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二(2)

作者:LordChinese
更新时间:2020-10-31 1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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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也许中国人对来访者确实很热情,可从她的冷言冷语和不屑一顾的神情当中,我实在没法证明这一点。刘显得咄咄逼人,而我也变得十分恼火。我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还愿意继续这次“非正式谈判”——假如没有阿莉娅和达瓦拉姆从中斡旋的话。


“我们的确希望将管理问题作为谈判内容的一部分。”阿莉娅的及时介入拯救了我。“考虑到我们也将为定居点的建设提供充分的资源,这样的条件并不过分。”


她过去往往会选择委婉的说话方式,如此直接在我的印象里堪称少见。阿莉娅或许也和我有着相同的顾虑。当妳向重要的人们挥手告别的时,一定不愿意让她们在抵达目的地后找不到一家适合自己口味的餐馆。和刘一样心存芥蒂甚至反对合作的人,在我们对手的阵营中不会是少数。中国人只是对我的VSI-2000有兴趣,或许还有太空农场的绿藻和可食用昆虫……很难保证她们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之后不会改变想法,毕竟美国政府在类似的时候已经给世界上过太多课了。为了艾丝黛拉的安全,我绝不可能在关于定居点管理权的非正式谈判——或者叫“闲聊”——中让步。


刘显然也和我一样不信任她的交易对象。“‘月宫’是我们的定居点,是中国的城市,是中国的领土!请不要忘记,特里维迪博士,她建立在月球表面属于中国的那35%上!而这一点在《京都条约》中也得到了华盛顿政府的承认!”虽然在与阿莉娅说话时有了明显的收敛,可这位军官的模样依旧像是要扑上来一般。“如果美国人想要电厂或者殖民地的管理权,可以把它们建在自己的那30%上。”


假如妳们还有船能到那儿的话——这大概就是她的潜台词。


我没想过刘会引用50年前的条约,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条款是否仍旧有效。但假如她背后的中国政府也坚持这样的立场,那么现在的美国是没有丝毫可能去推翻它的,我们的国家眼下甚至比遭到巴巴里海盗[注4]肆意袭击的时代里更虚弱、更分裂。


所幸阿莉娅并没有像我这样容易惊慌失措。“我并没有质疑条约或者觊觎月背土地的想法。任何人都不会反对,《京都条约》是4个大国在外太空探索中进行合作的基石。”她说道,目光向着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老友,而非气势汹汹的中国军人,仿佛很清楚谁才是真正有权作决定的那个。“但我们同样也无法否认,缺乏信赖的合作只靠脆弱的条约是难以维持的。为了我们的孩子不在新的家园里重复旧世界的错误,我们之间的合作应当被再加上一些实质性的保险。”


“用我们的能源和土地,来交换妳们的信任?”刘嗤之以鼻,目光比声音更显轻蔑。


“不,用我们双方的全部能源和土地,来交换人类共同的信任。”


阿莉娅的答案令人意外,我注意到刘的瞳孔甚至因此产生了突然的收缩。她似乎听到了一桩难以置信的事,而病床上的老妇人正对她的耳朵施加着不可思议的魔法。


“简直、简直荒谬绝伦!”她勃然大怒,如同遭到了羞辱。


然而作决定的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妳的提议是什么,我的朋友?”达瓦拉姆打破了沉默。


刘似乎有些意外,我听到她急促地用汉语对科学家说了些什么,可却无法令对方那专注的眼神产生丝毫动摇。


“建立一个国际月球委员会,在承认并保留四国主权的前提下对月面领土、设施和交通工具进行共同管理,委员会的参加方需要保证为月球定居点的建设提供充分的资源,同时按照投资比例合理分配能源、食品和其他一切月面工厂的产出物。”


这就是阿莉娅的建议,比我想象得更大胆和富有野心。她过去从未和我谈论过类似的话题,我不清楚她为何如此充满信心。中国人目前占有绝对优势,在合作中共享的资源越多,她们所遭受的利益损害也就越大。在我看来或许刘的表现才是最合乎逻辑的,达瓦拉姆博士的平静反倒值得怀疑。


后者注视着我的导师,她们俩望向彼此的视线仿佛在空气中发生了碰撞,虽然还不至于火星四射,但也绝非含情脉脉。


“有的时候,我会以为只有自己还生活在过去。”达瓦拉姆说 ,“可每次见到妳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我错了。妳比我陷得更深,阿莉娅,我的朋友。在我们这样的年纪,试图重拾曾经的理想,只会让生命流逝得更快。”


