮。谁不爱俄勒冈的冬天呢?即便是最不懂得生活的工程师。
因为这场旅行的仓促和镇上商家的假期歇业,我们在石砌壁炉温暖的火堆旁度过了一个没有圣诞树的圣诞夜。露易丝送了我一条项链作礼物,项链的坠子是用宝石碎片镶嵌而成的红色鲑鱼。这也是西海岸和整个西部及中西部地区现今最大连锁酒店的品牌标志,露易丝的母亲戴安娜·斯普林菲尔德恰恰来自那个酒店经营者的家族。在她和当检察官的第二任妻子一起搬去阿拉巴马以前,曾在阿斯托里亚生活过2年。据说斯普林菲尔德家的创业史可以追溯到75年前的21世纪早期,更久远的历史就不那么清晰了。
也许正是因为深受服务行业“家学渊源”的熏陶,露易丝很注重生活品质的保持,她的朋友们也由此受益良多。相较之下,我的回赠就显得有些过分朴素和浅薄了。我为今年圣诞节准备的是Nature’s Envy的紫石榴洗发水套装,给艾丝黛拉、瓦伦汀娜和露易丝的都一样,送给阿莉娅的那份则附上了一纸祝福卡片。
正如我经常会为人际关系感到头痛,我也不擅长挑选礼物。好在我身边的人们从不挑剔,或者说,每一次她们都对我很宽容。
“我早就想要这些了,它们的保养功能非常适合我的发质。”露易丝显得很开心,“妳真有品位——早知道我该多教妳一些。”
她甜蜜的笑容深深映入我的心底,俄勒冈的圣诞节便拥有了象征着神圣友谊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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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活跃于十九世纪的美国著名画家,年轻时曾在杜塞尔多夫和罗马学习艺术,之后回到美国,参与了跨越中西部大平原的探险活动。在这一过程中他被当地波澜壮阔的自然景观所震撼,因而创作了一系列以落基山脉为舞台的全景画作。他在1860年所画的《从怀俄明州的风河山脉远眺》就是这一系列中代表作品。该画目前收藏于波士顿美术馆。
注2: 怀俄明西部城市,是风河山脉西侧的栈道入口。该城与北侧的大提顿国家公园毗邻,东南方有甘尼特峰。
注:3:这里指俄勒冈州的港口城市波特兰,而非缅因州的同名港城。前者濒临太平洋,是美国西北海岸仅次于西雅图的第二大城市和海港,后者则在大西洋沿岸。
注4: 俄勒冈西北部港口小城,属于克拉特索普郡,人口约1万。哥伦比亚河由城市北部流过,向西汇入太平洋。
注5: 北美地区最长的连续桁架桥,美国101国道从桥上经过。该桥横跨哥伦比亚河河口,连接着北岸华盛顿州的艾里斯海角和南岸俄勒冈州的阿斯托里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