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东京市内的高速十分拥堵。
我的摩托在慢悠悠的车流中穿行,逐渐提速。
盛夏的太阳一面放射出熊熊燃烧般的橙光,一面像是沉入天边熔炉般消失了。
当天空的颜色从群青转为深黑色时,我来到了能看见海的湾岸公路。
我继续加速。黑暗中的提示牌被车灯一瞬间照亮,下一刻又飞进了黑暗里。速度计的指针缓缓地上升。
燃起凶暴的敌意,我从右车道开到左车道。一头扎进车间的些许缝隙里,警笛的抗议更让我加快了速度。
我对她说:“我一点也不坦率,我只会逃跑——”
引擎向着星光闪烁的夜空怒吼。车灯切开前方的黑暗。如今,我的前方正有别的黑暗在等待着。
自从赛车场那件事之后已经过了三周。
我仍然迷茫着。
从我出生那时起,命运之门就开始一点点被打开,如今已经完全敞开。
我能听见乘风而来的声音。
“来吧,进来。踏进来……”
但我仍在门前徘徊。一旦踏进去就没有出口。如她所言,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
车穿过弯道,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直道。
我的思绪飘向了车灯前那还未曾得见的、遥远的风之彼方。到底要跑多快才能挣脱掉束缚我的一切枷锁呢。我想做一股不受重力支配的,在高空中吹拂的澄清透明的风,向着远方一直奔跑。只要一直跑下去,就总有一天会实现愿望……
——但那是个梦。
开进服务区,我停下了摩托。宽阔的停车场被车填满了将近一半。休息室里的人群熙熙攘攘。
8月已经过半,除了外出游玩的客人,还有避开回乡高峰期早早离开城市一家出游的人,还有在停车场边上放烟花的家伙。
我在靠近海的地方倚着栏杆。背后人们一边闲聊一边走过。
久违地在如此近的距离眺望大海。自上次的东京湾游轮后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今夜也是满月。
和在海上时不同,这里能听见人们制造出的各种噪音。持续不断开过的车辆排气音。倒车警告声。快乐的闲聊声、小孩子吵闹的欢笑声、母亲的训斥声。游轮上那道宛如丝线般的提琴声,事到如今就像是一场梦幻。
她看上去如此坚定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世界,那又究竟是如何下了舍弃一切的决断。我无从想象。
说实话,她的告白直刺人心。她不是不知恐惧,而是虽然恐惧着但强忍着不显露出来。她凭着强韧的自制心和勇气忍耐着。这个事实沉重地打击了我。
“你难道不当回事吗?这可是杀人啊!”
在那个仓库里面对着我叫出的疑问,她却一分一毫也没有动摇。
那个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自己激烈的怒气,甚至可以称之为憎恶。这家伙长着一副美丽的外表,却没有丝毫悲悯之心吗。
随后我便领悟到了自己那小孩子气的正义感毫无价值,被自己的话语所谴责着。
履行使命就意味着杀人……意味着要亲手犯下不止一件的杀人罪行。那一刻,我向她投去的如冰般冷漠的感情——
那是有着世上理所当然的常识和感性,有着需要守护的工作和家庭的绝大多数善良的人们,他们对罪犯的憎恶吧。
的确,我至今为止靠着不断打破着规则才走到了今天。然而我并未打算舍弃任何人都有的良心本能。硬要说就是:没打算损伤作为人的品格。要是眼前有小孩溺水了自然会伸出援手,有人跌倒了也会伸手去扶。
但,要是我选了这条路……
到那时,总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价值。
她为什么能抉择呢。只要能救更多的性命,难道夺取一条性命就能作为补偿吗。我不认为聪明的她会相信这种鬼话。就算拯救了世界,我们犯下的罪也会成为永恒的诅咒吧。
到那时,自己又要如何跟残余的人生取得和解,如何活下去呢?
