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十(1)

作者:LordChinese
更新时间:2020-11-08 19:27
点击:806
章节字数:8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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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4日,我对“月桥”计划模拟训练基地的突然拜访显然令图巴塔哈环礁上的人们感到措手不及。包括刘在内的船员和训练部门相关人士都未曾在事先得到消息,直到我从公主港搭上一艘中国海岸警卫队的轻型巡逻舰出海,她们才获悉将有一位共同管理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前来“巡视”。在环礁基地水面设施的码头上迎接我时,船长的神情中不出意料地充斥着烦躁,还有显而易见的不欢迎。


“我还以为妳只喜欢躲在实验室里。”刘讽刺道,“可偶尔给自己安排一次不花钱的度假似乎也不错。是不是,‘副主席’阁下?”


她故意把我和那些滥用预算、中饱私囊的政客归为同列。其实从美娜多到公主港的机票是我自己掏的钱;之所以选择搭乘巡逻舰,也只是由于在中国当局将图巴塔哈环礁周边15海里区域划为航行禁区后民间船只和飞行器无法再前往此地的缘故。但我无心为自己辩解,刘对我的偏见也不会因为寥寥几句话就有所改变。


“我不是来度假的。”我举了举唯一的那只单肩背包——我仅有的行李。“告诉我,门德斯小姐的情况怎么样?”


刘对我的问题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就好像她早就猜到了我的来意,而刚才那些挑衅不过也是“例行公事”。“糟糕透顶。”她说,全无东方人的委婉。“比妳教训她以前更加要命。”船长面带轻蔑的笑容,“不打算透露一下妳的教育诀窍吗?下一次在我想要狠狠打击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东西时,或许能用得上。”


“我要见她,马上。”我绕过刘,走向船长停在栈桥尽头的越野车。“如果妳还想留住船上最好的领航员和未来的航海长。”


恐吓刘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我勉强支撑着自己的精神,学着从ABC剧集里看来的那些“演技”,才总算能在她眼前摆出强硬的姿态。昨天晚上我在镜子前的练习似乎产生了效果,她赶上来时的脚步声居然显得有些凌乱。


“妳还要和她谈?我以为妳已经放弃了。”船长说。


我加快了脚步,让她被迫像个跟班那样“追随”着我。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军人的本事,倘若这条栈桥再多出30英尺,虚张声势的我一定会首先用尽体力。幸好我还能在车边站稳,故作镇静,装出一副等着“司机”来替我开门的派头。


刘的眼神简直就像是要把我当场碎尸万段。她伸出胳膊来时,老实说,我吓坏了。不过她没有掐住我的脖子,而是为我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妳最好能真的拿出些手段来,而不是仅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看得出,刘很恼火,而我也只好保持沉默,消极避战。


“图巴塔哈”是苏禄海中北部的一连串环礁与狭长浅滩,原本属于一位子爵,热带珊瑚礁所创造的旅游业收入每年都会给这个小贵族家庭带来2000多万共通单位的额外收入。但在帝国科学院和空天军选中这里作为水下训练的主要基地后,图巴塔哈环礁就被划入了军事管制区域的范围。据说原先的主人为此得到了约1亿共通单位的补偿款,故而并无异议。


中国人的填海工程将图巴塔哈从小丑鱼和海葵栖息的珊瑚礁改造成了4个总面积达到50平方公里的人造岛屿,原本在落潮时才能露出海面的荒凉沙洲如今已被棕榈覆盖的热带海岛所取代。岛和岛之间有现代化的桥梁公路与并线轨道相互连接,方便的公共交通每半小时能完成一次围绕中央潟湖的“巡行”。只是从10年前开始,这里就因为太空计划的推进而成了普通人的禁区,科学家、工程师,还有中国空天军的军人,就像岛屿代替沙洲那样,代替了观光客和潜水爱好者。