“但是,‘那样的理想值得我们付出生命,普罗米修斯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只有懦弱的退缩者才会。’”阿莉娅轻轻朝床边的老友抬起右手;而达瓦拉姆则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宛如接下了某项神圣的承诺。“看,我的公主,我一直没有忘记50年前妳在清水寺说的这些话。”导师少有地露出了俏皮的笑容,就像个刚刚完成了恶作剧的小女孩。


而达瓦拉姆也笑了。“那一天的妳可真漂亮。”她淡然地评价道,不知是对往昔的纯粹追忆,还是因为某些所见正悄悄触摸着她的心。


“妳也一样。”阿莉娅凝视着老友的眼睛,“所以,我们有协议了,对吗?”


这一瞬间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当达瓦拉姆默默地点头时,我几乎听到了圣诞节的赞美诗已经被天使们在耳畔唱响。


刘很生气。她的眉头就如东南亚海岛上的丘陵那样接连皱起,同我此刻完全忘了隐藏的傻笑对比鲜明。这一次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直言反对,只是用表情继续透露着强烈的不满。


“但是,我的朋友,仅仅获得我的支持是不够的。”达瓦拉姆表示,“妳必须提供更好的条件,帮助我说服皇帝、内阁,还有元老院和大议院。”


好吧,之前是谁告诉我中国人没有国会的?


“如果妳没有把握能够说服她们,妳在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我的邀请,到这儿来了。”阿莉娅说。“和华盛顿不一样,妳们的国家总是更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


达瓦拉姆仍在微笑着,只是略显无奈。“过去或许是这样,但在‘圣诞节袭击’后,许多事情都改变了。元老院在国际合作的议题上趋向于保守,而皇帝……她有更多的细节需要考虑。”


中国人在“圣诞节袭击”中遭受的损失一直没有被完全披露,CNN声称她们的伤亡数以千计,FOX则说中国人的安全部门挫败了恐怖分子几乎所有的企图。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有充分的理由来表示怀疑,哪怕这其实只是为了抬高我们的出价。


“我们将尽自己所能提供合作需要的一切。”阿莉娅向她保证。


“我相信妳,这很好。”达瓦拉姆表示,“可仅仅如此是不够的,我需要向我的同胞们展现充分的证据,让她们看到来自朋友的诚意,明白现在是抛弃成见的时候了。”


很明显,她一直在含糊其辞,就像一个熟练而且狡诈的垂钓者,不停地抛出鱼饵、拉扯鱼线,却不急于收杆,等待着已经上钩的游鱼在挣扎中自行耗尽力气。这样的角色在大仲马的小说中出现过太多次了,但在我所熟悉的技术圈子里却很少有。一定是宫廷生活在小时候把她教坏了。老实说,我对此非常不快。


“那么我们应该提供什么样的证据?达瓦拉姆博士,希望妳能告诉我们。不管是割让领土还是交出人质、不管证据本身多么荒谬、不管在我们这个没落的国家里还有什么能让妳们产生兴趣……如果妳不加以说明的话,我们又怎么能同意或拒绝呢?”我想要结束这种捉迷藏的游戏,让事情可以真正进行下去。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进行更详细的探讨,是吗,达瓦?”阿莉娅试图接过话题——也许她是担心我会给对方留下缺乏礼貌的印象?


美国人不讲究多余的礼节,我们中的很多人并不习惯掩藏自身的情绪,或是像那位东方准将一样在乎对方的长辈身份。


同样地,这也让我们很容易就成为心理圈套的受害者,以及上钩的鱼。


“妳有一位很直率的学生,让人羡慕。”达瓦拉姆对她的朋友笑了笑。阿莉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对方的目光却已经朝着我来了。“伊尔莎——我能这样叫妳吗?”


