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理所当然的原因,我向艾丝黛拉隐瞒了听证会的事,只说为了去DC的相关机构处理一些公务而需要离家几天。时间紧迫,我需要准备大量资料以应对可能会面临的问题,无暇再为了一些个人心情方面的小问题踌躇了。
艰难的日子里,艾丝黛拉比她往常所表现的更加成熟。当露易丝和我忙于JPL的工作时,她在求学之余也很好地照料着我们共同的家。她还和我约好要在我“出差”期间继续我们曾经的惯例——每天夜晚的“网络朗读会”。
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够在2月29日的早晨收拾好所需的一切,安心登上NASA公务专机的原因。
与我一同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出发的还有另几位来自加州理工、UCB[注1]和“太空制造”公司[注2]的学者与工程师,他们也位列受国会传召的名单之中。
所有人的情绪都不太好,国会内部的民主党人将要集体支持《科特兹-多诺万法案》的传言已经为大家所知。而过去对太空计划一向热心的自由党参议员们,此次的态度也不如以往坚决。“很可能会出现倒戈的家伙。”露易丝在前几个晚上就曾悄悄向我透露了这一点,嘱咐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开始怀念共和党的那群蠢货了。”约瑟夫·钱伯勒博士——备受敬仰的AI领域权威和UCB的教务长——在我们的飞机上大发牢骚。“那些德州佬虽然目光呆滞还爱吃黄油核桃汉堡包,以至于最后发疯到想用病毒杀掉全世界三分之二的人……可他们到底还愿意掏出钱来,给人类做梦的权利。而自由党,只是一伙什么都不懂的墙头草!他们给‘阿尔忒弥斯’鼓掌,纯粹只是为了和民主党对着干!一旦牵扯到所谓的‘选民民意’,他们改变立场的速度之快会让变色龙都自愧不如!”
这恐怕也是我想说的。但其实共和党在50年前因为“土耳其瘟疫”而土崩瓦解的事并没有给国会带去太多的改变,即使“大象”们依旧在位,那些家伙现在的表现也不会比“自由女神”更好。[注3]我们的国会席位上坐满了政客而非政治家,选票在他们眼里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从数周以前起,媒体态度的突然变化就已经预示着某种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征兆。CNN和ABC都曾卖力地报导过“阿尔忒弥斯”计划,将与计划有关的各类进展和活动都当作能够提升收视率的话题。可一旦观众的喜好被扭曲,舆论为了迎合这种喜好,也会发生令人匪夷所思的急速转弯。CNN差不多从电力和网络恢复后就一直在连篇累牍地质疑着太空计划的必要性和安全性,ABC的风格稍显温和但实质上同样动摇着人们对科学的信心。而曾以“月面定居计划1号志愿者”自称的“联合FOX”新闻网,现在只会在社交网络上不痛不痒地写些废话。
问题的源头很快就真实地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翌日,在“受邀”出席听证会的技术领域证人乘车抵达目的地时,聚集在国会山周围的人群规模足以让每一个常年只在实验室、讲台或者自己的书房之间忙碌奔波的科学家感到震惊。
这些人,女人和男人、成年人和孩子、打扮入时的和衣着肮脏的,来自社会的各个角落,成千上万,难以计数。他们举着各种各样的标语牌,讽刺的漫画、激进的口号、如同诅咒的叫骂,充斥于纸板、布条之上。图画和文字,这些人类用以记录自身历史的古老方式,如今也被拿来宣泄同一个群体的极端情绪。一条警方用电子屏障隔出的临时通道连接着国会大厦与街道,也将示威群体人为地划开。
“美国需要月球!”东侧的大幅标语上刷着血红的油漆,醒目但也刺眼。
“停止破坏宇宙!”西侧的人声嘶力竭地不停叫喊,狂躁的风吹袭着我的大脑。
那些人相互谩骂,只是聚在西边的数量,比他们的对立面要多上2、3倍。
国会大厦依旧高高耸立,圆顶之巅的自由女神俯视着大地。这座由乔治·华盛顿亲手奠基的白色建筑、罗马荣光的传承、美国自由与独立的象征,现在,同样目睹着这座山巅之城[注4]被撕裂成左右两半的悲惨景象。
其实,这样的状态并非今天才诞生,它早已存在、早已潜伏,就像墨西哥湾被原油污染的海面,哪怕一颗微小的火星,也能将地狱般的画面带到人间。
而我们的到来显然比火星更容易刺痛某些群体敏感的神经。
“巫师去死!巫师去死!巫师去死!”