“月桥”计划训练部门在图巴塔哈的行政中心位于核心礁岛的A区域,也就是最北端的位置,它的主体是一幢19层高的建筑,周围遍布着占地颇广的附属设施。除了充当管理者们日常工作的场所,这些大楼也是飞船船员在接受水下基地模拟训练以外的时间里,参与其他实验课程和享受日常生活的地点。刘也在那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套间,与艾丝黛拉和瓦伦汀娜的双人宿舍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套间内的用水量不受限制,只要我能习惯淡化海水那“独特”的味道。


“别指望挂着委员会副主席的头衔就能享受豪华酒店的服务。”她告诉我,“就算是皇上在5年前驾临时也和学生们一样住宿舍,单人间是我们能为‘重要人士’提供的唯一特权。”


当然,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和餐饮都能够得到满足。用刘的话来说,我可以在这里一直待到世界末日,或者艾丝黛拉被正式开除为止。


也许在同为母亲的她看来,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太多的本质区别。


从刘给予的信息中,我得知1号小组目前正在环礁南侧进行深潜训练,这是为保持船员体能而实施的多项例行课程之一。根据日程安排她们将要到明天下午才能返回驻地,但如果我要求的话,刘可以现在就让艾丝黛拉结束训练。


“我想首先和科蒂小姐见面。”我说。


这个要求和刘所想的似乎有些差异,不过她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图。因为组别与日程的差异,瓦伦汀娜现在恰好就留在驻地设施内,所以刘干脆直接开车将我送到最高的那栋大楼下,然后让楼内的管理AI向当事人发出通知。


几分钟以后我就见到了匆匆赶来的红山羊小姐。我的突然出现使瓦伦汀娜被迫中途结束了登月舱的虚拟实景操作训练,只是她绝不可能为此朝我发火。相反,红发姑娘看上去十分不安,毕竟不久之前她刚刚为了艾丝黛拉的事而指责过我,也知道目前的我正处于失去“母亲”之后的情绪波动期内。


刘宣布暂时解除她的训练任务24小时,以便瓦伦汀娜能够陪同“来自委员会的重要人士参观训练设施”。随后她带上不安的红发姑娘,将我们一起送回宿舍。


驾车离开前船长没有道别,而是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她的目光和过去一样缺乏友善,可这一次也同样显得犹豫。“小心妳的用词,摩根。”刘轻声发出警告,“我可不想因为心理问题而一下子丢掉两名船员。”


这算是个有利的暗示,表明至少刘依旧重视我的孩子们。假如艾丝黛拉的训练状态能够恢复正常,我就无须再担心她会被“钱学森”号除名。


在女孩们的宿舍里,我用不到2分钟的时间向瓦伦汀娜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又花了差不多一整天才强迫忠于友谊的她接受我将要付诸行动的所谓计划。


“妳真的要这么做吗?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很不情愿。


“可却是现在最合适的主意。”我坚持。


“艾丝黛拉也许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而且那些后果……也不是妳应得的。”她有着鲜明的价值观。


我必须承认瓦伦汀娜说的没错,但对于在人际关系方面一贯拙劣的我,这已是智慧的尽头。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一头没法再使出新花招的蠢驴”。


“艾丝黛拉的确很敏感……这正是为什么我需要妳的协助,科蒂小姐。”我对瓦伦汀娜强调,“妳是她在那艘船上唯一的朋友、她最信任的队长、仅有的依靠……而且妳也喜欢她,不是吗?”


“我……”


也许我的话中的确有些部分触及了红山羊心中最柔软的位置,她尽管仍旧显得十分抵触,却欲言又止。


“妳一定很希望能和她一起去月球。”我的语言进一步压向这善良的女孩,“登山时妳不会允许自己落下任何一位同伴,现在也一样。没有人比妳更能理解一个孤立无助的冒险家将要面对多么绝望的处境。”


“她会因为妳的话而伤心的……”


“面对我,或者面对刘——不管怎么样她都会!可无论怎样的结果都要好过遭到除名!”我说,“而且妳会帮助她,让她很快就恢复精神。一次‘小小’的打击是不会毁掉艾丝黛拉的,被梦想抛弃才会!”