我忘不掉她打算在我面前变身的那道身影。
那强忍痛楚般的表情。
在距离我站的地方隔着几台车的停车点里开来了一辆敞篷车。大概是车上一对年轻情侣为了买咖啡而来。女生拿着钱包打开车门轻快的跳下车,快步走向休息区。男生则继续开着大音量外放音乐,斜靠在座位上。曲子是我也知道的摇滚。
嗓音略显沙哑,歌声忧伤的男性歌手不断重复地唱着“Cry for the Moon”。
敞篷车对面的空地里又停进了一辆大型家用车。日落后比起开空调,一边吹风一边开车还比较舒服,这辆车的窗户是全部打开的。这边则是拖家带口的人为了带小孩上厕所。在小男孩和年轻妈妈下车走开之后,看起来像是假日司机的爸爸一边抽着烟,一边悠闲地听着广播。
整点报时后是新闻。是个刻板的广播节目,播报员首先按国际新闻的顺序朗读起新闻节选,内容每次都大同小异,不特别注意听也大概知道。国际恐怖组织导致多起死伤、世界名人的死讯、日元和股价下跌、罢工运动中止、飞机坠毁、泛着血腥味的战争在世界各个角落里持续、持续恶化的环境破坏问题,政治家们脏话连篇的争论正在上演。一如既往,新闻播放里充斥着地区贫困和疾病导致的悲惨事态。
我被一种想面对人群大声宣告的冲动所驱动着。嘿,各位女士先生们,其实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出路只有一条。但是,喂,各位女士先生们。面对这样的世界,你们觉得有就算去死也要拯救的价值吗……?
回过神时,我正歪嘴笑着。
塔利斯曼有三个。只有三个。
要是爆发战争,大概会有成千上万人在正义之名下如草芥般被屠杀吧。
我支起手肘靠在栏杆上。耳边传来噪音。
在这个大多数活着的世界里,死个两三人又会有谁在意呢。
什么人会拥有塔利斯曼呢。
兜风时会遵守时速限制,捐款,不乱扔垃圾,认真工作……相信总有一天幸福会来临努力生活……是这种人吗。诚实,珍惜朋友,清正廉洁,还被周围所爱。
胸口好痛。
似乎能听到他们临死之际的呻吟。
为什么?明明没做半点会被杀掉的坏事……
要是不靠着栏杆,我现在几乎就要跪倒在地上。
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到。我想道。
我是个胆小鬼,可能只是个颤抖着拼命从命运掌心里逃跑的小孩。
但却逃不掉。
今天的我也远远眺望着东京塔。东方的夜空中浮现起一轮略带猩红的圆月。东京塔的照明像是闪亮的路标,美得令人悲伤。
我凝视着它。
要忍住不哭真的很难。
6
月亮又稍稍上升了些,放射出略带白色的光芒。
将摩托停在高档公寓前的人行道边,我抬头望着这栋建筑。外部贴着红色瓷砖,周围环绕着色彩鲜艳的绿植。从人行道进到中庭,一路持续到豪华的入口。比普通的公寓高了不止一个档次,24小时安全监视,从干洗到出租车服务一应俱全,拥有不输给酒店的服务的一座高级公寓。
我是第二次来,已经过了三周。那一天,我把在赛车场负伤的她送到了这里。
虽然她在入口大厅就说“送到这里就行”,但是因为我的过失让她受伤,我不可能置之不理。
她魅力十足的脸泛出青白,独自一人行走都显得摇摇晃晃。
她的左手一直揣在制服口袋里,顽固地不打算拿出来。每摇晃一下,她就用右手扶住墙壁,拼命地不让自己倒下。就算我想伸手去扶,她也不愿乖乖听话。似乎是自尊心的问题。
她的房间在最上层。
老家在东京市内,这里是专注于作画和拉小提琴时用的工房,她如此说明道。话说回来,现在已经基本只在这里生活了。
境遇跟我很像。
宽敞地大厅里铺着木地板,摆放着一架泛着艳丽黑光的大型三角钢琴。看到对面画架上摆着的画到一半的画布,以及地板上随意摆放的画材盒时,我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帮她处理伤口时更难受。
别管我了。