这是我跨出车厢后听到的第一句欢迎词。我愕然地向声音望去,一群化妆成罗斯威尔外星人的青年正举着牌子,朝我们狂呼乱叫。他们甚至做了一只硕大的稻草人,给它套上科学家的白袍,胸口用不知名的红色染料刷着撒旦的五芒星。稻草人被挂在一根长旗杆的顶端,脖子上套着绞索,仿佛刚刚被吊死的模样。
“天啊,瞧瞧这些疯狂的家伙!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大概就和400年前的塞勒姆[注5]农夫一模一样!”钱伯勒博士走在我的身旁,我能清楚听到他颤抖的声音。老科学家很愤怒,可无济于事。
那些本该保护我们的警察只是远远地站着,似乎只要示威者的拳头不碰着我们的脸,他们就不会采取任何有效的行动来维持秩序。我甚至怀疑他们故意让车停在国会的台阶下而不是直接开进车库,这样就能“欣赏”我们如游街示众般走过人群眼前的场面。
简直就和头戴荆棘王冠的耶稣基督身负十字架登上加尔瓦略山的场面如出一辙。
而听证会本身更是乏善可陈,毫无公正可言。7名参议员组成的仲裁委员会将爱德华·史东作为集中火力的对象,使用无中生有式的提问手段,企图迫使他承认“阿尔忒弥斯”计划在实施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经费滥用和渎职现象。委员会成员之一、民主党参议员、来自佛蒙特州的希瑟·博林因为与法案发起人特蕾莎·科特兹沆瀣一气、互为盟友,因此特别积极。她竟然抓着NASA每年需要消耗1.5万卷卫生纸的事攻击爱德华·史东,甚至暗示科学家们在洗手间里用的水也太多了,并且“为什么不在早晨起床时就把问题在家里解决”。
问题在于,NASA的正式人员,从行政长官到清洁工,有18000人之多。
高高在上的参议员!他们即要我们工作,却又不允许我们使用公共盥洗室?!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说不定也从未面临过如此荒唐的要求!
这些家伙的许多问题在我们看来既缺乏常识又逻辑混乱,可擅长捕风捉影和歪曲诋毁的政客却只凭着这些就把听证会变成了一场针对NASA、针对美国科学界和工程师群体的审判。在他们的语调里,显然正是因为我们的工作,才引发了持续不断的经济动荡、高位不落的失业率、连年赤字的预算开支,还有社会的混乱与族群的割裂,我们——而非“格雷塔行动指挥部”,才应该被视作这次全球范围内恐怖袭击的始作俑者。
用特蕾莎·科特兹本身在作证时的发言来说就是,“假如大学研究所里的科学狂人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去占领月球这片上帝造就的处女地,也就不会有人想要采用那些激进的手段去制止她们了。”
换言之,人类只要不进食、不饮水,最好也别用嘴呼吸,就不会有噎死的风险。
而葆拉·多诺万——“禁止登月法案”的另一位发起人——则声称,在人类尚未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探索完毕以前就贸然展开对外层空间的“冒险”是极为不明智的行为。“那会造成可怕的浪费,并导致我们对近在咫尺的美景和资源视而不见。”
如果多诺万女士活在15世纪,或许她也会揪着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衣领警告那位热那亚水手:欧洲的煤和铁还有很多,所以你根本不用去印度寻找黄金!
