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彻底乱套了。可怕的现实和突如其来的恐惧感,让我甚至不记得同瓦伦汀娜的这场灾难性对话是怎样暂告段落的。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如果没有多年来对科蒂小姐的熟悉,以及对她道德人格的信赖,我甚至会怀疑她故意编造了所有的事、每一句话、一切能够使我动摇的细节和发音,只为报复我对艾丝黛拉的责备。
但瓦伦汀娜不会这么做,尤其是,当事情与艾丝黛拉有关时,她只会变得更认真、更实际;而在艾丝黛拉的同伴们当中,她无疑也是最接近对方内心深处的那个人。
这也意味着,我恐怕才是眼下这种尴尬局面的始作俑者。冷静回想的话,我发现自己的确从未与艾丝黛拉有过任何关于自身爱情的交流。是的,我一直认为我们无话不谈,毫无避忌,生活、学业、太空、引擎、梦想、文学,尤其是蒂斯黛尔和她所创造的美丽世界……在我的记忆中,或者说,在我为自己构筑的完美回忆里,我和艾丝黛拉始终分享着我们拥有的全部想法。这也正是为什么,当我仅仅只是感受到了一星半点她和她的薇尔之间那超越旁人的亲密时,我便认为自己见到了爱的萌芽,深信艾丝黛拉就如我所幻想的那样行走在一条渐渐远离“父母”与“摇篮”的道路上。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在心中如同催眠般要自己接受:失去她才是事情的正确进展方向,一切都很寻常,一切也都理所应当……母亲或者导师的使命就是将自己所珍爱的孩子送上旅程……试图永远将她据为己有,是卑劣与病态的行为。
只有当现实通过那位红发姑娘朴实的言语向我发出无情嘲弄时,我才真正明白所有这些不过是我孤立的幻想。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的存在已经动摇了艾丝黛拉的信念。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愿相信自己竟然会在她实现梦想的道路上成为一颗绊脚石,但似乎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更加糟糕透顶的是,我完全不清楚应该采用哪些方法来纠正这样的错误。在艾丝黛拉的生活中确实遭遇过那么几次“教育危机”,包括最初她和瓦伦汀娜相遇时的那场“小冲突”。然而我却总是被幸运女神所眷顾,露易丝的相助每次都来得及时,艾丝黛拉本身那天赋般的适应力又一直在起着作用……她们的成功掩盖了我的无能。当所有这些助力都不在时,我只能见到一个异常单薄的自己。
我连控制情绪都很难做到,又怎样才能告诉她为了一个将近50岁的老女人而舍弃青春与梦想是全世界顶顶荒唐的事?
蜷缩在沙发中的我几乎没法继续思考下去,过去1小时里我所经历的变化超过了整个前半生。在手环亮起,并因为外来的通讯接入请求而发出轻微震动以前,我的思想已经差不多全数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了。
“疯狂美狄亚”的社交账户名显示在眼前的投影上——是露易丝。往常我都会迅速应答,接她的电话就和小女孩奔向摆满蛋糕的餐桌一样快;也许只有在今天,我才会对此犹豫不决。我以为,金发朋友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或者是因为艾丝黛拉向她求助,所以也来充当说客了。
但我似乎天然无法逃避她,就像铁块在大多数自然状态下始终会被磁铁所吸引那样。允许辅助AI开始这次通话前,我已经做好了被她狠狠嘲弄和教训的准备。
“嗨,露易丝。”我有气无力地同她打招呼,等着见到那熟悉的坏笑。
“嗨,我的火箭公主。”她用同样显出疲态的声音回答我,从投影中映出的模样看上去并不比我更有精神。
看来她不打算马上讽刺我?这反倒使我在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但下一刻她就又令我诧异万分。
“听着,伊尔莎,”露易丝说,“我要妳马上回美国来。”
“什么?现在?”
“没错,立刻收拾好妳的东西,只带最简单的行李,去机场搭最早的航班——让中国人为妳安排一架专机也行。”
“回洛杉矶?”
“不,到迈阿密来。”
“妳也在?”我已经能够感受到最强烈的异状。“出什么事了?”
