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露易丝的来电没有及时震响手环,我恐怕会独自在萨尼贝尔岛布满贝壳的海滩上躺一整夜。佛罗里达的春天比新英格兰的夏季更温暖,但我却只想蜷缩在那些海洋生物残留的遗骸中,如同一条搁浅的幼鲸,幻想自己就这样在孤独中走向死亡。
阿莉娅认为我应该讨厌她,她觉得一个梦想破灭的“受害者”有足够的理由那么做。
可我根本不会恨她,她同样无须向我忏悔。即使她的自白已经深深烙入我的记忆,我也不愿相信她阻止我前往月球仅仅是因为那种无法描绘的独占欲,或者爱情。诚如她所说,我在实验室中能够获得更多的成功,直到今天为止的事实也在不断佐证着她的远见。换一种角度来看待这件事,阿莉娅的行动更像一位东方社会中的母亲、监护人,当她为孩子设计的道路同被监护人本身的愿望发生矛盾,过于爱孩子的母亲们往往会因为更相信自己的经验而采取一些过激的干预手段。比起“占有”,我更愿意将她的动机解释为“担忧”;“担忧”的起点,也在于我那时的年轻气盛。正是我的缺陷,让阿莉娅看到了失败的可能。
我无法,也不打算去证明这一点,自尊心在任何时候都对我产生着顽固的作用。不过可以想象的是,在“阿尔忒弥斯”计划已经宣告破产的今天,有多少曾经满怀着探险家梦想的飞船船员们为它白白地浪费了人生中最好的时光?
以上的这些想法中一定有着为阿莉娅辩护的动机,甚至是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内心获得平静。
阿莉娅永远也不知道,她在这封遗书中留下的每一句话都只会将我引向更深的愧疚。
我无法为她有意隐瞒那些想法而责怪她,因为我自己也总是藏起那些与艾丝黛拉有关的念头。不坦率是我们的通病,但又有多少人能找到勇气,将剥去装饰的灵魂袒露在对方面前?阿莉娅至少没有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去那个世界,换成我,只是对艾丝黛拉收到信时那震惊的表情稍作想象,就会让尴尬的情绪马上置我于死地。
艾丝黛拉也是一样的,否则她那些粉红色的小心思也就不需要瓦伦汀娜来代为传递了。
我们真是一群相似的“家人”。宁可在沉默中备受煎熬,也不愿让心中的声音尽情高歌。也许我们都在害怕着改变的发生,忧虑着失去对方的生活。尽管这种掩饰的最终结局,依旧是无尽的误解与猜测,依旧是那个人的离去。
或许我还应该为此感谢阿莉娅。倘若她没有选择自我压抑,而是用成熟女性那炙热的爱将我包围,我不能肯定自己究竟会给她的大胆以何种答案。同样,无论我拒绝与否,我们的关系、我们的生活,都不可能继续保持过去那样的和谐与宁静;她如今的离去,也必将对我造成更严重的刺伤。
显然,我是个幸运的傻瓜。阿莉娅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我在这20年里持续不断的幸福。
我不可能仇视这样一个为我奉献了全部的人,我想给她的只有感激和歉意。
只有在读完这封用来告别的信时我才真正发现,阿莉娅留给我的遗产中不仅仅包含着她一生的智慧结晶,还有她的眼泪与牺牲。作为母亲与导师,她剖开自己的灵魂,为我送上了最后的教诲。
现在,相同的迷茫困扰着我,我更能从中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
与我通话时,露易丝显得有些焦虑。没错,这对她来说可不常见。
“妳告诉我在迈阿密的旅馆里等着,自己却消失了一整天!难道妳扔下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当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我怎么不知道妳对未来的计划里有过这一条,亲爱的哈克贝利·费恩‘小姐’[注8]?”
