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时归放下勺子,看着碗空空如也,她心里也差不多滋味。抬头瞄了眼看书的季晚游,吃饭前后一页没翻,估计自己也憋的慌。
这家伙是个幼稚鬼。祝时归发现这件事也就这两天,譬如把霍钰弄丢的出行令牌藏起来谎称没见到,等对方急得满地乱爬时突然拿出来,招来一阵毒打;又譬如这家伙故意在她的粥里多放盐,说是不小心……
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祝时归往后想起来,总怪自己当时没注意。若只是幼稚的恶作剧,像季晚游那么厚脸皮的人,是不会生气的。
季晚游并没有小祝时归太多,十六七的女孩子,算着也是个大人。想她当年也是这样的年纪,荒荒唐唐多少事儿,也都扛了过来。可看着季晚游这副稚嫩样子,总是忍不住拿这小道士当小丫头看。
季晚游一副‘等你问我’的赌气模样,季晚游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态,决定帮帮她。旁边那个姓章的小鬼老盯着自己也实在惊悚,季晚游能趁机弄走他也再好不过。
偏偏这厮就是个逆着来的主。
“那个……季小道长?我吃完了。”季晚游双手放在膝盖上,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对这小丫头心虚。
季晚游终于翻了一页书,胸腔一起一落,只答了个‘哦’字。
‘哦’个屁!祝时归那点长辈的慈爱之心被这一个字给按回脑壳里。按理说她这么大个人,不该和小孩怄气。可一碰见这厮,她本来就不高的修养,硬生生往地里缩了几尺。
季晚游不傻,不代表她师弟不傻。
沧海对内门弟子还是有些智力要求的,章小言再看不懂这气氛,季晚游绝对会撺掇玄静老头子,查查她这小师弟怎么过的内门考试。
章小言果然有些行动了,瘦瘦高高半大的小子如梦初醒,‘哐当’给站了起来。他一定感受到了季晚游那穿越物理障碍,和空间距离的欣慰目光!
季晚游微笑着翻了一页书,她的小师弟,终于长大——
“我来洗碗……”
这小子绝对考试作弊了!!
‘哗啦’碗往怀里一钻,这阵仗仿若老母鸡护蛋,祝时归顿时觉得自己的母性光辉如此伟大。也不知道什么心态,来了沧海这么些年,她还没这么客气过。
章小言迎着祝时归瞪得跟铜铃似的眼睛,居然又往前伸了伸手。从脸皮厚度来看,果然是和季晚游师出同门。
季晚游终于看不下去了,把书扣一边,小臂一扫,碗就没了。
祝时归点点头,这手法,果然是当跑堂的好料子!
厨房里远远传来声音,这很长的一段距离让季晚游的声音显得有些渺茫。祝时归缩了缩肩膀,山尖悬着的太阳滚落下去,横流间又开始变得阴冷。
“小言你来该不会就是替祝老板个洗碗?”
洗碗筷的声音有点响,一对碗筷的声音不会那样响。祝时归猜她还在莫名其妙地赌气。
章小言拍了拍脑门,把调皮捣蛋的魂拍了回去,羞耻心倒拍了个粉碎。顺手翻起桌上的两个杯子斟满茶。笑道:“我还可以给祝老板敬个茶。”
祝时归干笑两声,把茶杯推远了一点。
“别给我耍宝。”季晚游这句话是和她慢悠悠的脚步一起靠近的。叫人听不出来她是怎么个态度。但按章小言的经验之谈,若要严肃庄重,那人就不是季晚游了。
可她走近了,脸上却没有一丝轻松。章小言想她应该猜到了他的来意。
“阿钰果然待不久了。霍老将军一封急信已经递到沧海殿了。”
季晚游坐下的时候顺手递过来一个手炉。没管章小言的话,也没看祝时归,语气里有钟故意的松弛。“山上不比鹤亭,我个练功的感觉不出来……”
还没说完,又叹了口气。阵仗松垮下去,望着祝时归,一字一顿道:“你得告诉我。”
温度刚好的手炉揽到怀里,祝时归点点头,她摸着上面温热的花纹,想来厨房里那样大声,原是在准备这个。这小道士真是奇怪,能粗疏到前两天都没发现她给冻着,
这时候又怎么想起来了?
