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警官，你要的人。”
班主任一进办公室，就收敛了脸上那副烦躁的表情，仿佛刚才在班上大发雷霆的人并不是他。
一身执勤服的吴致勇原本背着手在看办公室墙上贴的教师规范，闻声回过头来，笑着点了点头：“姜海，怎么跑这儿念书来啦。”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吴叔叔，您找我什么事儿？”
姜海实在是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开除的，虽然看对方的表情，应该没什么坏事找她，但之前那些事的阴影还在，姜海心里还是有些发虚。
办公室里很安静，秦珺竹、打牌姐，还有旁边的几个老师都在往这边瞄。
姜海能看出吴致勇的态度，其他人当然也能。班主任老孙的表情几乎不可见地凝固了一下，知道自己刚才冲姜海的那通骂十有八九是骂错了，有点尴尬。
“你之前那个案子的嫌疑人到案了。”吴致勇说，“跟我去一趟局里。”
“之前的案子不是……”
姜海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吴致勇也不多说，把手里的帽子戴上，对班主任说：“孙老师，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班主任满脸堆笑，“警官您慢走啊。”
吴致勇客气地笑了一下，转头道：“走吧姜海，车在外面。”
……
县局审讯室。
负责审讯的年轻警察朝对面的家伙晃了晃警官证。
“说说吧，怎么想到回来自首了？”
“还能怎么想，外头混不下去了呗。”被拷在椅子上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黝黑沧桑的脸。
曹虎。
逃亡半年多，他从同龄人中的大块头迅速消瘦成了一根竹竿，许久没修剪过的寸头如今长得遮过了眼睛，脸上乱糟糟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十九岁的少年，反而像个三十多岁的街溜子。
若是放在去年，大概谁也不想象不到这个在源中作威作福的混混会落到如此境地。
“闵绍那个狗东西，说好等我到了澳洲就往我卡里打钱的。哼，也就打了俩月，后来我是一分都没见着，人他妈也失联了。警官，你说说，那外头是咱们这种人待的地方么？一句洋屁不会，口袋里一毛钱一枚，还要天天放着别被移民局发现。”
曹虎说着，抓了抓自己油腻腻的头发，恨道：“我帮闵绍捅人，最后搞成这样，这段时间我一想到那孙子还在源城逍遥，我他妈就咽不下这口气！”
“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当初捅人就是他指使的，他才是主犯！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
年轻警察打完最后一个字，从椅子上站起，俯视着在审讯椅上缩成一团的曹虎，把打印出来的笔录放在他面前，看着他摁上手印。
“你还不知道吧。”警察轻轻甩了甩打印纸，让上面的印泥变干，“闵绍已经死了。就是四月份的事。”
曹虎猛地抬头，怔住了。
年轻警察在心里哼了一声，刚走出审讯室，就听见里头传来了一声几近疯狂的吼叫和一连串的脏字。
姜海是在监控里看完的全程，直到离开公安局，她的心情都还很复杂。
吴致勇见她这恍惚的样子，便提醒道：“你现在在职高也得好好念书，那边混日子的人多，你可千万别学坏了啊。得记住教训，知道不？”
坐上回学校的公交，姜海给哥哥和叶乐发了信息。估计用不了多久，源城那些和曹虎打过交道的小混混都会知道这件事。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在源中门口停下，姜海没有直接回十七中，而是直接下了车。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发生了不少事，对于新学校的生活，刚开始一天她就已经心生厌恶。且不论昨晚下铺那两个人的荒唐事，就说今天在教室里的冲突，还有班主任说有警察来找她时那看垃圾一般的眼神，她心里就一阵烦闷。
无法无天的学生，还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老师。姜海的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事，整个人都有点浑浑噩噩的，特别想找个人倾诉。
她像之前那样找到源中人工湖外面的围墙，从缺口处翻了进去，走到教学楼下面的时候下课铃正好响了。
广播里放着姜海没听过的大课间音乐，她完全不知道这学期源中也跟风学起了衡水的跑操模式，下课的学生们正往操场集合。
她茫然地顺着人潮往外走，有个戴工作牌的学生会干部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同学，你的校服呢？不穿校服要扣班上的分的，赶紧回去穿上。”
姜海愣了一下，这才发觉大家都穿了校服，她一身便装就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那一瞬间，心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开了。
