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袭向我心头的羞愧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为内疚而产生压迫感几乎使我窒息,想要逃走的念头不止一次地从思想深处涌出。
她为我做的太多,而我欠她的也太多了。即便到了旅途的尽头,她的目标依然是满足我的喜好。我究竟应当怎样去偿还,到底必须如何去弥补?我可能一生也无法给自己答案,那是在实验里找不到的东西。
就和过去许许多多原本令我焦虑的时刻一样,当我被不安所笼罩,阿莉娅的声音就成了唯一的救赎——
忘记她,宛如忘记一朵花、
就像忘记歌声里,
那曾经绽露的一丛金色火焰。
我的老母亲念了起来,为她的孩子,她曾把整整一本诗集装进心中。
忘记她,永永远远。
时光是挚友,它会令我们老去。
若是被问起,就说它已被忘记。
在很久以前——
像一朵花、
像一丛火、
像一声安静的足音,
藏在久已被遗忘的雪地中。[注4]
这是一首表达不舍的诗,又是一首宽慰人心的诗。阿莉娅想要对我说的一切我都能够明白,可现在……我又怎能让自己去忘记?她希望能带给我欢笑,我却只想落泪。
“怎么样?”她问。
“很美。”我答道,快要无法抑制淤积在喉头的悲凉。
“太好了。看来我的记忆力还没有输给血管瘤。”她显得很高兴,仿佛一个得到了夸奖的孩子那样眉飞色舞。“那么,再念一首。”
当我就要在呜咽声中迷失方向,阿莉娅那充满温暖的语言便又在我的耳畔响起——
天芥菜与玫瑰的醇芳源源袭来,
无风时,香气在庭院中浮动飘逸,
来去无踪,没人知晓。
这一首旧曲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然后消逝,不留痕迹,
宛如空气沉寂时刻的芬芳花香。
但就在它逗留的片刻,
我很清楚岁月里的笑声和痛苦,
将永不再来。
我试着留住众多曲子,
它们犹如月光撒入暗湖的花瓣,
破碎和闪烁。
可最终,它们会飘逝而去,
因为,谁又能留下——
青春、芳香,或者金色的月光?[注5]
鼻音中掺入了凄惨的抽泣,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是我自己可笑的声音。尽管告诉过自己不要让阿莉娅见到这愚蠢的眼泪,可我的自制力还是难以避免地迎来了失败。
“别哭,伊尔莎,我的小女孩,这不是一个应当伤心的时候。”她告诉我,“在悲伤时我们更该微笑,因为魔鬼的眼睛里只有被泪水包围的灵魂。妳不会希望我被它们带走的,对吗?”
我飞快地答应,努力将每一声哭泣都吞咽下去。我不相信任何神与幽灵的传说,但我相信阿莉娅。
“好好休息,别再为我浪费力气了。”我忍不住劝她。“达瓦拉姆博士说,医生们正在研究新的治疗方案……妳该保存体力的……”
或许这又是谎言的一部分,可我现在只希望它能成为现实。
“没错、没错。但在我又开始打瞌睡以前,”阿莉娅说,“让我再替妳念一首诗……拉紧我的手,小女孩,就像我们过去在散步时常做的那样。”
我默默地点头,把双手同时交给她,仿佛如果不这么做,等待着我的便只有侵蚀人生的无尽迷雾。
什么时候不是如此呢?阿莉娅给了我一切,失去了她,我的前方就不会再有光。当她最后的声音响起,我只是贪婪地想将所有音符都牢牢刻入记忆。
于是,我记下了一首难以忘却的诗——
就让妳来俯视我的容颜,
在临别时。
就让妳来轻阖我的双眼,
永永远远。
道一声“晚安”如妳的叮咛,
就像往昔。
习惯的话语,熟悉的目光,
但别哭泣。
妳将会理解这无声倾诉——
妳总能懂。
自始至终我唯一的挚爱,
只能是妳。[注6]
……
2088年3月31日上午,前NASA首席工程师阿莉娅·F·特里维迪博士的葬礼,在洛杉矶国家公墓举行。她是印度教徒,所以我们没有请牧师,而是改由NASA方面来主持葬礼。
由于阿莉娅在年轻时曾以技术军官的身份加入美国空军,且长期作为军用发动机和航空理论部门的核心人物直至以上校军衔退役并前往JPL任教,所以退伍军人事务部特意为她安排了由6名持枪礼兵组成的仪仗队,还在她的棺木上盖了国旗。棺木缓缓下葬时,士兵们鸣枪致意,8架战斗机飞越公墓上空,以示礼遇。
阿莉娅并不喜欢军队,她和华盛顿的关系也不好,但在史东以遗嘱执行人的身份向我询问是否要拒绝政府方面提供的“服务”时,我建议他接受条例范围内的所有礼待。毕竟这是阿莉娅应得的。她差不多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这个国家的太空事业,亏欠她的不只有我。而作为她公认的后继者,在葬礼结束时,我接过了从士兵们手中递来的、已经按惯例折叠成三角形的星条旗。我会把它带回萨尼贝尔岛,安放在那栋失去了主人的别墅中。