“她怎么不自己来和我说?”季晚游话是和章小言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祝时归。鹤亭大火过去三日,祝时归只字未提当夜之事,只简简单单问了几句店里伙计和月见巫山,看看都没看看,就窝在横流间,一步不跨。
沧海山上的不速之客就那么一位,她要躲着谁头发丝都能想得到。祝时归又说过的她爹的事,多多少少都猜到了些。
“瀛王来了沧海,她一敌国将军的孙女能到处瞎跑?”章小言盯着她的四师姐,四师姐看着祝时归。小鬼有点不开心。“哪儿像你,整天无事可干,闲的头顶都长出草来了。”
季晚游其实不闲,她忙着注意到祝时归。可她到底是听不懂,还是压根不告诉她呢?
年纪轻轻的小道长突然又叹了口气。
章小言还以为他的四师姐在自己的痛骂中觉醒,顿觉自己伟大了不少。
只有被盯得心里发毛的祝老板终于松了口气。即使她假装没注意,对面目光中的意味也如同石子一般,沉入了幽深的心湖。
可石头在入水的那一刻,是不可能风平浪静的。
“小言你没事就走吧。”季晚游有点失望,一反常态地下了逐客令,拿起书起身欲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失望个什么劲儿,她是祝时归什么人?邻居还是冤家?算上烧她客栈的事儿,仇人才差不多。凭什么让人家信她个丫头片子?她越想越觉得自作多情,书也随手丢在窗台上。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书页哗哗响着,像寂寞伶人不成调的哼唱。
正午一过,投在地上的影子总是浅浅的,加上那点散漫,总觉得快要消失了。迟了很久的关门声把它截断在祝时归眼里。她忽然觉得余温尚存的手炉有点凉。
“啊这……”章小言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练了哪门子功夫走火入魔,脾气差了不是一点半点,换做平时,他这四师姐也就装腔作势追他几圈,被师父骂也顶多揍他一顿。今天这一出,简直活着见鬼!他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说吧。”
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祝时归叹了口气捧着手炉站起来,她一个二十多的大人能不明白季晚游的意思?可那是东瀛恒王,一代女帝。一声令下,就是烽火飘摇,流血漂橹。一个毛都没长全的丫头片子,帮不了她。
也帮不了沧海。
窗外一线银泉从山尖勒开两面高崖,青天只留着一丝颜色,沧海十二峰的云海变换,壮阔茫然都与这里毫不相干。
是个好地方,祝时归这么想。就是比起鹤亭,还差了点。
章小言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半天,就是不敢看祝时归的眼睛。话也七零八落,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去。
“是那女人叫我去?”祝时归眉头一皱,她不能对一个小孩这么没耐心。
“啊?”章小言被这说法搞得一愣。
“哎呀就烧我房子的那个!”可她忍不住。
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酝酿好的决绝氛围。愣是被这小子一通操作给拆了个满地瓦砾。
“王……”一出声觉得不对,章小言立马改口。“老板是说五小姐?”
祝时归听他这说法,哼了一声。还五小姐,搞得谁不知道东瀛恒王是老五来着。噱头。“不然?”
“那,现在走?”章小言腾出一条道来,为季晚游的不在而欢呼雀跃。他得抓紧。
在大义凌然地迈出一步后,祝时归又迈了回来。
“不是,我再重新建设建设。”
身后的房门影影约约传出来一声“嘁”,语调托得很长,像风筝的断线,晃晃悠悠的。一下又隐在青空里,像是梦一样。
祝时归又哼了一声,装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