她恼火并且还有点儿滑稽的声音在深夜的沙滩上回荡,竟然将我的忧郁驱散了许多。我只好在降低通讯音量的同时努力向她解释,这算不上离家出走,我的所谓“计划”不过是在沙滩上坐一会儿,为心灵找到平静。
我很抱歉让她担心,但整个三月份我经历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别指望这样就能让我饶了你!妳知道在午夜十二点的美国想要开车通过海湾长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吗?桥上的路灯有一半是坏的,我得把车速维持在15英里以下才不会冲进海里!桥面到处都是裂纹和水泥碎片,我还亲眼看到一条被轧死的流浪狗躺在路中央——成了一张风干的皮!我打赌,可怜的小东西在那里至少已经待了2个月!”
她在尽力描绘着南部海湾地区糟糕的基础设施,不过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都定格在了最初的几句话上。
“什么?海湾长桥?妳来岛上了?现在?”我很惊讶。
“当然。难道妳指望我在这样的时候还能安心躺在床上?”她理所当然地说。
“妳在半夜里开车走了130英里!”
又是一件我不可能办到的事。
“这不算什么,而且其中的80%是AI替我走完的。”露易丝显得毫不在意。“给我妳的坐标,我会找到妳的。”
她应该提前给我打电话,那样我就会早些结束毫无意义的自我厌弃,在夜深人静之前搭合适的交通工具返回大陆。不过我还是决定明智地闭嘴,免得再被露易丝教训。她时刻关心着我的处境,我唯一的回报方式就是别再制造新的麻烦。
我没有向她透露信的事——或许一辈子也不会。
在将手环中的坐标信息发送给对方之后5分钟,我就在海滩管理处的小木屋那儿等来了“专车”。露易丝仍旧开着那辆旧款的特斯拉电动车,虽然曾有不少人建议她换辆新车——从奢侈的迈巴赫到更加自动化的新款特斯拉,或者在丰田公司垮掉以后每年都会占据平民车型销量最高位的中国货ROEWE,但露易丝似乎只对“老朋友”情有独钟。
说实话,我真喜欢她的品味。
回程的旅途就和来时一样漫长。在小心通过那座年久失修的海湾长桥后,露易丝将驾驶工作完全丢给了AI,转而同我闲聊,至于内容,无非是一些不会引起任何烦恼的趣闻轶事,比如JPL教育部门那些傻头傻脑的新人,还有洛杉矶素食主义群体们那些可笑的菜谱。
她一定不希望我继续胡思乱想,所以才尽力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分散我的情绪。我自然也努力驱赶着脑袋里的愁思,努力表现得轻松惬意。我们几乎把所有在车里的时间都用来交谈,仿佛一旦对话停止,气氛就会变得令人难以接受般地怪异。我甚至渐渐沉浸在这种多少有些虚假的平静当中,忘记,或者说,开始故意忽略依旧存在的痛苦。
不过就像所有的幻影,勉强的轻松时光也不会太长久。
特斯拉车穿过迈尔斯堡[注9]的街道,驶上通向迈阿密的州际公路时,露易丝忽然提醒我“注意手环”。这件小玩意儿在我的右腕上轻颤着,树脂材料制成的光滑外壳上闪烁着淡绿色的荧光。无疑,正有来自他人的通讯请求等待我的接入许可。
“看来担心妳会做些蠢事的人不只有我。”露易丝笑了,“快接电话吧,说不定是那位迷恋妳的中国皇帝打来的。”
她总是不会错过任何用语言捉弄我的机会。我不得不一边向她明确指出“我的故事里不存在这样的角色”,一边尽快请辅助AI接通电话,免得露易丝再有奇怪的联想。可是,当联系人的社交网络ID出现在投影中时,我却下意识地犹豫了。
是“伊丝切尔”,玛雅人信仰的月亮女神;对于我,则是艾丝黛拉的象征。
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是想要为阿莉娅的逝去而送来安慰,还是打算为了几天前的那场争执——其实根本只是我单方面的歇斯底里——而道歉?抑或是,她从瓦伦汀娜口中得知自己的小秘密已经为我所知,因为不安所以希望能做些解释?
太糟了。我还远没有准备好去面对现在的艾丝黛拉,还有现在的我自己。
“怎么了?有麻烦?”
