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露易丝忽然打发我去储藏室的架子上取一些做菜用的鱼露,所以我离开了“盘踞”一上午的起居室。可当我带着罐子回到一楼,欢迎我的却是另一个人。
“嘿。”那个黑发女孩坐在沙发上,年轻的面孔上有着我所熟悉的活泼笑容。“妳喜欢石榴石,还是蛋白石?”她问道,轻松得似乎一点儿也不打算首先向久别的我解释些什么。
艾丝黛拉竟然回来了!她是突然出现的,就像我们第一次在休息室里相遇时那样。我足足花了5秒钟才让自己确信,所见的并不是放大了的全息影像。
“妳在干什么?”系着围裙的露易丝站在正对着起居室的厨房外,仿佛难以置信地瞪着我。“这只小耗子已经回来至少3分20秒了,可妳竟然还没有拥抱她!伊尔莎·摩根,妳到底打还想在走廊里傻站多久?”
金发朋友滑稽的表情终于让我明白这是一场恶作剧,而且恐怕还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能令我感到欣喜若狂的恶作剧。可惜知识分子的矜持——或者说做作——本能还是阻挠了我,让艾丝黛拉能够比我更快地采取行动。她扔下平静的假面具,跳出沙发,朝我飞来!伴随着欢快的尖叫声,这颗小流星势不可挡地撞进了我的怀里。我不知所措,险些抛掉手中的锡铁罐头,幸好露易丝永远是我可靠的后盾。
“小心!”她从背后及时地抱住了我和艾丝黛拉,“西班牙醋鱼没有鱼露?妳打算让我把今天的午饭都做成英国菜[注2]吗?”
而我已经完全不在意午饭的事了,只想尽情感受心中那汹涌澎湃的狂喜。
稍后艾丝黛拉才向我坦白,是露易丝偷偷给她打了电话,也是这位金发朋友替她安排了从杰克逊到洛杉矶的交通工具。“我第一次搭私人飞机!知道吗?她们竟然在机舱里装了自动冰激凌机,而且有15种口味!”年轻人的叙述中难掩兴奋,小耗子对甜食的喜爱显然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我怎么从没听说妳有私人飞机?”我问露易丝。
“我当然没有。”她的解释还是老样子,“但我碰巧有一个收藏飞机的熟人……嗯,有钱人无聊的爱好,妳懂的。”
好吧,我得说,她宽广的人脉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我有些不服输地假意埋怨她们,声称现在就让孩子回来还太仓促;可露易丝却说,如果艾丝黛拉今天还不出现,整栋房子就会被我的哀叹声填满。“我已经不想再从妳这儿吸收更多的负面能量了,让替补队员上场吧!”
这一次,我喜欢她的讽刺。
整整一天,艾丝黛拉都在给我讲述她们在怀俄明的有趣见闻、展示她用手环记录的种种景观画面。19世纪风格却能停靠高速子弹列车的城镇小站、始建于拓荒时代的老牧场、无边无际的山、透明如镜的湖、数量惊人的牛群、一跃就能跳过山涧的野马、比露易丝更聪明的边境牧羊犬——这一点有待商榷,以及偶尔出没的猞猁和在夜晚游荡于森林边缘的狼群……林林总总,看到的一切都能令她产生强烈的好奇。虽然徒步旅行的计划本身被遗憾地取消了,但从她兴奋的话语中却很难看出失望的存在。唯一让艾丝黛拉不怎么满意的是,怀俄明的熊大概都是一些严格遵守生活规律的清教徒,没有哪一只临时中断冬眠,跑出山洞来同探险家们合影。
所以作为某种补偿,艾丝黛拉给我带来了一些关于棕熊的纪念品。比如“熊掌饼干”,还有用石榴石和蛋白石雕刻的一对小棕熊;饼干是她在出发前借助牧场烤箱做的,雕刻用的矿石则是几次溪边散步的“战利品”。“3D切割机不容易操作,”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为什么石榴石小熊没了尾巴,“薇尔说我还得多练习——假如今后我还得用它来加工月石的话。”
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我险些因为这句无心的话又一次陷入沮丧。我本可以顺势寻求她的安慰,然而,现在的我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我很清楚,一旦获悉“阿尔忒弥斯”计划当前的惨状,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比我更担忧、更伤心。我没有权力把她也拖入那等同于绝望的境地,指导者应该给孩子带去激励,而不是相反。
“科蒂小姐说得完全正确,妳应该好好练习。在未知的新环境中,一切技能都是用得上的。”我这么说。
她微微点头,若有所思。“也包括说笑话吗?”她带着有趣的表情望向露易丝。
“毫无疑问,小滑头。”金发朋友认真地回答。
我以为露易丝难得有兴致扮演一回父母之类的说教角色,可惜“认真”这个词对她而言就和北半球夏天里的天然雪花一样,是一种特别的奢侈。下一秒钟,金色的苏格兰寻回犬就扑向了企图捉弄她的小耗子,后者不仅没有躲闪,反而主动配合着她。两人大笑着扭成一团,只用了一瞬间就把我的沙发变成了混乱的战场。
“天啊,妳们!”