当然,房屋的空置只是暂时的。我相信忠诚的贾亚拉曼会一如既往地照顾好那里,直到他决定自己人生的下一步计划。阿莉娅在遗嘱中把别墅、占地80英亩的岛上土地和一笔能够在每年带来可观固定收益的投资基金留给了这个她曾经亲手从死尸堆中拯救出来的泰米尔人,以感谢对方在40年间无微不至的照料。
阿莉娅一生未婚,举目无亲。“土耳其瘟疫”摧毁整个南亚次大陆时,特里维迪,这个可以追溯到阿育王时代的古老婆罗门家族中只有她一人因为身在美国而幸免于难。
至于她名下其余的房产、土地、股份和有价债券,将交由可靠的律师出售变现。所得款项——预计将近10亿共通单位——全数捐赠给“埃隆·马克斯基金会”——全美唯一一家仍在定期出资赞助青少年参与太空探索活动和发明创造的非政府组织。爱德华·史东目前担任着这家基金会的执行董事,他一定能让老友的遗产得到最高效率的运用。
阿莉娅把所有的首饰都赠给了一个意外的人——露易丝·斯普林菲尔德。她在遗嘱中特别指出:这是自己一生中做出的、最合适的安排。“只有最善良,也最闪亮的金发美人,才能和它们相配。”她这么说,令我第一次在金发朋友的脸颊上见到了害羞的颜色。
“我根本没想过她还会记得我。”那个很少多愁善感的露易丝,此刻也感慨万千。“过去我和她不怎么熟。特里维迪教授在我思想中出现的最多理由,是因为我担心她会在我偷偷溜进实验室找妳聊天时发火。我以为她反对妳交科学家以外的朋友……虽然我是唯一的那个。”
唯一的朋友。是的,我想这大概就是阿莉娅不曾责备我们的原因吧?
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将分享“老祖母”的全部5万册藏书,并得到权利从“埃隆·马克斯基金会”申请一笔不超过3千万共通单位的赞助,为这些书籍中的一部分建造一座供萨尼贝尔岛居民与游客免费借阅的社区图书馆。因两位“小孙女”仍须参加训练、分身乏术,她们已经全权将此事委托给爱德华·史东。后者保证,会为这座寄托着希望与回忆的图书馆,选择岛上最美丽的地方。
至于我,她在精神上的女儿和真正的继承人——我向来毫不掩饰为此而生的骄傲——从她遗下的财富中获得了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
阿莉娅把她所有的工作笔记、研究资料和实验数据都留给了我,还有她的全部3337项技术专利、合法持有的每一件机械模型,甚至原型机,以及她在加州理工任教时的一切授课教案和讲演稿。我也被指定为她总计32本已出版和待出版学术著作的版权继承者,有权决定这些作品今后的使用方式。
换句话说,我得到了她全部的知识与思想。阿莉娅没有在遗嘱中对这项慷慨的馈赠进行任何额外的说明,也许在她看来,只有我才能让这些宝贵的精神遗产继续发扬光大,而不至于被埋没在美利坚合众国那前途黯淡的未来岁月中。对我而言这是一项沉重的责任,但毫无疑问更是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誉。没有什么比被赋予前人的伟大理想,更值得一位科学家和工程师自豪一生的了——这意味着阿莉娅对我的最终肯定。
史东对我发出善意的警告,因为美国政府和已经渐渐沦落为政客帮凶的NASA一定已经盯上了我所拥有的这笔“巨额财富”,在无耻之徒眼中这些都是可以为他们换来数亿、十数亿,乃至于更多金钱与利益的交易筹码。他们会想方设法地找麻烦,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收到法院的传票或者气势汹汹的律师函,并被告知我已经因为“非法”占有了“理应”属于政府的财产而遭到了起诉。由讼棍和股票经纪人统治的国家会使出他们的一切“绝招”来压迫科学,然后再为他们的罪行包装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阿莉娅早已给了我用生命去守护这些宝藏的理由。
葬礼结束后,我在律师和史东的帮助下处理完余下的财产交割和法律文书,独自搭旋翼机前往萨尼贝尔岛。送去旗帜的同时,我也打算藉由这次机会同我的老母亲,还有我们之间共同的记忆作最后的道别。露易丝原本要陪我一起登岛,她显然依旧在为悲伤可能对我造成的负面影响而担忧。但我却婉拒了金发朋友的好意。人生中,至少有一次,我希望能够单独为阿莉娅完成一件事。
过去,在她的双腿尚能灵活行走时,阿莉娅常常会在暑假期间招待她的学生们来到这座岛上,暂时忘掉和实验室有关的所有事务,只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享受墨西哥湾的暖阳与海风。