在好不容易说服了她之后,我在外面等着她换衣服。过了一会,她从浴室里披着白色的浴袍走出来,自行处理好了手臂的伤口。我帮她从后面轻轻地脱掉浴袍,尽量不碰到背后的伤口。
她那纤细得几欲折断的脖颈在长发间若隐若现,平滑延续而下的背部曲线上显出几道明显的红色撕裂伤。
是我的错。
因为我挡在了她和怪物之间。是她为我那孩子气的天真付出了代价。
在和危险共存的赛车场里我偶尔也会见到伤者。骨折后的手脚扭曲成不得了的角度,因为撕裂导致的大量出血,脸色白的像纸一样,被担架抬走。这些伤病号我都见过,但刻在她肌肤上的伤口却比那些更让人难以忍受。她的肌肤像瓷器般细滑,将那几道无情的伤口衬得更令人心痛。
替她消毒过伤口后撒上含有抗生素的药粉,轻轻敷上崭新的纱布,用胶布固定好。
已经没事了。
把还在勉强微笑的她安顿着躺到床上,我来到厨房,用玻璃杯接了杯水。然后拿出带来的止痛药。一般来说,没有医生的处方是拿不到的,但我能通过关系搞到。它比市面上一般的药效果要好得多,也没有副作用。
让她吃完药之后,我到浴室拿了条冰毛巾。为了不碰到伤口,她只躺下了一半,姿势有点难在额头上敷毛巾。但她还是乖乖接受了我的护理。
“……这种伤会发点低烧。”
“谢谢……但真的没事了。”
“等你睡着后我就走。”
“……很难睡着。”
“药效很快就上来了。”
她渐渐变得很想睡,但却像是圣诞夜的孩子般拼命地跟困意搏斗。我默默地看护着她。
她闭上眼睛,又立刻睁开。
“不想……让你看见我睡着的样子……”
“我看窗外。”
一面通过视野良好的窗户眺望起街景和海岸公路成群结队驶过的车辆和远方粼粼生辉的海洋,我足足等了十分钟。
她的眼皮紧闭着,睫毛一动不动。
如果将来要是负了比这次更重的伤的话,她要怎么办呢。不向任何人求助,独自一人要如何处理呢。今后,她也要一直孤独一人继续战斗吗。
我轻柔地拨开黏在她颊边的头发,尽量不吵醒她。指尖传来的感触仿佛像是细软的温暖丝线。
将剩下的药放在床头柜上,我把玻璃杯拿进厨房。关上窗帘,调好空调温度,在门前再次回头看了看她,我放轻脚步走出了门。
自那之后直到今天,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时刻指向夜间九点。就上门拜访的时间来说有点晚,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住,所以应该无所谓。
我下了车,穿过贴着瓷砖的中堂走上楼梯,来到自动门前。入口自然是自动锁。每个房间都配有监控屏幕和对讲机。当我正要按下对讲机按钮时,大厅深处前台的接待人员过来跟我搭话。
是上次我送她回家时,看到她身体不适想要帮忙的同一个职员。很明显,他还记得我。
她今天似乎是回市内的老家了。
这么晚了,你找大小姐什么事?他的脸上写着一行字。
我走出门,用手玩弄起摩托车的钥匙。
没办法,明天再来吧。虽然想跟她说说话,但也没有非今天说不可的理由。可如果见不到她的话,却变得无论如何都想见她一面。
我跨上车,插进钥匙,戴好头盔。引擎发出一声咳嗽般的声音后,大声轰鸣起来。
7
明明刚刚入夜,但这一带已经静得像是深夜。一片闲静的,路边种满树木的高级住宅区。
没怎么迷路就走到了目的地。
刚才的前台职员人员说了“本家”,这正是一栋巨大的宅邸。
高大的围墙一路延伸开来。大概每个角落都装着红外线监视器和监视屏吧。
在东京湾游船上,司胡有谁说过她的小提琴是价值数亿日元的斯特拉迪瓦里琴。推断来看,无论她住多豪华的豪宅,有多严格的警戒我也不会吃惊。
宅邸正面是一面高耸的铁栅栏门。门内侧甚至建有警备岗亭。我一边感受着监视屏幕里紧盯着我的视线一边跨下摩托,站到门柱前脱下头盔。警卫从岗亭里走了出来。
有什么事?
隔着栅栏被问道。
“我想见海王满……小姐”
心脏咚地跳了一下。
满。这还是我头一次说出她的名字。
你是谁?