可她没有现在就给我答案,而是一再催促我迅速启程。
我别无选择。在露易丝的脸上见到严肃表情的概率比人生中能够经历的坠机事故更少,而这往往也意味着,有坏事,乃至于可怕的事正在发生。于是我匆匆结束通话,将几件内衣胡乱塞进背包的同时致电我的秘书,请从小姐替我订机票。坐车去机场的途中,我也希望能够通知达瓦拉姆自己将被迫缺席明天的共同管理委员会例会。不过对方的手环一直处于离线状态,我只好给她发送了一封语音邮件,将我的临时行程加以告知。
因为美娜多与迈阿密之间没有直达航线,在洛杉矶机场的转机时间耗费了我额外的3个小时。我几次尝试着联系露易丝,希望能够得到更多的消息,但她对原因从来都闭口不提,只是让我抓紧时间。
也许阿莉娅会知道些什么?这样的想法促使我在去迈阿密的飞机上给导师去了电话。我惭愧地发现,这是一个月来我头一次联络她,更不用提,我又有多长时间不曾向我亲爱的“老母亲”送去问候了。然而就和给达瓦拉姆博士的留言一样,这通电话也没能得到对方的回应。由于时间已是深夜,我想正在休养中的她一定已经早早地休息了。
我不该再因为私事而打扰她。
凌晨时分,我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抵达了棕榈滩国际机场。仓促之下从小姐只能订到西南航空公司的廉价航班,他们的老式波音797飞机在降落时几乎颠得我全身散架。
露易丝在机场等着我。见到她时我已精疲力竭。她的话出人意料地少,而因为困倦的不断侵袭,我也并不执著于询问事情的原委。我任由她将我塞进车里,只顾倒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我告诉自己,哪怕露易丝的真实目的是把我骗回美国来和她交换结婚戒指,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只要能在教堂的新娘准备室里为我铺上一张舒服的床。
但当我在席卷全身的酸痛中被她唤醒,却发现这次旅途的终点并非幻想中的教堂,而是迈阿密大学医院。
更让我不明所以的是,这里竟然还有另一位熟人——
爱德华·史东站在住院大楼入口处的台阶上,黯淡的灯光为他那冷峻的面庞覆上了死一般的苍白色彩。他还没有开口说话,我的睡意就因此消失无踪。
“来吧,摩根,她一直在等妳。”史东对我说,声音低沉得几乎无法听清,可在此刻竟令我前所未有地毛骨悚然!
佛罗里达、医院、莫名聚集的熟人们,以及“她”。
“我的上帝!”
我从不信仰宗教,现在却不自觉地发出惊呼。
“是阿莉娅!她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我冲向史东,拽紧他消瘦的胳膊用力摇晃着。
露易丝把我拉开。“别这样,伊尔莎。”她抱着我,试图阻止我,可那悲伤的目光只会使我陷在慌乱和恐惧中更加难以自拔。
史东转身走进楼内,默默地在前方带路。我完全是被露易丝搀扶着走进电梯的,来到最高层的病房前时早已步履踉跄。
有更多熟悉的面孔等待在这里。先于我赶来的达瓦拉姆博士、约瑟夫·钱伯勒,还有许多NASA和JPL曾经的同事、同行,以及其他一些曾与阿莉娅一同在加州理工供职的学者。
男仆贾亚拉曼守着病房唯一的大门,泰米尔人忧郁的眼睛周围被泪水浸泡得红肿不已。
“我很遗憾,摩根博士。”达瓦拉姆走上前来。“我也是昨天下午才接到消息的……医生说,脑部旧伤导致的血栓形成在非常危险的位置,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她们正在讨论新的治疗方案……”
中国人是想安慰我吗?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让我见她!”我对贾亚拉曼说。
泰米尔人点了点头。“女主人说过,请她的孩子单独进去。”男仆微微侧身,为我让开一条道路。我加快脚步走了进去,扔下了露易丝和所有其他人。
病房很宽敞,我的导师躺在正中央的那张智能护理床上。生命维持系统和健康监控设备包围着她,电子仪器的微弱荧光闪闪烁烁,让她看起来就像身处某种魔法立场的保护下。
我来到床边,忐忑不安地站在那儿。阿莉娅仿佛像是睡着了,我的到来最初没有换得她的任何反应。我有些焦急,更多的则是担忧,幸而还有仪器的提示,我知道她暂时不会离我而去。
我能做的唯有等待,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自己想象成静静候着母亲从小憩中苏醒的女儿。滑稽的是,现在居然是我和阿莉娅相识近30年来,第一次以如此私人的姿态靠近她。过去我花了太多的时间用来同她讨论工作和自己的麻烦,从没有试着默默待在她的身旁,抛下所有俗事,只与她一起感受岁月的流逝。
一切都变得更安静了。轻轻握着她布满皱痕的手,回忆着在这双手引领下踏出的每一步,我觉得周遭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已经沉淀了下来。
时间是个卑鄙的小偷。当妳终于有机会为自己曾经错失的而后悔时,它已经从妳的生命中带走了太多无法替代的东西。
不知经过了多久,我想我一定是愚蠢地睡着了。待我重新睁开惺忪的双眼,首先能够感知的,依旧是那只温柔的手。它正轻抚着我的头顶,柔和的力量中渗透着充满慈悲的爱意。
我急忙抬起头,像个刚刚因为在课堂上打瞌睡而被老师点名的笨学生;她却微笑着迎接了我,视线中只有关心与怜惜。
“她们还是给妳打电话了,对吗?”她问,喉咙中传来了沙哑的声音。“我的朋友们都太爱操心了,她们不该催着妳飞过半个地球。”
她虚弱的模样令我随时都有可能哭出声来。“妳该早些让我来的……”
我想忏悔,为了我过去太长时间里对她的冷落,为了我曾经认为的一切理所当然和毋庸置疑。
但是,阿莉娅却说,“是啊,我的确应该早点儿告诉妳的,伊尔莎,我的小女孩。”她说,“我早该告诉妳:我已经好久没为妳读诗了。希望妳不要为了我的怠慢而怪罪我。”她笑了,笑得竟然有些腼腆。