我本能地试图阻止她们,但这么做却让我成了这些家伙共同的目标。
“别放过这只装腔作势的短毛猫!”露易丝大叫。
哦,我宁可她还是叫我“火箭公主”。
因此我立刻遭到了波及,金发坏家伙在我能逃开以前就从背后架住了我,而笑疯了的小东西则拦腰将我抱住。我被她们压在沙发上动弹不得,更“可怕”的是,她们竟然开始一起挠我的痒!
“救命!”我忍不住大喊大叫,可除了助长她们的胡闹以外根本没有别的效果。
我需要一个超级英雄,把我从这种让人窒息的幸福当中解救出来!
只不过我的“祈祷”没能起作用,或者说,只产生了一半的效果。因为我的“呼救声”而撞开大门闯进房间的不是戴安娜公主或者凯特·凯恩[注3],而是一台联邦特工们部署在大街上的AR-117A机械警卫。这是AR系列军警用机器人的最新型号,可是事实证明它只有外表长得亚历克斯·墨菲[注4],脑瓜就和那些铁皮桶表亲一样僵硬。
“墨菲警官”以为我遭遇了危险,AI立刻用它那冷峻的电子模拟音发出警告,勒令露易丝和艾丝黛拉放开我。我唯恐它伤害我的朋友们,于是挣扎着站起来,试图向这家伙解释它“眼”前的这些生物只不过是在闹着玩。
这大概是我5年来最不明智的举动了。AI只按照它的既定程序进行演算,它可不会因为妳长得像它的九年级班主任,就对妳网开一面。
它警告我“退回去”时,我很不幸地慢了半拍。
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二次,我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尝到了电击致晕的滋味。
……
由于这件事的发生,FBI撤掉了部署在我房子外的机器人,另派了2名人类特工来充当我的保镖。因为我表示不会为此起诉联邦政府,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放宽了我的行动自由。当我、露易丝和艾丝黛拉一起上街散步或是去商店购物时,特工们只会在我们的身后默默跟随。有一次露易丝甚至故意请他们帮忙抱着装满女性用品的购物纸袋,让我对这位金发朋友的恶作剧喜好有了新的了解。
但说实话,我很喜欢这样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
之后,瓦伦汀娜也回到帕萨迪纳,加入了我们。忠于职守的“领队”花了2周时间将她的其余6名队员一一送回各自家中,其间使用过的交通工具包括越野车、集装箱运输卡车、河道拖船、海岸快艇,甚至还有橡皮艇和自行车。艾丝黛拉粗略计算了她的行程,发现她们前后穿越了10个州,往返至少1700英里,其中还有150英里以徒步的方式完成。
这真是一场值得歌颂的远征,而瓦伦汀娜认为非常值得。她完美地履行了自己身为领队的使命,没有放弃任何一位同伴——某个率先丢下大伙儿的不称职“领航员”除外。
玛丽昂·科蒂博士会为她的孩子而骄傲,正如我现在所感受的那样。瓦伦汀娜是一位天生的指挥官、领导者,她会成为所有队员生还的保障,以及任务目标最终得以实现的前提。如果由她来带领艾丝黛拉所在的队伍,我一定能够在每个晚上都安心地入睡。
女孩们的到来,让这栋位于帕萨迪纳老城区的房子在余下的1个月里每天都充满了笑声。太空研究机构的集体暂时性关闭等于给了我们宝贵的假期,使我们能够在工作以外的时间中更多、更好地相处。早晨在起居室里跟着第一体育频道的音乐节拍做健身体操成了我最新的生活习惯。是的,我学得非常努力,因为我有3名全世界最挑剔的健身教练。艾丝黛拉给我们的房子增添了许多植物,无论来自商店、温室还是散步途中的路边收获,这些可爱的草木和小花都能得到来自所有人的细心照料。我甚至也开始研究做菜的技巧——在意识到我是4个人当中唯一对厨艺一窍不通的傻瓜之后。苛刻的美食评审员们给了我不少打击,好在她们同样也是富有耐心的老师。尤其是艾丝黛拉,她细致的指点帮助我终于第一次独立准备好了不再需要911救护车待命的像样一餐。
而真正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天夜晚的阅读竟然不再只是一、两个人的乐趣。不仅瓦伦汀娜,就连露易丝也成了“朗读会”的成员。20年来我首次听到她完整地朗诵一首诗,金发朋友那处处有着真情表露的语调令我惊艳万分,我几乎就要以为似水柔情才是她灵魂的本质,“恶作剧之王”不过是一张为了捉弄我而存在的假面具。