警卫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等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他转过身回到了岗亭里。
事到如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间里,没有事前预约就直接跑来这种规模的大宅邸的无计划性。
要是能见到她,一开口要说什么才好呢。我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
我忘了她其实是像个睡美人般被守护在深邃的荆棘中,是个被高高的围墙和警卫层层包围的深闺小姐这个事实。
第一,如果被问到我们的关系的话,我回答不出。我们学校不同,见面也只是第三次而已。要是被要求拿出身份证明的话,我现在身上也没带学生证。就算带了,这个年纪开着摩托上门也很糟糕。从法律上来说,我还不能在公路上开车。再加上我几乎不会被当做女性看待。
一个没有预约,在缺乏常识的时间里登门拜访要求面会小姐的男人。
我客观地把握了自己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状况。
糟糕……正当我想着时,随着一阵响声,电动铁门从内侧打开了。警卫再次走了出来。
您是天王遥吧,请进。
门就这样简单地开了。在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的同时,我不禁怀疑起了这里的警备体制是否可靠。但是多说无益,尽量还是避免惹麻烦。
我默默地跨上摩托开进宅地,车子顺着缓坡前进。
一座宽阔的庭院。一直延续到远方的草坪,映在照明灯里的橡木和枫树,其中还夹杂着几棵枞树。静得让人不禁在意起摩托的引擎声。又往前开了一段之后终于看到了正面玄关入口。
这是一座建得十分牢靠,保持着出色平衡感的十九世纪风格的豪华宅邸。杰出的建筑会自然地带上周边景观所显示出的风格。
玄关前的门廊下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性,全身散发出和这栋建筑相似的风格和殷勤的气质。在这种盛夏日里他也整齐地穿着西装。
摩托车的钥匙和头盔请交给我保管。他说道。
男性似乎是这栋宅邸的总管,或者说是管家。这个职业和他古典的外表与年龄非常般配。
被他引导着,我走进这扇厚重橡木材质的门。横穿过贴着壁板的大厅,路过螺旋式楼梯,进入长长的走廊。
面对因为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而显得惊讶不已的我,管家亲切地进行了说明。据说是“大小姐”嘱咐过:如果是我来访的话不用等,可以立刻让我进来。
一旦想到她已经预料到我早晚会上门这点,我现在就想转身回去。
但管家说的是“这还是头一回有大小姐的朋友上门来玩”,结果还是说不出我打算告辞这种话。取而代之,我很想回敬一句“我不是来玩的,也不是她的朋友”,但要是这样就解释不了我为何会在这种缺乏常识的时间上门的理由。结果我还是闭上了嘴。
转过拐角,走到了庭院装着巨大玻璃窗的走廊一侧。院内宽阔的草地和树木在灯光映照下若隐若现。似乎我们已经走到了宅邸的边缘。顺着路线地方向能看见伸出庭院一半的、像是别栋的部分。从上到下足足有三层楼,外侧装着玻璃。屋内没有亮灯,这边走廊下的灯被玻璃所反射,也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我被引导着来到装着玻璃的,一个像是巨大温室般的屋子入口。两扇对开的沉重玻璃门。内侧也一样,但在一片浓厚的褐色中什么也看不见——里面还有一扇门。
请,大小姐就在里面。管家说道。
在我开口询问前,他告诉我:这里是室内游泳池。
和她那充满非现实感的邂逅,如今逐渐变成了切实的、有血有肉的相遇。
她知道我要来吗?
还没有告知。管家回答道。
大小姐说,今晚在泳池时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那我去打扰岂不是不太好。
以前大小姐曾经嘱咐过我。只要您大驾光临,无论何时何地都立刻予以引见。
他会尽心尽力去实现“大小姐”的要求和愿望。这点我明白了。
向管家道谢之后,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顺着原路回去了。
看起来像是正直又忠实的人,我反而有点同情他。想必这个家里也有其他几位在这里长期工作,并且了解她的人吧。
他们看着她从小就发挥着绘画和音乐的才能,成长为美丽少女的过程。
但他们重要的大小姐,已经再也回不到他们所熟知的那个少女。
咽下噎在喉咙里充满负疚的硬块,我推开了门。
8
听到了细微的水声。
我无声地从内侧的门边悄悄溜了进来。
尽管灯全都关上了,但却意外地十分明亮。我不由自主地驻足仰望起高高的天花板,在正面的中空里,月亮正发着光。
因为爬得很高所以看上去小了一圈的满月。牺牲了自己地体积,换来的是更为锐利的青白色的光芒。
月光笔直地插进我的脚边,铁骨的影子又细又长,鲜明地投影在地板上。
正面的玻璃窗一直延伸到高耸的天花板。出口这边的墙面只有一段比天花板要低,等距排列的希腊神殿风格的柱子支撑着它。
泳池大概横宽25米左右。黏稠如蜜的平静水面轻柔地晃动,反射起月光。
沐浴着月光的她静静地漂在水里。
她仰面躺着,用缓慢的仰泳姿势转动手臂拨开水面。纤细的手臂划出一个圆形,带得小水滴飞到空中。月光闪耀一瞬,之后又再次响起静谧的水声。
大概是游惯了,在接近池边时,她没有确认剩下的距离就直接潜入水里,几乎没有激起飞沫,动作流畅得仿佛水才是她原本的居所一般。
拥有如此出色的音乐,看上去圣洁无比,又有谁知道她心里藏着让自己脸上无光的悲惨决心呢。
墙壁和柱子映照出水面的反射光,悠悠地摇晃着,照在犹豫是否要踏足其中的我的衬衫胸口上。
我害怕会破坏她所拥有的安静的世界。因为看上去它是如此和谐的一幅画。
还有一个我无法下定决心出声搭话的理由是:她是在裸泳。没有穿泳衣。
当然,她在私人泳池里怎么游是她的自由,她肯定也没想到我会在这种时候偷摸进来。所以我才不想做那种突然出现,把毫无防备的她吓一跳这种事。
——吓一跳?