露易丝曾经告诉我,这群“阿尔忒弥斯计划”的坚决反对者背后各自站着不同的利益集团。科特兹的竞选资金里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同环保组织和宗教机构瓜葛不清的“非盈利基金会”;而多诺万本身就来自创造了美国一多半“清洁能源”产值的电商家族,她的第一次当选就是凭借着反对化石能源生产的施政纲领。见识浅薄、缺乏科学常识又容易被洗脑的年轻人和普通人容易被她们的口号所蛊惑,往往忽视了那些理想主义假面具后的真实嘴脸。
“小心点,阿莉娅的小女孩。”钱伯勒博士偷偷提醒我,“就让那些资料留在箱子里吧。如果妳把它们堆在桌上,那些混账家伙一定会把这事曲解成科学家们浪费纸张的又一个证据。”
幸好记忆力是我除了数学以外为数不多值得自豪的优点之一。
可是这一次它没能发挥任何作用——因为那些家伙根本不需要任何技术方面的答案。轮到我代表JPL提供证词时,他们居然不停地问我实验室里的少数族裔比例,还有各种更加奇怪的细枝末节——
希瑟·博林要我说出在JPL具备博士学位的人里有多少黑人、多少拉美裔、多少原住民,还有多少波利尼西亚人、密克罗尼西亚人和美拉尼西亚人。
伊利诺伊州的民主党人玛丽·舒默要求我解释:为什么要在出任副主任的第一周里就给部门内部规章加入严禁在实验室内使用大麻的条例,以及是否有歧视吸毒者的行为。
新泽西来的拜图拉·本蒂·易卜拉欣·拉赫曼·本蒂·易卜拉欣·拉希德·马萨姆——感谢她面前那块非常详尽的姓名牌——指责JPL没有为在实验室内工作的穆斯林建造专门的祈祷场所和专门的清真餐厅,导致他们必须在猪肉之类“不洁食物”的气味中进餐。
史蒂夫·塞斯塔克,明尼苏达州的独立参议员和2070年度选美先生,要求我回答为什么JPL的女性员工数量是男性同事的2倍、我将采取怎样的措施以打击针对男性的性别歧视。
另外三个属于自由党阵营的蠢货也不比他们强多少,没有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值得浪费时间去回答,同时他们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词都让我恼火万分。
托马斯·杰斐逊[注6]说诚实是智慧之书的第一章,因此在曾经由他和所有建国之父们共同奠基的这座伟大建筑中,我决定只做一个诚实的美国人。
于是我告诉海瑟·博林,JPL在为求职者提供工作机会时从不在意她们的人种。我不清楚我的身边有多少所谓的“少数族裔”,但我敢肯定我的同事中没有ET、氪星人或者克林贡人[注7]。
于是我对玛丽·舒默说,如果她有办法保证一个人在抽完大麻或者被可卡因弄得神魂颠倒的情况下还能够顺利完成火箭燃料实验而不烧掉自己的脑袋,那么我也许会考虑取消那条规章。
于是我请拜图拉——省略——马萨姆参议员明白,JPL也没有为贵格教徒、浸信会成员、路德教徒、天主教徒、佛教徒、印度教徒、锡克教徒、道教信众、摩门教徒、科学教徒和无神论者设立专门的祈祷场所。同时照她的逻辑,一位虔诚的穆斯林就应该终生带着氧气面罩生活。因为人类在2086年年末所圈养的各类肉猪和宠物猪总数大约为8亿头,是同年世界穆斯林数量的4倍,如果算上野生的猪类则会更多。“猪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营养,也为一些人带来了精神上的乐趣。这一物种是人类的朋友。”我告诉她,“这颗星球的大气中充满了猪以各种方式释放出的分子,也就是‘气味’。所以依据妳的认识,地球空气本身就算不上‘清真’的,而穆斯林也就不应该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是这样吗?”
