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7年6月25日,星期五。按照中国方面提供的日程表,所有预定加入“月桥”计划合作项目的美方人员将根据自身所在地,分别从纽约、芝加哥、达拉斯和洛杉矶搭乘中国人派遣的商业包机出发,加拿大人则在温哥华和蒙特利尔集中登机。
下午时分,依然由露易丝开车。以往偶尔会因为心血来潮而试图同她争夺“司机”一角的艾丝黛拉,今天则老实地和同伴一起待在后座。也许她现在的想法和我一样——这很可能是露易丝最后一次为我们充当驾驶员。过去的时间里,我们总搭她的车,习惯了她的急转弯和急刹车,还有在故意超速时吹响的口哨声。很快,这些都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仅仅留存在与过去有关的幸福记忆里。
这绝非我习惯的事。
露易丝不是科学家,也不在中国人邀请的名单上。但说不定……只是有可能……我可以利用身为共同管理委员会第二号人物的权力,替她在计划的勤务部门或者秘书部门谋个职位?她能力出众,多才多艺,幽默风趣,性格是最棒的,做菜的口味无可挑剔,擅长化妆,穿衣打扮是我认识的人里最精致的,而且还很漂亮,有一头暖和的金发……艾丝黛拉喜欢她、瓦伦汀娜喜欢她,她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谁都会喜欢她的,尤其是我……
尽管这样的行为会令人不齿,但我必须试一试。
“露易丝,”我对她说,“也许……也许我可以……为妳……”
“不。”她甚至没有让我把那些羞耻的话说完。
“什么?”我惊讶于她的反应,一时间以为自己把风声当作了拒绝。
她继续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虽然今天她已经少见地使用了自动驾驶系统。假如她在这时看着我,我想我一定会感到无地自容。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加利福尼亚吗?”她平淡地说道,就像是正在开始一个单纯的闲聊话题。“不因为这里的阳光,里维埃拉[注1]的要更好;也不因为这里的人,只要在教育部门待过妳就会发现洛杉矶住着一群多么小鸡肚肠和愚不可及的家伙;更不是因为好莱坞和中国剧院,这个由CG和人工智能统治电影圈的年代里妳只有在白宫和国会山才能找到真正的演员……我喜欢这里的原因,在于这里留着我一生当中最宝贵的记忆。好的、糟糕的、幸福的、悲惨的、笑声、怒火、愉悦、悲伤,还有生活,还有我们,全部……26年了,伊尔莎,在这里,我从一个刚刚念大学的南方金发傻妞变成了3个‘女儿’的‘母亲’,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我全都在这片土地上经历过了。”
她笑了起来,而作为她的3个“女儿”之一,我只想对她献上真挚的敬意。
“很难想象我还会搬去其他地方——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美国’,对吗?可这就是我的决定。”她说,“在发生了这么多值得用一生来回味的事之后,难道我还会抛下这里的一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不像有些天生的冒险家那样勇敢,愿意为了梦想而奋不顾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当冒险家们外出时,为她们收拾房间、整理床铺,让壁炉里的火不会熄灭,让锅里的汤不会冷却……那样,在勇敢的人们厌倦了冒险,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至少还会有人站在房子外头,对她们说一句欢迎的话……好吧,这就是我的理想,我的愿望。虽然不是‘最大的’那个,但一定是‘现在的’那个。别嘲笑我,小混蛋们,”她哈哈大笑,“当心‘伟大的保姆’在妳们的汤里下毒!”
成为朋友之后的25、6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中带着哽咽。纵然见不到泪水,我却依旧能感受到离别的痛楚。我真想马上就拥抱她,向她道歉,向她致谢,告诉她,现在该由我来安慰她了。
可惜艾丝黛拉抢走了我的机会,年轻的冒险家要比她瞻前顾后的导师勇敢得多。“露易丝!我真不想离开妳!为什么妳不能和我们一起去中国?!”女孩从后座扑上来,搂住对方的脖子。
“傻女孩。”露易丝说,“千万别爱上我,否则妳就没法去太空啦!”