愧疚如潮水般涌入我的内心,我语无伦次地否认,因为悲伤而哽咽得无法抑制。结果就是,阿莉娅为了安抚她的傻女孩又消耗了很多的力气。而在下意识地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又连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免给她增添更多的困扰。
“我开始讨厌爱德华和达瓦了——如果是他们找妳来的。”阿莉娅喃喃说道,“妳需要的是休息,不是泪水。”
“好吧,我知道。”
“哭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好处,伤心的事一点儿也不适合妳。高兴些……我喜欢妳高兴的样子。”她继续说。
“是的,是的……”
“在妳成功申请第一项专利的时候……当妳终于有资格被大家称作‘摩根博士’的时候……妳刚刚从《科学》收到确认论文发表的邮件时……还有,每一次,妳在和我的争论中获胜时……”
“阿莉娅,我……”
“我喜欢这些时候的妳。注视着妳,我总能看见自己年轻时……那梦寐以求的样子。”
“可妳才是我的路标、是我想要成为的人!”我不停否认,又努力强调,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最恰当的语言来描绘此刻的悔恨与不忍。
淡然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庞,她的手颤动了几下。我想她或许是想要表示自谦的反对,但残存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再维持任何较大幅度的动作。
“别骄傲,我的小女孩,妳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她说,仿佛最后的玩笑。“尤其是在和妳一起读那些故事和诗的时候……记得吗?在我离开JPL、去华盛顿之前的几年里,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在通讯频道里为妳朗读蒂斯黛尔的作品,我们还会一起装模作样地分析、鉴赏、评头论足,就好像自己是电视专栏上的文学评论家。”
“记得,我记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我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阿莉娅反而笑着,轻轻挤了挤眉头。“可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妳: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蒂斯黛尔。我觉得她的思想太自我、太缺乏平衡与理性,只是读起来浪漫,却很少有值得借鉴的部分……她为人性而作的抒情不如阿赫马托娃[注1],她对痛苦的刻画又不及奈丽·萨克斯[注2],要说疯狂的话,西尔维娅·普拉斯[注3]可能比她厉害十倍……在文学方面我是个随大流的人,对于我,大概艾米丽·狄金森会更合适些吧?我没法告诉妳,妳太喜欢蒂斯黛尔了……还记得妳为了弄到她的绝版书而想了多少办法吗?”
笑容中带上了强烈的歉意,我很清楚那是始于内心的真诚。
“我也很喜欢狄金森,妳不用为此道歉。”我握着她的手劝慰道,不希望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候,还会给阿莉娅留下遗憾的记忆。
“不,我得道歉,因为我对妳撒了谎。”她却向我展现着老母亲特有的顽固,“因为我害怕。”
“害怕?”我有些诧异。
“是的,害怕。”她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伤感的光。“我害怕,假如说了真话,自己就不再是妳喜欢的那个人了。我害怕,假如说了真话,自己就不再是妳理想中的阿莉娅·特里维迪了。我害怕,假如说了真话,妳就会……就会离开我,去我再也见不到妳的地方……”
“我不会的!”我慌忙向她证明,“不管妳欣赏谁的诗,我都不会离开妳的!我发誓,阿莉娅,我不会去更远的地方、不会去妳没法见到我的地方。是的,我只留在这里,从今天开始!”
这才是谎言,我的谎言。我明知自己不可能做到,却必须这么说,一如我在艾丝黛拉面前始终把自己打扮成伟大的模样,竭力维持着那副虚伪的无私面孔。
我的表演实在太拙劣了,阿莉娅一定很清楚。但哪怕是在最后,她依旧不会吝啬于向她的孩子展现一颗真正宽容的心。
“那真是太好了,伊尔莎,我的小女孩。”她笑得很幸福,面颊上也恢复了血色,我甚至以为精神又回到了这渐渐走向衰竭的身躯当中。“那么,那么我们做些什么呢?在妳留下之后……”
“什么都行,任何妳要做的事!”我急忙说道,却也担心无法兑现这仓促之下的承诺。
她发出赞成的叹息,指头在我的掌心微微划动了几下。我想,那大概是感谢的表达。
“念妳最喜欢的诗,怎么样?”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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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俄罗斯现代女诗人,俄语诗坛的月亮,她的抒情诗中饱含深刻的人性,文字精于雕琢,细巧而优雅。
注2: 德国女诗人,后流亡瑞典,196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诗歌中充满着明亮的痛苦色彩,著有诗集《死亡欢庆生命》。
注3: 20世纪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著有诗集《阿丽尔》,风格疯狂而直白,词句间透露着独特的阴郁,1963年时在伦敦因精神失常而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