几个月以来一直都没有实感的现状突然间赤裸裸地在眼前展开。
她已经不是源中的学生了。
她已经被开除了。
学生会干部还在好声好气地劝说：“你还是去找人借一下吧，要不就别去跑操了，等下教导主任看见要骂的……”
余光看到周围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姜海忽然有些鼻酸。一种强烈的耻辱感猛地袭上心头。她好像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了。
好想逃。
姜海的手微微发抖，那个学生会干部也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正要开口询问，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僵局。
“没事儿啊，穿我的呗。”
话音一落，一件校服呼地飞过来，扑了姜海一脸。
“……张映冬？”
“哈——”张映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长发毛毛躁躁的，左脸还有一片红印，肯定是上节课趴在课桌上睡了很久。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问道：“你不是去职高了么？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姜海的心颤了一下。
“还能干嘛，来找人的。”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小女朋友啰。”
张映冬还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调调，说着说着就开始挤眉弄眼，本来挺好看的脸都变得有几分欠揍。
姜海打起精神，拿起她的校服晃了晃说：“你说的啊，衣服借我，之后还你。”
张映冬特别没形象地对着不锈钢扶手的反光擦着眼角的眼泪：“随便，不还都行。反正我从来不跑操。”
姜海把衣服披上：“那我先去了。”
“诶，等等。”
她还没走两步，张映冬又追了上来。
“我跟你打听个人呗。”
姜海疑惑地看着她：“谁啊？”张映冬这老油条什么时候还有需要向她打听的人了？
张映冬倒是神情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在望江的夜总会和耿茂文谈判的那次吗？”
姜海皱起眉头：“记得。死都忘不了。”所有的坏事好像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他们夜场有个叫燕子的公主，这你记不记得？”
“有印象。有一回咱们在心姐的酒吧，你不是还被她坑过两千块钱么？”
张映冬瞪她一眼，捏起拳头说：“这事儿你记那么清楚干嘛？马上给我忘掉！”
“好好好，我忘掉。”姜海举手做投降状，“你是想打听她？可我也不认识她啊，总共才见了两回，而且你也都在场，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张映冬连连摇头：“谁说不认识就不能打听的，我听说她是你们学校的人，真名叫晏然，没错的话应该是念三年级，你回去帮我问问，看看能不能问到点什么。”
“职高的？”姜海觉得自己的三观又一次受到了冲击，她以为燕子早就没念书了，难不成还是在校生？
“不是，人家的真名你知道了，念哪个学校你也知道了，你想还打听什么啊？这些还不够吗？”
“够的话我还问你干嘛？你是不是傻？”张映冬撞了下姜海的肩膀，压低声音，用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语气说，“我最近碰到点事儿，跟她多少有些交集。燕子这人和老唐走得近你知道么，不觉得奇怪吗？她明明是赵浤那边的人，结果老唐回回出去应酬都带着她，我这段时间碰见她好几回了。”
“有这事儿？”姜海有些迟疑。
“是啊，老唐上次不也是被她送回酒吧来的？”张映冬严肃道，“你想啊，她是赵浤的人，结果天天跟老唐走那么近。老唐跟耿茂文决裂，赵浤他也算耿茂文的二哥，要是想报复可就简单了，哪天老唐再喝醉一次，直接让燕子给她一刀不就完了？”
姜海沉默了。她也觉得危险。
“你就当为了老唐，你也得去打听打听这人是不是可靠吧？”张映冬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姜海的神情，“怎么样？”
“……好吧，我帮你打听，但是不保证能打听到。我初来乍到，认识的人也没几个。”
张映冬一脸“够义气”的表情，用力地拍了拍姜海的后背：“没关系，慢慢来。我没别的事儿了，你赶紧去找你那小女朋友去吧。”
“行。”姜海点点头，“那我走了，改天再聚。”
张映冬嗯了一声，抱着胳膊靠在栏杆上玩起了手机，待周围的学生都走光了，才缓缓抬起头。一丝阴郁的情绪飞快地从眼底闪过，和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揣着口袋躲进走廊尽头的拐角，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