“可是妳呢?”她抬起头来望向我,我能够从她的目光里看到清楚的犹豫和疑惑。其中也有同情,只是并不像提到艾丝黛拉时那样强烈。“那样会让妳失去她……难道妳一点儿也不爱她?”


“我当然爱她,但我们的爱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我提醒自己——我很肯定,“所以我必须放开她。我干预她人生的次数已经多得超过了界线,是时候切断这种不幸的束缚了。”


瓦伦汀娜对我大义凛然的表演不置可否。她长时间地看着我,眼神中的不信任足以令我产生畏惧。许久,我才听到了一句并不确切的答复。“妳会后悔的,摩根博士,后悔失去艾丝黛拉。”红发姑娘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仿佛站在她面前并非一个人,而是某种脏脏的东西。


这是诚实者对骗子的本能憎恶,我明白。


但最终我还是得逞了。正如我所期待的,她对艾丝黛拉的感情超越了那些在教堂中形成的价值观。瓦伦汀娜同意配合我,在我用谎言让艾丝黛拉死心之后,她会负责帮助友人重回正轨。瓦伦汀娜虽不擅长讲述那些只能用来安慰和催眠的“友谊故事”,可是艾丝黛拉对她的依赖会让红山羊说的每一句话都效力倍增。


是的,我确实会后悔。甚至于那些该死的想法尚未变成行动,当瓦伦汀娜带着愤怒与愧疚微微点头时,我就已经产生了反悔的冲动。只不过,我没有伸手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瓦伦汀娜之后便返回了她的训练课堂,将我单独扔在宿舍区。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见面或是通话。至于刘对“重要人物”的接待,也仅仅包括派来无人机往套间的阳台上空投了一只装着洗漱用具和其他简单日用品的收纳箱,同时提醒我不要错过公共餐厅的供餐时间。她们态度就和对付一颗路边的石头差不多,这或许只是我自作自受的开端。


一整晚,我都被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纠缠着,久久无法入睡。与艾丝黛拉有关的许多往事占据着我的大脑,画面像碎片一般从眼前掠过,她遗留在记忆中的那些动作和声音不停给我带来负面刺激。疲劳和紧张造成的头疼令我痛苦难耐,太阳穴下方不时发生的血管抽搐似乎预示着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的先兆。


淋浴毫无效果,淡化海水那轻微的苦涩反倒让我变得更加清醒。外出散步的方法尽管在最初稍稍缓和了我的烦躁情绪,但作为一名“深夜游荡在外的可疑人物”,我很快就因为引起了警卫AI的注意而给自己招来了无人机的盯梢与陆战队巡逻兵的盘问。我只好躲回宿舍,用那些24小时不间断播放的免费电视剧和电影努力分散注意力,可除了再一次为自己跌跌撞撞的中文水平而汗颜之外,我的心情并没有得到丝毫的放松。


终于,在格里格的《晨曲》和肿胀双眼的伴随下,我迎来了图巴塔哈环礁的清晨。


曾经有传闻说中国人的航天设施也会和她们的军事基地一样使用所谓的“起床号”来防止科学家们养成睡懒觉的习惯,为此露易丝还曾经恶作剧式地建议我在来中国时带上一副质量好的耳塞。事实上,我在美娜多不曾听到任何军号,外表强硬的空天军军官们,似乎更偏好用一些柔和的音乐为“月桥”计划参与者们开启新的一天。不幸的是,对于现在的我,美妙的曲子与刺耳的号声之间并未存在着太多区别。


我从未料到这件事会使自己如此痛苦。就好像有一种自心中油然而生的怪异阻力,正千方百计地试图迫使我回心转意、在酿成更多的恶果之前及时止步;而我则仿佛被另一股力量所推行着,着魔一般地坚持着在短时间内形成的顽固认识,似乎不如此,就无法拯救误入歧途的艾丝黛拉,无法挽回她的梦想。