至于史蒂夫·塞斯塔克,我希望他首先去要一份最新的美国人口统计报告,研究一下这个国家当前的性别比例,然后再想一个更具建设性的问题来展现前任选美先生睿智的大脑。如果他觉得那超出了他的阅读能力,那么也可以简单地左右看看,计算一下在这个7人仲裁委员会里,包括他自己在内的2名男性成员,究竟占了多大的比例。而在男性遭遇性别歧视的问题上,我表达了同情,并且向他保证,我个人绝不会犯类似的错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男性性别就歧视他。“因为我对他们——你们,毫无兴趣。”我对选美先生诚恳地“坦白”,“无论你的臀大肌有多么紧绷。”
“各位可敬的参议员。”我明确地向仲裁委员会表示,“我是个工程师,用超过20年的时间去研究和制造火箭引擎。我对种族、毒品、宗教和性别问题从未有过关注。假如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就与自身专业领域相关的问题,履行作为听证会证人的职责。”
“我也不反对那些坚守着传统婚姻理念,选择与异性结为伴侣并拒绝使用人造子宫系统和基因改良技术以缔造后代的人。事实上,我尊重所有人对于自身生活方式所做的决定。”我补充道——为了防止他们再提类似的蠢问题。
然后我就被赶出去了。
仲裁委员会宣布因我“藐视听证会秩序”,所以必须被立即驱逐出本会场。我的反抗微不足道,两名身强力壮的国会女警察架着我直接走出会场。我只来得及拿自己的包!她们甚至不允许我用双脚走路,而是强行拖着我通过所有走廊和楼梯,然后将我无情地扔到了国会大厦外面的台阶上。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遭遇!我的回答毫无虚假之处,正如我在手按《圣经》宣誓时说的那样,完全如实!可他们完全不讲理,甚至没有告诉我他们到底不喜欢其中的哪些部分!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我硬闯进去,他们也许会真的逮捕我。为了不惹上更多的麻烦,我只好离开。NASA安排的接送车辆大概还等候在国会的地下车库中,要到听证会完全结束才出现,所以我打算自己叫辆出租车回酒店——虽然这意味着我必须又一次经过那些狂躁的“女巫猎人”面前。我仿佛古代军舰上被判鞭刑的水手,穿越在充斥着仇恨的“审判通道”之中,从每个人那里领受“一鞭子”。
他们还是和刚才一样吵吵嚷嚷,孤身一人的我似乎给了他们集中火力的更好对象。
“她就是那个给飞船造发动机的!我在新闻里见过她!”
随着这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一声叫喊,差不多所有的视线都对准了我。我只想快些通过,好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可是大量粗鄙不堪的谩骂和恶毒至极的诅咒早已像潮水般涌向了我。环保主义者们有的“要求”我“去死”,有的说我是“罪犯”,叫我是“女巫”的很多,还有“婊子”、“资本主义母猪”、“异教徒”、“NASA的妓女”……等等,几分钟内我的人生中就被添加了数不清的绰号。
这些辱骂对我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在我听来它们和动物园里猴群的尖叫声没什么不同。但我的忍耐很快就被消磨殆尽——在另一些声音出现之后。
在这条“审判通道”末端,靠近街道的地方,几个上世纪70年代嬉皮士打扮的年轻姑娘在指责我的人群中特别显眼。
她高举在手中的不是标语牌,而是大幅纸质黑白照片。照片上是许多张消瘦、饥饿、病态的脸,女人、男人、南亚人、非洲人和拉美人,其中大多数是孩子。我不清楚这些照片摄于何时,但在照片的持有者们眼中,我和这些凄惨的状况之间一定有着直接的关联。
“是妳杀了他们!是妳杀了这些孩子!凶手!凶手!”
“嬉皮士”在狂怒中将她们的指控扔向我,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夺走过某个人的生命,我甚至不认识照片上的这些脸。当然,我知道示威者想说什么,毕竟之前在听证会上,我已经听了太多关于太空计划“大肆浪费”的指责了。
我突然想起了118年前恩斯特·斯特林格写给修女玛丽·露辛达的那封著名回信[注8]。他满怀热诚与真挚,将一位科学家对于人类未来的全部关爱与期盼都倾注于笔端,希望世人能够就此理解这场跨越星河的远征,究竟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
很遗憾,显然在一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人类的理性仍旧未能完全达到斯特林格博士所希望的程度。
不过我更加怀疑,已经将环境保护思想宗教化了的这些孩子,是否知道那封信的存在。其实多年以前,在艾丝黛拉向我抱怨自己因为喜爱数学而被同龄人当成怪胎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
也许我真的在JPL的实验室里生活得太久了,直到现在我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国家的人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妳们应该多读些书!”我向着那些“嬉皮士”喊道,“妳们需要的是知识,而不是毒品、空洞的口号和这样丑的装扮!如果妳们真的想帮助那些饥饿的孩子,就应该去找出改良小麦和水稻的方法,就应该去找出不用抑制剂也能消除‘土耳其瘟疫’的方法,就应该去告诉那些混战中的国家——是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时候了!只有创造和不断探索才能拯救身处灾难中的人类,扼杀其他人崇高的理想、剥夺其他人做梦的权利,永远不会让妳们自己看起来更伟大!”