是啊,她说的对。我真傻。
艾丝黛拉有些任性的抱怨和露易丝滑稽的玩笑充满了这次旅程的后半段,而瓦伦汀娜的劝解和对露易丝的感谢也不时会加入她们欢乐的对话。只有我,安静得不像话。
……
候选船员们的集合地点在航站楼的另一边,于是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成了最先向露易丝道别的人。她们的飞机将在17时起飞,先于我们前往美娜多。
年轻人先后同她们“伟大的保姆”拥抱,依依不舍,但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人类为了理想的实现,有时需要割舍情感作为代价,我想她们早已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不会再哭哭啼啼的了。
而且这并非永别。“钱学森”号的建造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对船员和定居者们的训练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在真正的远航开始之前,她们和露易丝一定还会团聚。我们已经约好在今年冬天的假期里重返阿斯托里亚,这一次,我们会共同度过一个属于4个人的圣诞夜。
机场中几乎人满为患,整个西海岸外层空间研究领域的核心人物,以及航天机械开发事业的领袖们差不多都在同一时间内聚集在此。许多人前来同我打招呼和交谈,仅仅用来寒暄的时间就占用了我在接受海关检查前的大半空闲。约瑟夫·钱伯勒还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了他在出发前两天里亲手制作的一对传统提线木偶——“牧羊女玛丽”和“牛仔安迪”,告诉我这是送给中国AI的礼物。他听说中国同行最新培育的人工智能被设定成了10岁女孩的性格,所以打算在“见面”时逗那“孩子”开心。我很高兴,和钱伯勒博士一样找到新目标的人不在少数。
阿莉娅没有出现,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健康情况的缘故,她已经借用手环投影在昨晚向我表达了无法亲自送行的遗憾。中国人此前曾礼貌地邀请她出任共同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也由于相同的原因而被她婉拒。
代替她前来送别我们的是爱德华·史东。我原以为NASA的行政长官应该在纽约或者达拉斯为老朋友们送行,可他却来了这儿。不能否认这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关系,毕竟我即是整件事的发起人,而且还是最难以让人放心的那个。幸而我和他都被熟人包围,这让我开始暗自庆幸能够借机免于再受这位“冷酷老爹”的说教。再者,相比之下,我更想与露易丝一起度过剩下的几分钟。至少在飞离西半球这片愈加孤立的大陆以前,我希望自己最后见到的,是金发朋友如晴天般明朗的笑容。
因而当周围的人们为了办理登机手续渐渐散去,我终于鼓起勇气,想要抓住眼前仅有的机会。
“露易丝……”我用最轻的声音对她说,“我……”
真糟——我卡壳了。直到似乎再也没有退路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竟然从没有好好想过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许多年来我们一直形影相伴,几乎共同度过了这些时间中的每一天。我习惯了她的陪伴,安享着她的照料,将所有她为我做的视同理所应当。
终于,我的怠慢受到了惩罚。
“不去妳的‘父亲’那里吗?”露易丝打断了我的话,也结束了我这自作自受的尴尬时刻。
“‘父亲’?”我诧异地反问。
露易丝的视线把我带到了史东那儿,行政长官的四周仍旧聚着不少曾经的同僚和友人。
他比我知道的更有人望,冷漠的外表没能阻挡来自科学家们的爱戴。这个男人虽然严厉,可也的确给过我不少帮助和指点,还是促成这次合作的关键人物。即便我依然心怀抵触,但在这个圈子里能够有资格被称为我的“父亲”的,显然只有爱德华·史东。
“他很忙,”我耸了耸肩。“恐怕没时间在意我。”
“可他却为妳丢了工作。”露易丝说。
最初的那一刻我依然在下意识地点头,可随即就因为震惊而瞪大了眼睛。
“丢了工作?!”