露易丝关切的声音让我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由于紧张,我没有用语言向AI下命令,而是亲手触碰了同意应当的投影图标。
和我想的不一样,那姑娘沮丧和慌张的脸并没有出现在通讯画面里,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美丽的银色星球。她高悬在天幕之上,柔和的光亮正为每一位曾经远行的冒险家照亮着归乡的路。
几乎同一时刻,欢乐的歌声从手环中涌向了我。
这是全世界最为人所熟悉的一首歌;这是曾经给我带来最多感动的歌。“祝你生日快乐”的曲调与艾丝黛拉那尽管稚气未脱却格外努力的嗓音近乎于完美地结合,很轻易地就将我带回了那个与她在沙漠中一同度过的幸福夜晚。
这时我才意识到,现在已是又一个4月1日。我在一连串的迷失与庸人自扰中迎来了生日。
“哦!真见鬼!”露易丝懊恼地大声惊叹起来。“我原本还以为自己会是今年第一个向妳祝福生日的人!那个小家伙……我竟然忘了她有一颗卫星!这是作弊!”
我似乎能够猜到露易丝宁愿在深夜中开车走上100英里的理由了。但我这愚蠢的利己主义者,现在所想的竟然都只是艾丝黛拉。
我突然发现,这孩子和阿莉娅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们都曾向我送上真诚的心意,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支撑着我;也都曾因我的无知和木讷而身陷苦恼,其中一个直到人生的尽头都无法摆脱由我带去的阴影,另一个则正将梦想放置于命运的天平,试图与纯真的爱情比一比重量。
那个傻女孩,她大概已经忘记了最初在约翰逊航天中心见到“追梦者”时的那份激动心情,忘记了将他人丢弃的星空照片贴上墙壁时的感慨和决心,忘记了在我的起居室中怀着怎样的信念向警察发起了挑战,忘记了与瓦伦汀娜的约定,忘记了作为科学家和工程师的责任,也忘记了……自己已经为梦想付出了多少。
如果我告诉她,渺小的人类伊尔莎·安妮·摩根是不可能与梦想相提并论的,她或许立刻就会拼命摇晃脑袋,找出所有能用的词来反驳我自贬式的说法——就像在我们爆发争吵的那天晚上。我丝毫不怀疑她发自内心的呼喊,业已形成的“价值观”无法通过劝说来加以纠正。
我也可以不做任何干预,等待适应力和自发的觉悟将这颗因为遭遇了恒星风而偏离正轨的小行星带回到本该属于她的道路上。但中国人的进展太快,距离“钱学森”号的完工只剩下不长的时间;而铁面无私的刘也发来了“最后通牒”。
我无法再冒险允许自己接着等待下去。
必须采取行动。否则到了明年,手环中的“伊丝切尔”又一次唱起生日祝福的时候,我就该担心艾丝黛拉在被“月桥”计划除名后的前途与健康了。要从梦想破灭和被爱人拒绝的双重打击下站起来非常困难,至少很多剧集里都是这么演的。
在这首歌的第二次循环结束后,我关掉了手环。
“就这样?”露易丝显得颇为诧异,她肯定认为我会听更多遍,因为沉浸在孩子们带来的幸福中而迟迟舍不得切断这充满爱的歌声。“好吧,也许妳想发表一段生日感言……之类的?”
我没有马上回应她用来纾解气氛的俏皮话,这没准会让露易丝紧张几分钟。但我同样没有心思再去说笑,我的脑袋里装满了艾丝黛拉,一切同那孩子有关的设想,还有每一种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可能性,都在逼迫着我立刻做出某项决定。
如果牺牲正是一位母亲和导师应该为孩子送上的最后教诲,那么阿莉娅能为我做的,我也能给艾丝黛拉带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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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8: 马克·吐温著名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主角,顽皮的少年,在假造自己死亡的迹象后离家出走,踏上冒险的旅途。
注9: 佛罗里达西南部毗邻加勒比海的观光小镇,与萨尼贝尔岛之间有大桥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