示威者们似乎被更深地激怒了,我的话湮没在了比1分钟前更为喧嚣的噪音当中,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但她们一定注意到了我试图争辩的模样,这个形单影只的女巫竟然敢质疑永远正确的环保斗士,在她们看来我一定自不量力,也死硬到了极点。
“法西斯!法西斯!”她们开始用新的头衔朝我叫骂了。
“妳们不明白!”我想要告诉她们,“科学不是民主,更不是暴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人的喜好无法成为评判科学的依据!科学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它是……”
我没能说完,额头上就挨了一下。不算太重,也未造成实质伤害,可东西砸在脑袋上的感觉却真实得足以让人感到紧张。
有人对我扔了一枚鸡蛋。蛋壳破了,粘稠的液体立刻顺着我的脸部曲线向下流淌。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欢呼,仿佛他们的“正义”已经通过这颗鸡蛋和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伸张。
一直袖手旁观的警察总算采取了行动,他们大概总算想起了我也是9300万纳税人中的一个,同样有权利接受美国法律的保护。但他们在对示威人群发出警告的同时也告诫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别给他们“找麻烦”。
简直不可理喻!如果我没有在这时被人从身后拽住胳膊,我很可能会因为顶撞警察而反过来成为被逮捕的那一方。
“不要冲动,摩根博士!那样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
是爱德华·史东,不知什么时候他也离开了国会。NASA的行政长官身边此时没有任何随从,尽管个头高大,但看起来就和我一样身单力薄。
“把头发弄干净。”他递给我一方手帕,灰眼睛里有着失望的色彩,额上的每一条皱纹似乎都是蕴含着遗憾的图腾。我这时才意识到他早已过了60岁,被苍老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我说过,和他交谈对我而言始终并非易事。为什么?因为他的目光和声音都太容易让我联想到一位严厉的父亲,而我则是每次都会犯错误的傻女儿。可他的安慰还是生硬得像锻铁一般,没法让我感到轻松。
属于NASA的黑色福特已经停在了路旁,当我努力清理着头发和脑门时,史东几乎是半强制地拉着我走向汽车。他的脚步没有片刻停顿,就好像认定了如果不这么做,我便又会去招惹警察那样。
“听证会呢?”我下意识地问。
“都结束了,仲裁团决定中止听证会。”史东说,总算没有再瞪着我。“妳被驱逐出场的事引发了约瑟夫·钱伯勒和其他人的集体抗议,所有NASA方的证人都退出了听证会。我已经让司机送他们去机场,妳也一样。”他打开车门,将我塞进后座。“妳们必须马上离开华盛顿,今晚这里的环保分子会举行更大规模的游行,NASA总部和一切在DC的科研机构、大学都将被警方封锁。”
震惊令我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显而易见,由于我的缘故,史东和科学家们的处境更加恶化了。“那、那么!‘阿尔忒弥斯’计划……”
“仲裁委员会也宣布,在重启调查和对《科特兹-多诺万法案》进行最终审议以前,‘阿尔忒弥斯’将被无限期冻结。”史东平静地宣告着世界末日的降临。
“什么?她们不能……她们不能这么做!我们为这个计划战斗了10年!其他人努力得甚至更久!她们不能就这样……”我几乎想要重新钻出车厢,冲进国会大厦,揪住那群混蛋的领子!
然而史东那双冰冷的眼睛却轻易阻止了我的行动。他甚至没有再说一个词,只用目光就让我老实地闭了嘴。
行政长官关上车门,用力拍了拍副驾驶位置的窗。汽车随即驶离路沿,载着我赶往杜勒斯机场,也将疯狂的人群、混乱的声音、扭曲的怒火和孤独的爱德华·史东一起留在了后面。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来得及询问行政长官的打算。难道他打算将我们都送走之后留在这座仇视科学、畏惧宇宙的城市里独自抗争?!面对正从北美各地聚集而来的环保狂——也许还有“格雷塔”的人混迹其中——他又能做些什么?