我耸了耸肩,算是默许。她至少没有用庸俗的“女士”和“小姐”来称呼我。


“妳刚刚提到了‘人质’和‘领土’。”她对我说,“当我们的国家处在分裂期,彼此之间缺乏信任又不得不合作的贵族诸侯们经常会交换人质或抵押领土,而弱势的一方如果需要向强者求援,他们也会提供人质,作为不背弃盟约的保证。这是充满古典色彩的做法……却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做法,不是吗?”她看了看我,温和依旧,却丝毫也不像是在求证。


“达瓦,我想……”阿莉娅试图夺回主动权,可惜为时已晚。


她的老朋友仅仅摆了摆手,就简单地左右了她。


“领土对于现代国家而言意义重大,并且我相信美国国会也不可能允许一群科学家向外国作这样的承诺。”她说。“但假如美国在派遣飞船船员前往美娜多接受训练的同时,也能为飞船的建造和改进贡献他们最优秀的工程师,那么当我开始为阿莉娅的想法辩护时,也就拥有了更稳固的立论点。”


“工程师?妳们想要谁?”


像个傻瓜那样提问时,我甚至还在思考那些被中国人盯上的同行里会有多少是自己的熟人。


“最好的那个。”她说。“妳。”


这一次达瓦拉姆完全没有再绕圈子。


可以想象,这个答案所带给我的冲击会有多么巨大。可我不仅没有反对她的勇气,几乎连思考的力量也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在余下的几分钟里,我能够做的竟然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立着,听阿莉娅徒劳地尝试挽回因为我的失策而造成的被动局面,以及看着达瓦拉姆不动声色地使这些努力一一化为泡影。


好在刘只是冷眼旁观。倘若她在此刻投来讽刺的目光,我会更加无地自容。


按照达瓦拉姆所提的条件,简单地说,中国人想要的不只是VSI-2000的成品——她同样明确要求我们提供全套图纸和所有的技术说明书——对方也指名必须由我亲自率领一个完整的工程师团队,前往她们在北苏拉威西地区的航天中心,参与飞船的建造以及定居计划中其他所有相关任务。在此期间,我的一切工作内容都将对“共同管理委员会”毫无保留,所有情报将由委员会的参加方共享。


换句话说,中国人可以合法取得我和团队成员所发现和创造的全部。


当然效仿一些德国核科学家在二战期间的做法也是我的选择,中国人也不太会因为磨洋工就枪毙我。然而,为了人类的前途命运而开发新的火箭引擎同替战争疯子制造杀人武器是完全不同的事,并且,这也是为了艾丝黛拉,为了她能够和重要的梦想一起,走得更远。


所以,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显然是:我的确有很大的机会来挽回美国乃至整个西方文明的太空事业,但前提是,我必须付出代价。


命运之神真是爱开玩笑。在无情击碎了我奔向月球的梦之后,祂让我在艾丝黛拉身上看到了新的可能;在让现实几乎要将这种可能掐死之时,祂又在东方点起了希望的火炬;如今我已经来到这柱喷吐着熊熊烈焰的火炬面前,而祂则用一个老贵妇那貌似温文尔雅实则城府深沉的声音告诉我,唯一能够使火炬继续永不熄灭的方法,是献上我的人生作为柴薪。


可除了在喜极而泣中感谢祂,我没有产生任何别的什么想法。


百合花愈久而弥香,


从我的死亡中汲取生机。


我愿皮囊化作养料,


供这满架蓝花尽情绽放。[注5]


“我需要为妳们服务多久?”我问。


阿莉娅为我辩护的声音消失了。不幸的老妈妈,她愚蠢的女儿在主动跳进陷阱以前甚至没有首先对她说一句……“别担心”。


“不是为我们,而是为人类共同的事业。”达瓦拉姆纠正我。


也许她真是这么想的,50年前那些关于为了理想而牺牲的话也不全是用来蒙骗阿莉娅的托词,只不过考据这些并非我的目标。


“多久?”我不想浪费时间。


“伊尔莎,孩子,我想妳误解了一些事。希望妳能加入月球计划,即是因为没有人比妳更了解VSI-2000引擎,也是为了能够说服那些正在踌躇中失掉机会的人。我的建议当中并没有任何强制的成分,即便妳在今天拒绝,我也还是会试着去向我的同胞发出合作的呼吁——正如我答应阿莉娅的。但也请妳相信,如果没有足够的保障以消除后顾之忧,人类便很容易被怀疑捆住手脚……我想告诉妳的是,除了必要的工作合同,我们不会预先设定其他任何关于时间的限制,妳可以在妳认为恰当的时候退出。”


从她恳切的话语中我无法查知哪怕一点儿虚伪的存在,但我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把对手的示好当作一种恩惠。