“是啊,他辞职了,妳们离开后他就会从NASA退休,只是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布。”露易丝小声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也许是因为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她并不像我这般慌张,仿佛身处毫无征兆的地震当中。
“为什么?”这太突然了,我简直无法接受,然而露易丝的“小道消息”从没有出过错。
金发朋友的目光继续在史东那儿停留了一小会儿,接着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她望着我,笑容里充满了同情,居然令我产生了想要逃避的惶恐感觉。
“因为之前发生的事,伊尔莎。妳是第一个被他们从出境许可名单中划掉的,特别委员会的理由是妳掌握了太多核心技术,还有威权主义和种族主义倾向。他们认为妳被中国人策反的可能性非常大,而那将对美国的国家安全构成威胁。其他那些人也是,比如约瑟夫·钱伯勒,他们说他很可能藏了许多禁止携带出实验室的资料,在家中的车库里试图建造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
这听起来太荒谬了,但麦卡锡主义在这个国家里从来都后继有人。
“所以史东呢?他对抗那些家伙的方式就是选择辞职?!”我无法接受,或许也是因为始作俑者的心虚。“他应该带领我们战斗,而不是这样消极地……”
可露易丝只是摇了摇头。“妳真单纯,傻瓜。”她说到了点子上,“想知道为什么妳和其余的几百人最终不用接受司法部门的调查就能去中国吗?因为史东用他在NASA的职位和参议员做了交易。妳以为自己是国会的眼中钉?其实他才是。那些卑鄙小人们很早以前就想踢开他,好把太空总署完全控制在手里,那样他们才能砍掉所有不赚钱的太空探索项目,把有限的资源全都投进毫无技术价值但能够带来大笔进项的商业发射生意当中。史东是能够阻止NASA彻底沦为资本主义打工仔的唯一力量,可惜那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这个消息令我难以置信,却又合理得可怕。那些家伙当然有这样的打算,在NASA内部这些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我没有想到,阴谋的实现最终竟然会和我有关!
“妳是说,他用辞职换来了我去中国的机票?”
“是妳们所有人的。”露易丝强调道,也许她认为这样会让我好受些。“爱德华·史东告诉国会,中国人只需要不到5年的时间就能在一切技术领域实现对美国的全面超越,那时美国人手中将再没有任何筹码,封锁科学交流的行为只会伤害美国自身;而如果他们同意为每一个愿意加入联合登月计划的人放行,他就会主动辞职,把NASA交给任何一个能令他们满意的人。华盛顿的政客们接受了,毕竟他们既不敢真正得罪中国人,也想要太空总署这棵摇钱树,做交易是最简单的方法。”
现在我终于明白史东之前所说的“出价”是指什么了。他一定早就明白对手的企图,也早已有了打算。
“是谁?”我必须知道,“他会把NASA交给谁?”
我不认为那些混蛋会同意由阿莉娅来接受总署,尽管目前情况下在史东之外她才是最有资格的那个。
露易丝的表情变得更加耐人寻味。“是我们的‘熟人’,但妳一定不会喜欢的。”
“是谁?”
“威廉姆·坎伯尔。”
“什么?!”
这个消息简直就像是一头猪刚刚登上了国王的宝座!
“妳在实验室足不出户的这几年里,那家伙已经靠着各种关系和花招爬到了首席安全与任务保证官的位置,离行政长官并不远。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政府安插在NASA的内鬼,而这也是他为什么始终平步青云的原因。”露易丝说。“现在他们终于能够如愿以偿了。”
一个曾经在JPL因为骚扰女性而声名狼藉的混蛋,竟然就要将美国唯一的太空管理机构据为己有了。毫无疑问,这对我来说比被挡在机场海关之外更糟。
“他们不能这么做!”我愤怒得难以自制,“史东——他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
我转过身,不再选择逃避,而是快步走向那个男人。露易丝没有阻止我,当我依稀意识到这或许才是她的目的时,双腿早已不受理性的控制。
几个曾在NASA供职、现在则接受了共同管理委员会邀请的人类学家和医学专家正在同史东话别,我的强行闯入中断了他们的交谈。他们因此诧异,而我却视若无睹,只是像根僵硬的木桩那样直立在史东面前。
“我想和你谈谈!就现在!私下里!”我提出要求,语调的霸道和无礼连自己都难以接受。
史东没有拒绝或者教训我。他看了看我,神情自若如常。“各位,很抱歉。”他转而向旁人道歉,语调始终平静。
目前情况的下的我是个特殊的存在。会意的人们纷纷同他握手,然后散去。很快,我们的四周便空旷了下来。史东点头示意我去窗边的某个位置。那里不太引人瞩目,是闲聊,或者争吵的理想地点。
就和全世界所有大城市的机场一样,洛杉矶国际机场的窗也宽大得令人心生厌恶。每一次当我站在这里注视窗外,就会感到外面同样也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这儿,要用目光穿透我的大脑,将所有被我千方百计埋进灵魂深处的愚蠢和自私全都窥探无遗,然后向世界揭露。
这种感觉在今天变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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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欧洲地中海沿岸的著名度假海滨,贯通着普罗旺斯到利古里亚的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