要求司机马上调头返回是我的第一个念头!
然而我很快发现驾驶员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台连接着汽车自动驾驶装置的AI附件正在工作。360°感应器上的指示灯绿光闪烁,一如史东的眼睛那般缺少人类情感的流露。
我狠狠捶打了几下面前的座椅后背,恼火的情绪无处发泄,绝望更已经开始在心中蔓延。直到当天晚上我们所搭乘的公务机在洛杉矶降落,我都没能从这种仿佛想要自杀的情绪当中挣脱出来。
上万名科学家、工程师在85年、近30000个工作日中的努力和迄今为止超过8000亿共通单位的物质投入,竟然就这样被一群缺乏科学常识而且毫无探索精神的虚伪政客扼死在了摇篮当中!
伊斯兰恐怖分子在911事件中用卑鄙的手段炸毁了纽约人的精神象征,而美国人在那个年代的回应是重建一座更高、更好、更坚固的大厦。80年前我们的祖辈不会向无耻的恐怖活动低头,他们只会用行动告诉那些小人:合众国的精神永不倒下!
可现在我们自己毁掉了“阿尔忒弥斯”计划,完成了恐怖分子用多少次袭击都无法完成的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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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注2: 位于加州的一家科技企业,从事太空工程用机器人和飞船内部3D打印机的研发制造,曾在21世纪初得到来自NASA的巨额投资。
注3: 大象是美国共和党的象征,相对的,民主的符号为一头驴子,而自由党的党徽上则画着自由女神。
注4: “山巅之城”一词出自《马太福音》第五章第14节:“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英格兰的清教徒相信上帝与他们有个契约,并挑选他们领导地球上的其余国家。1629年夏季,马萨诸塞公司派遣6艘船,搭载了300多名移民前往北美新英格兰地区。在航渡过程中,宗教领袖约翰·温斯罗普在布道时充满希望地将马萨诸塞湾的宗教领地描绘成“山巅之城”,声称:“我们将如山巅之城,为万众瞻仰。”《联邦党人文集》第一篇第一段就是源自这一布道辞,或者说承接了这一“美国例外论”的修辞,并把它转移到立宪这一建国层面上,使之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1989年,时任美国总统里根称美国为“山巅上的闪耀之城”,意指美国是全世界的榜样。“山巅之城”一词最终成为了美国极度自大的象征。
注5: 指1692年2月到1693年1月间,在北美新英格兰地区小镇塞勒姆发生的著名“女巫审判”案件。在这场疯狂的猎巫行动中,有超过200人被指控为所谓的“女巫”或“巫师”,其中的受害女性远多于男性。随之而起的狂热情绪导致总计有19名无辜者被当地镇民用私刑绞死,另有1人被用石块压死的方式残忍杀害。1693年5月,时任总督菲普斯赦免所有“巫术”嫌疑人并禁止猎巫行为,这场疯狂才逐渐平息。而直至300年后1992年,塞勒姆所在的马萨诸塞州议会才通过决议,宣布为塞勒姆女巫案中的受害者恢复名誉。
注6: 美国开国元勋,《独立宣言》起草人之一、第一任国务卿和第三任美国总统。
注7: 科幻故事中的三类外星人,分别出自《ET》、《超人》和《星际迷航》系列。
注8: 1970年,赞比亚修女玛丽·露辛达致信NASA,责备科学家们在还有成千上万非洲儿童缺乏食物的情况却还要花费数十亿美元用于火星探索项目。斯特林格博士立即给她写了回信,在细心解释美国对外援助机制和财政拨款政策的同时,也尽可能地尝试去向她揭示了探索宇宙对于人类本身的巨大价值。这封真诚的回信随后由NASA 以《为什么要探索宇宙》为标题全文发表。科学家与修女之间的通信,成为了人类科技史上一次具有象征意义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