可惜这又是我的一厢情愿。她一开始只读侦探小说,可在以惊人的速度了解了蒂斯黛尔及其作品后,露易丝很快就产生了新的想法。此后每当轮到她为大家朗读时,她就会专门挑一些寓意“奇特”的作品,来测试我的反应。比方说——
我确信在街头
与妳数度相遇却形同陌路。
我们是被缘分遗落的孩子,
经过却错过了天堂的们。[注5]
还有——
我的间房被阳光刷亮了,
我的身体里爱在叫喊:
“我如此强大,会撑破妳的内心,”
“除非,妳把我放归自由。”[注6]
而以及那首她最常念的,也最让我不知所谓的——
我死后光明的四月
将她被雨湿的发丝在我的头顶摇曳。
虽然妳会心碎、扑倒在我的身躯,
我不会在意。
我会平静,安详得
仿佛雨水中垂下的绿柳。
我也会更加沉默、更加冷酷,
比起此刻的妳。[注8]
如果念这些诗的并非露易丝而另有她人,我一定会怀疑对方心中是否别具深意。幸好我很了解露易丝,明白她唯一的“深意”就是耍弄她性情孤僻的火箭公主。因此除了无可奈何的眼神以外,我不打算也不可能给她任何别的什么回应。
要知道,这可是在艾丝黛拉面前。孩子的成长需要更积极的思想,即使让她们了解悲伤和忧愁永远是必要的,我们也该同时帮助她们找到走出伤感的路。
我有些沉溺于扮演教育者和指导者的快乐当中了,然而之后的事很快就使我明白,其实我并没有做好准备。
1月月末,世界各国对“格雷塔行动指挥部”的严厉打击使得这一组织逐渐在公众视野中销声匿迹。大批袭击计划的主要制订者和参与者被捕,或在警方的突击行动中被捕入狱。虽然人们普遍相信,有许多恐怖分子只是暂时隐藏了起来,但短期内他们再次发动袭击的可能已经大大降低。
白宫在2月上旬宣布结束本土和各海外领地的紧急状态,FBI方面也随即解除了针对大部分受保护人员的行动和旅行限制。在房子外驻守了1月之久的特勤小组撤离时,我们共同制作了6份感谢卡片,加上同样数量的盆栽蔷薇,送给所有参与过这次保护行动的探员。
和国内各地的研究机构一样,JPL将在由本州国民警卫队保护的状态下,于2月的第三个周一正式恢复工作。露易丝作为行政主管之一必须提前回到办公室处理堆积如山的准备工作,而我所在的实验和技术部门仍有些空闲时间,我得以和艾丝黛拉一起前往华盛顿,探望正在医院中接受治疗的阿莉娅·特里维迪。
她的情况暂时还算不坏,恢复尽管缓慢,但正如主治医生说的,目前并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爆炸和冲撞对她的大脑血管造成了无法忽视的损伤,而在经历了2次手术后,局面已经得到了改善。她陷入昏迷的次数很少,思维清晰,语言功能未曾受到明显影响,每天还能由仆人贾亚拉曼陪伴,坐轮椅到医院的花园中散步。医生们都对这位老妇人顽强的生命力赞叹不已,我则在庆幸的同时,难免也感到些许后怕。
因为新闻管制期的结束,媒体网络上充斥着关于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太空恐怖袭击的报导。阿莉娅已经知晓这一不幸的消息,只是我们俩谁也没有在交谈中提及飞船被毁和“阿尔忒弥斯”计划停摆的事。她和爱德华·史东不同,始终是位不愿让孩子受伤的好“家长”;至于我,也不希望将烦恼无端带入艾丝黛拉的生活。我的小星星很坚强,在和我们一起看到新闻中出现的那些凄惨画面时也不曾怨天尤人,但这绝不是为她增添负担的理由。
阿莉娅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有的时候,等待就像被泥沙包裹的金子,未必像我们第一眼看到的那样可恶。”她在同我们道别时说。“如果事与愿违,那一定别有安排。”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佛教徒们关于命运的哲学,可我能读懂她沉静的目光。
至少我一开始是如此以为的。
从华盛顿返回帕萨迪纳不到24小时,我就遭遇了又一次沉重的打击。
JPL在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高层主管人员召集起来,通过网络参加了由爱德华·史东主持的紧急会议。接受召集的对象当中还包括遍布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南非、以色列、巴西和日本等国的2275个政府及私人研究所、高科技公司、大学和基金会。参会者的构成一开始就令我非常不安,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阿尔忒弥斯”计划的参加方。从为飞船和月球定居点开发宇宙农园的生态圈公司,到负责飞船生物自净系统的洁具承包商;从设计和绘制飞船蓝图的庞大工程师团队,到承担了复制15万份高清图纸工作的印刷厂,每一位涉及月球定居计划的部门负责人都被同时请入了这个虚拟世界的会议室。