矛盾几乎是无解的,尤其是自寻烦恼的那种。


……


中国人在既定日程的执行方面一如既往地无懈可击。下午3点,就像我事先从船长那儿得知的——参与深潜训练的几个小组如期返回。船员们在获得解散的许可后陆陆续续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艾丝黛拉也在其中。


我的不请自来让她吓了一跳。


这个年轻人原本情绪不佳,走路时的声响宛如正拖着疲惫的双腿在山路上艰难跋涉一般。当她在宿舍前的走廊中见到我时,失落的眼神猛地消失无踪,强烈的惊喜在一瞬间掠过了她的脸。


“摩根博士!”她喊了起来。从走廊的另一头就开始快跑冲刺,甚至让我以为她会就这样径直扑向我——就像个永远学不会矜持、始终只跟随本能行动的小孩子。


我无法躲开,不得不接受她热烈的欢迎。艾丝黛拉在张开双臂拥抱我时显得那样地激动,险些令我丢掉了语言能力。当瓦伦汀娜用细小的咳嗽声向我们发出提醒,我才意识到正有不少一同返回的参训人士在走廊中远远地观望着我们。


人类的好奇心很难消除,特殊的家庭背景更容易引来流言蜚语。我只得尽可能迅速地带着艾丝黛拉进入了宿舍套间,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妳是来潜水的?还是打算用其他的方式来度假?露易丝没有一起来吗?”女孩猜测几次,似乎已经随时准备好要替我充当“海岛度假”时的导游。在我保持沉默的时间里,她已经一连介绍了好几处“不用沾湿双脚”就能前往的岛上“名胜”,例如为“月桥”计划提供研究素材的大型植物园,还有能见到“钱学森”号舰桥内部“实景”的模拟训练教室。


谈论这些地方时她如数家珍。毫无疑问,梦想仍没有在她的内心深处死去,渴望着成为登月探险家的艾丝黛拉依旧“活着”。这更刺激了我,促使我不愿拖延下去。


“门德斯小姐。”我突然夺走了她的快乐,“今天不是我的假期。”我用从未有过的生硬语调告诉她,“我以共同管理委员会成员的身份来到这里,以便向妳传递一份重要的口头信息。”


卑鄙的我撒谎成性,这不算什么。


热情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中又闪过了慌乱。也许她从刚才起就很紧张,表面上的活泼不过是虚弱的心理防御。我的来意一定让她不安,更糟的是,我明知如此却无法阻止自己。


“鉴于妳近期在训练中的严重失误和一系列有待商榷的行为表现,我们正在考虑撤回对妳的船员资格推荐。”我开始按照之前编好的那样欺骗她。“该决定一旦成为最终结果,妳就将失去继续参与‘月桥’计划的资格。”


我希望这样的警告能够让她感到足够的害怕。假如她立刻痛哭流涕地表示会痛改前非,不再成天做那些和我有关的白日梦,那么……说不定,我的谎言就不用继续下去了。


但艾丝黛拉的反应和我的期待南辕北辙。不,不仅如此,她的表现甚至令我感到震惊——


在默然地注视着我大约1、2秒后,这个傻女孩竟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长叹里不乏无可奈何,却也充斥着得过且过的懒散,就像是一个在越野长跑中迷失了方向的参赛者,正当她走投无路之际,恰好听到了比赛结束的哨音,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这备受折磨的处境中解脱了。


“妳一点也不伤心?”我在吃惊之余不禁问道。


她小声地抽了抽鼻子。“真可惜,她们就要失去最好的领航员了。”傻女孩说,“如果这是委员会的决定……就那么办好了。”


她不温不火的态度从任何一个角度都能够引发我的愤怒。“委员会只根据船员个人的具体表现来做出决定,妳的落选纯属自食其果!妳的心不在焉将同伴们的生命置于异常危险的处境当中,而更不可原谅的是妳的松懈和不知错!”