岛上的沙滩是海鸟们的天堂,洁白的细沙中随处可见由潮水带来的贝壳与海洋生物。年轻的女孩们和阿莉娅一起漫步,分享生活的点滴,谈论人生的理想,探讨生命的价值。我们行走在那些漂亮的扇贝、海螺、奇异的海星、粉红的珊瑚与鲜艳的海绵之间,宛如踏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幻想小径。
而在从她的身边离去、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之后,我却不再有过这样的机会,不曾重拾往昔的幸福——即便是在带着孩子们来此度暑假时。每当瓦伦汀娜她们带着被阳光晒黑的肌肤和沾满水珠的冲浪板回到别墅、用兴奋的声音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这一天刺激的经历,我都只是从工作平板的投影后露出一张敷衍的笑脸,应和几句,就又回到了装在大脑里的“无形实验室”中。那时的我竟然从未想过要陪阿莉娅去沙滩上散步,哪怕只是用轮椅推着她。
所以,假如可以的话,我也想再踩一踩那久违了的潮水与沙子,再走一走年轻时的路,在属于我们两人的回忆中向她道歉。
早一天返回的贾亚拉曼和往常一样在院子外迎接了我。已经步入中年岁月的男性身材高壮,却依然向我微微躬身,仿佛我仍是一位需要以礼相待的来客,而他也还是一位敬业的仆佣。他恭敬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要指出:他已经是这个院落和这片土地的主人,不用再为了其他人的命令而保持这不平等的姿态了。
只是我终究没有这么做。因为露易丝曾经说过,贾亚拉曼并非因为自己的仆人身份才会表现得如此谨慎小心,他对于来访者的恭谦,起于对阿莉娅的爱。在某些历史悠久的文化当中,主人的光荣,实际上维系于仆人们专业的服务;对客人的怠慢,损害的则是主人的名声。贾亚拉曼并不在意从他眼前走过的那些美国人,唯一值得他献上尊严的,只有阿莉娅,拯救了他,也养育了他的老母亲。
也是这种外在的顺从,才使他的内心显得更加高大。他的姿态看似卑微,其实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更骄傲的灵魂。
还好我依旧记得友人的这番提醒,能够为没有像那些自以为是的左翼分子一样胡乱说些伤人的大道理而感到庆幸。
跟随着贾亚拉曼走进阿莉娅原先的房间,将镶嵌在柚木镜框内的纪念旗帜放置在空荡荡的床头之后,我便想要离去。这里的新主人一定也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来与回忆独处。然而,正当我打算告辞时,贾亚拉曼反而请我留步。我照他的请求在客厅内稍等片刻,发现他用托盘为我带来了一封纸质书信。
“主人嘱咐过,摩根博士,当妳独自来这里的时候,就把它交给妳。”泰米尔人轻声说道,语态一如既往地谦和。
看来阿莉娅留给我的不只有她的宝藏。当然,我对此并不意外。事实上,当我没能从由律师宣读的遗嘱中听到更多对我的叮咛时,我就产生过这样的预感。最重要的那些话,母亲只会单独对她的孩子说。
贾亚拉曼在留下信后又为我端来了茶,然后就走开了。阿莉娅的客厅往常总是给我热闹的印象,充满了音乐、诗歌、故事,还有年轻人爽朗的笑声,现在,这宽敞的空间里终于只剩下了我独自一人。
信朴实无华,只用了最普通的纸材,毫无修饰,没有故弄玄虚的封口火漆和家徽印记,更没有洒上鲜花香粉,却足以促使我怀着比接到皇帝“圣旨”时强烈成百上千倍的敬意去对待。
揭开仅仅以少量黏胶关合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几页信纸,将它们平展在我的眼前,立刻,我又见到了阿莉娅那令我无法忘却的洗练字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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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4: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忘记它》。
注5: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旧曲》。
注6: 译自莎拉·蒂斯黛尔《Let it B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