NASA给我们带来的消息即便不是世界末日的,也称得上晴天霹雳。
“由27名国会参议员联署的、要求全面终止‘阿尔忒弥斯11’号建造工作并立即废止月面定居计划的《科特兹-多诺万法案》,已经得到了国会的受理。”,史东告诉所有人。“就在1小时以前,参议院已经正式通知NASA,要求我在3月1日出席为此举行的首次听证会。我将据理力争,尽全力阻止美国,乃至世界科学史上最为荒谬绝伦的法案获得通过。任何头脑清醒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一将恐怖活动归咎于人类探索精神的愚行,将用它的短视与无知扼杀我们以及子孙后代的未来。然而我也必须提醒各位,形势对于我们并不乐观。极端环保主义对舆论的影响力、媒体对人群的煽动、不健康的经济状况、普通人的恐惧,以及现行的选举制度,令我们的事业注定将面临一个漫长的冬天。”
这番危险的警报之后,我以为行政长官阁下还会再作一些鼓舞人心的发言,可史东关于局势的话却到此结束。随后这个男人用不到5分钟的时间安排了计划停滞期内的各种事项,很快便结束了会议。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我实在不该抱有那些脱离实际的期待。
没有喜悦、没有畏惧,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一如事实本身那样冰冷。
恐怖袭击无疑是一场灾难,但即便如此,“格雷塔行动指挥部”对“阿尔忒弥斯”计划的破坏,也远远比不上我们在国会内部的敌人用几页破烂法案就能够造成的。听证会也许会持续很久,甚至久到所有人都失去热情,也可能只进行一天,就决定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而无论如何,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梦想,都已经遭受了致命的威胁。
我该怎么对艾丝黛拉解释这正在发生的一切?我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我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去安慰她?我该如何才能使她明白:她为了追寻纯真的梦想才来到这个国家,可这个曾经以一己之力承载着人类最大期盼的国家,就要不复存在了。
这天晚上我尽可能地不去提及同“阿尔忒弥斯”有关的话题,只是阅读时难免心不在焉。露易丝刻意的玩笑及时救了我,没有让孩子们对我的烦躁特别留意。
第二天,来自国会的电子信函将我本已混乱的工作推向了更深的未知。
作为“阿尔忒弥斯11”号核心技术的掌握者之一,我被要求以证人的身份出席3月1日的听证会。
或许他们是想要我亲耳听一听,梦想被绞死前的惨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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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 用来调侃英国菜口味差的玩笑。
注3: 前者是“神奇女侠”,后者是“蝙蝠女侠”。两者都是DC超级英雄漫画中的角色。
注4: 著名科幻电影《机械警察(Robocop)》中的主角。
注5: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缘分》。
注6: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五月的风》。
注7: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我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