她移开了视线,似乎有些害怕,但仍旧没有给我真正想要的保证。“我是做了蠢事……所以也应该受罚。”她说,“所以就让她们开除我好了——不用担心我会上诉,我不打算再给自己找麻烦……”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想要放弃?


这绝不是艾丝黛拉会说的话!正在我面前大放厥词的这个人不可能是艾丝黛拉!假如我们所处的世界并非现实而是某部科幻小说的舞台,我大概会开始怀疑这个孩子是否已经被窥视着地球太空计划的外星敌人用不明生物暗中替换了!


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原以为她至少会和过去一样说几句求饶的话来平息我的怒气,可现在她的消极姿态让我为这件事而耗费脑细胞的一切行为都成了荒唐的白日点灯。


“这是真正的除名,门德斯小姐,不是恶作剧、不是开玩笑!”我难以容忍地开始呵斥她。“失去了船员资格的妳又该怎么去月球?靠在50年后花上100万买一张‘月球游览船’的票?妳离自己的梦想已经越来越远,别忘了妳曾经多么渴望能亲手实现它!”


我把最担心的结果喊出来了,虽然这本不在我的计划里。我是以“公事”的名义出现的,理应避免一切私人感情的流露,倘若艾丝黛拉意识到我只是在找借口恐吓她,那么我的虚张声势就会变得和三流演员的街头表演差不多。


幸好艾丝黛拉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我的个人情绪上,不着边际的幻想显然占用了她更多的大脑空间。


“梦想总是会变的,摩根博士,好比小孩子在妈妈们不注意的时候就会长大。”她居然对我扮了个鬼脸,使我惊讶于她竟然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心情嬉皮笑脸!“记得我早先告诉过妳的吗?我可没开玩笑——我现在已经不想去月球了。我只希望自己能和妳一样成为工程师,然后一生都留在妳的身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妳朗诵的诗,对我来说比在月球上散步重要得多。”


我差一点儿又要像个泼妇那样用最暴躁的咆哮声命令她闭嘴了,瓦伦汀娜的在场迫使我保持了最后一丝知识分子的颜面。红发姑娘此刻显得比我更加忧心忡忡,但在我的想法里,我依旧是眼下最不自在的那个。


“这比我听到的所有关于‘永动机’或者‘乌托邦’的空想都更加不切实际!”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知缘何而起的恐惧开始由内向外地撞击着我的灵魂。


“那就让我把它变成现实好了——这要比去月球简单得多,而且还不用提防着刘准将的白眼。”艾丝黛拉说,认真的口吻竟然完全不像是谎话。“海因茨教授去年就告诉过我,如果我因为某些缘故最后留了下来,她随时都欢迎我继续去Caltech完成博士课题。她还说有好几个实验室都愿意向我发邀请函,JPL也是其中的一个。说不定几年之后我们就能一起参加职员会议了,摩根博士。”


我的天,她竟然这么说!不仅大言不惭,还信誓旦旦!我不知道明娜·葆琳·海因茨对她的许诺是出于真心的挽留,还是纯粹的客套,但显而易见,这个傻女孩因此有恃无恐!


她真的在笑!


我以为自己终于搞明白了她糟糕表现的真正根源——或许也因为我始终不愿承认瓦伦汀娜曾经向我透露的那些“私人情感”确有其事。


“我们永远也不会一起参加职员会议!任何会议!”我终于无法再忍耐了,从最初起就一直蠢蠢欲动的情绪几乎彻底失控。我叫喊了起来,高举双臂、挥舞拳头,活像一只企图威吓对手的猴子——只差当场跳起来了。“我的实验室不可能接受一个自暴自弃的家伙!在一群为了梦想而不懈努力的人当中没有懦夫的位置!”我怒吼着,发声过猛令喉头变得疼痛难忍。


“哦,那真可惜,看来我得去LBNL或者林肯找工作了。”[注1]她还是无动于衷,“我能再要一封妳的推荐信吗?”