“很好,既然这样,那么我想妳们也会把这一条作为我和团队成员的权利加入到正式协议当中的,对吗?”我要求她明确回答,以免留下可供出尔反尔的漏洞。


达瓦拉姆当即表示同意,中国人游刃有余的态度实在令我感到锋芒在背。我完全猜不透她们的究竟在盘算些什么,而在眼下这样的时候,我能做的只是接受现实。


就这样,这一天我们达成了初步的口头协议。


NASA将制定一份详细的清单,以罗列出我们计划向“联合登月行动”提供的技术和物资支持。同时总署也需要召集并说服所有相关领域的美国和加拿大科学家,从他们当中挑选出合适的人组成各个项目团队前往美娜多。所有人的行动都将出于自愿,中国方面不会对我们的离境时间做出单方面的具体规定。


我一直认为这是个圈套。从我们踏上对方领土的那一刻起,自由就不再掌握于我们的手中。只是为了艾丝黛拉,我必须强迫自己去相信中国人的许诺。


作为交换,除了愿意提供“钱学森”号的使用权之外,达瓦拉姆还同意由中国方面主动向美国提出合作的建议。


这是阿莉娅和史东的想法,也是为科学家们的“起义”添加的保险之一。考虑到目前我们的处境和美国的政治氛围,倘若由NASA提议这项国际合作,只会为我们在国会和媒体内的敌人输送炮弹,使我们在被指控“造成社会分裂和加速财政危机”的同时又背上“叛国”的新罪名。但假如将角色互换,让中国扮演“请求方”,而NASA成为给予者,那么局面或许就会大不相同。无论那些道貌岸然、成天将环境保护挂在嘴边的无耻政客表面上多么强硬,他们都会开始在心理盘算能从中获得多少实际利益——最好是既能收买选民又可以用于政治宣传的那种,而这些东西最终都能“兑换”成选票,然后化作他们口袋里的钱和权力。


中国人可能需要为此再付出一些东西,比如在贸易谈判中让步,多买些美国农民生产的大豆、玉米和西洋参,或是在世界贸易组织撤销对美国关税壁垒和农业补贴的起诉状……之类的。当我提醒她们这一点时,达瓦拉姆却仅仅温和地向我表达了谢意。看来她们早有预见,一点儿也不担心,从这项交易中所得的好处将远远超过失去的,再者中国人握着10万亿共通单位美国国债的那只手似乎也有着很大的放松余地。


最大的麻烦仍然在于,我们需要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才能让白宫和国会为愿意前往美娜多的科学们放行。组建共同管理委员会自然是个很好的理由,为了让美国在未来的月球开发中占有一席之地,政客们也确实需要贡献人力。只是一旦我们当中某个人的“输出”被视作“国家威胁”,FBI就能名正言顺地将之扣留。


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我,伊尔莎·安妮·摩根,法西斯主义者、有种族主义和保守主义倾向的白人精英、人民与自由的敌人、机械崇拜者,以及新近在社交网络上刚刚被投票选为“全美国最不受欢迎的人”之一的、“连口红都不抹的加州理工丑八怪”。


中国人无法公开地点名要我,那只会大大增加我遭受怀疑的可能性。


我得自己面对这件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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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 指活动在北非海岸的穆斯林海盗,以土耳其人、柏柏尔人和改宗伊斯兰教的希腊人为主,历史悠久,危害严重,自14世纪至19世纪早期的数百年间,地中海沿岸的欧洲国家无一不受其侵扰。16世纪,巴巴里海盗投靠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借助土耳其的国家机器大肆扩张,导致欧洲商船必须向其缴纳高额的保护费,以保障地中海的通航权。18世纪美国建国后,其商船也遭到穆斯林海盗的屡次袭击,因国力尚微不得不也在每一年都向其交付固定赎金,且海盗言而无信,经常撕毁协议,攻击大西洋上的美国商船。最终美国政府决定建立常备海军,并在1801年对巴巴里海盗宣战,派遣舰队远征北非,对海盗予以重大打击。之后,因19世纪欧洲造船技术、航海技术与火炮技术的突飞猛进,穆斯林无法与之抗衡,巴巴里海盗在英、法、美舰队的共同打击下不断衰败,并最终消亡。


注5: 节译自莎拉·蒂斯黛尔《In A Burying Gr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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