我简直要被她气疯了!


“不可能!”


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已经被我彻底遗忘。她那写满了“不在乎”,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的表情成了我眼中远比美国国会和“格雷塔行动”更加可憎的东西。


我不敢想象,在漫长的时间里我竟毫无保留地相信着这样一个人,相信她关于梦想的每一句话,相信她为我所描绘的一切美好与热情,相信她对那颗银白色星球的信念要比早已抛弃了梦的我坚定百倍。她所有的成功和为此付出的努力都曾使我在欣慰之余偷偷地为自己感到遗憾,在今天以前,这个来自墨西哥非法移民家庭的女孩一直都是我心中人类美好未来的象征。


在她毫无愧意地向我展示了放弃会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后,我感觉自己遭到了背叛,或者更坏——


也许艾丝黛拉一直欺骗着我?


她在警察面前所展现的坚决、她对科学所表现出的热情、她同月球和冒险精神有关的任何言论、她对诗与文学的向往,还有她和我一样献给蒂斯黛尔的那份崇拜……我又怎么能够去证明她曾经让我相信的这些都起于真实、都发自内心,而不是偷渡者为了改变命运才蓄意编造的谎言、不是伪装、不是对某个傻瓜的曲意迎合?


那么,她对我的“爱”呢?她向我暗示的、她告诉瓦伦汀娜的、她仍旧在不断强调的所谓爱情,那些要和我“永远一起生活”的渴望,难道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没有答案。


当我意识到自己直到今天清晨还因为无法回应这纯真的情谊深陷负罪感中时,一股浓烈的恶心滋味瞬间便填满了嗓子。


更令我不安的是,呕吐感的源头并非人类在遭到欺骗后所产生的愤怒,而更像是由秘密的曝光所带来的恐惧。


这样的感觉使我难以理解,因为明明没有任何人能够窥视我的灵魂深处,关于艾丝黛拉的一切想法都仅仅属于我自己。无论同情,还是期待;无论赞赏,抑或感谢。还有在以为她注定会离去时所感到的失落、在为她写推荐信时那随时都会出现的不甘、在沙漠火光映照下与她独处时的那份温暖,还有林林总总因她而起、由她而生,在她闯进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人生后,就从未中断过的烦恼……所有能够与艾丝黛拉相联系的时间片段,都永远不会展现在其他人眼前。我就像一条贪得无厌的龙,将能够掠取的每一块宝石和金子都藏进黑暗的巢穴,盘踞在这些财富之上,收缩爬虫类那缝隙状的瞳孔、不时喷吐散发出硫磺味的火焰,警惕着可能会闯进来的人类盗贼和冒险者……尽管这些敌人其实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世界。


艾丝黛拉对我而言曾是那么地重要,无可取代、不容失去。她是我的阿喀琉斯之踵,我的龙之心,我灵魂中最致命的部分。致命到,甚至连我自己也不被允许正视那个真正的她。


还有真正的我。


一旦那样的事发生,我的世界就将开始一场不可逆转的崩溃。我很清楚。


我没有选择,也不想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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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前者指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Lawrence Berkeley National Laboratory,简称LBNL),位于旧金山湾区,隶属美国能源部,由加州大学负责运作管理。其研究领域包括物理学、生命科学、化学等基础科学,还包括能源效率、回旋加速器、先进材料、粒子加速器、检测器,工程学、计算机科学等,在材料研究方面主要是纳米材料、磁性材料、薄膜材料、超导材料等;后者指MIT于1951年在马萨诸塞州列克星敦建立的林肯实验室,该实验室的研究范围最初主要集中于电子学领域,之后又迅速扩展到空间监控、导弹防御、战场监控、空中交通管制等领域,是美国大学第一个大规模、跨学科、多功能的技术研究开发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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