她果然还是会被吓到吗。会露出有点害羞困惑的表情吗。
这么一想,我反而有点想搞恶作剧的心情。她一开始不也把我吓得半死吗。
“嗨。”
粗鲁地沿着池边走来,我对着正好回到泳池中央的她唐突地打了声招呼。
啪!
随着一声剧烈的水声,她吓了一跳,向我转过脸来。
波纹顺着她的肩膀下渐渐舒展开来。濡湿的发丝黏在洁白的前额和颊边。像是一条在夜晚的海里游泳时被人类发现的人鱼。
尽管如此,虽然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但看起来似乎不像我期待中那么吃惊。
她瞬间便恢复了柔和的表情,开口说道。
“你是来见我吗?”
声音反射到泳池内壁,发出回声。
“你的伤怎么样?已经好到可以游泳了?”
“托你的福,已经没事了。比一般的好得要快。”
“为什么要裸泳?”
这次她没有回答我。
我抬头看着月亮。冷冽的月光宛如利箭般笔直地倾注在我们的头顶。
“月光浴吗。”
虽然不知道详细方法,但以前曾听过类似迷信的说法。在满月之夜沐浴月光时许愿。尽量让全身都照到光线。也就是说,全裸是最有效果的。
我望着月亮,刚才听的曲子又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Cry for the Moon。对月亮求而不得,哭泣的孩子……。
“你许了什么愿?”
其实根本无需问出口。
她没有回答,将视线转向水面后蹬了一下池底。漂浮般地向前方伸展双臂,轻柔地分开水面开始游动。
只有静谧的水声回响着。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我默默地望着她游泳的样子。
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痛。
在跨进这里时,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让我想起米莱斯画的《奥菲利亚》。
漂浮在水面的少女的尸体。
《哈姆雷特》里的奥菲利亚因为恋人的疯狂和父亲的惨死而精神崩溃,抱着花圈掉进了河里。她宛如人鱼般一边漂浮在河面上,一边哼着祈祷之歌……。和花瓣一起顺水流去,濒死的少女。
你不知哪天就会死去。
那时,吃完药陷入睡眠的你看起来太过遥远,让我预感到了绝望。
你总有一天会被敌人,被命运撕裂。
就算带着伤口拼命战斗,那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不管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拯救世界什么的根本做不到。
“你不是说过,自己的梦想是当小提琴家吗?”
她骤然间停下了动作。
“你已经放弃了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不得不放弃的梦吗。”
“不是的!”
水声响起,她向我转过身。我在等着她开口,但她却保持着沉默。
静谧横在我们之间。
月光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摇晃。夜深月圆,似乎月亮又升高了一些,光线变得更冷。一个仿佛沉于水底的月夜。
“我……讨厌被束缚着生活。”
她默默地抬头看我。
“我以前经常被说……因为你是女孩子所以不能玩那么危险的游戏,想开摩托车之类的怎么可能。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
我无法忍受被人命令。
——因为你是战士,所以要服从命运——
胸口深处那仿佛熄灭的火堆般的愤怒再次变得滚烫。它和小时候的我对世上的反抗之心化为一体,在心灵内侧燃起的愤怒驱动着我。
“让我穿可爱的衣服,打扮得像个女孩子之类的。我想活得像我自己有什么不行。明明也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像是绝对正确般,把所谓的固定观念强加给我的人们。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容不下有不同行动的人们。至今为止,我一次都没输给过他们。
“我的人生属于我自己。服从他人制定的规则,服从前世而来的约定命运而活,我才不要!”
不经意间,自己心里几乎发狂的愤怒一口气爆发了出来。
为什么为了拯救世界就要牺牲无罪的人。
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肩负见死不救的角色。
的确,世界就是由不公平和不讲理构成的。但人只有一个被允许的自由。
选择自己活法的自由。既有无论出身如何不幸,也能坚持一辈子走正路的人,也有过着富裕生活却堕落为坏人的人。为善还是为恶,当神还是当兽,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命运要连这个最低限的自由,也要从我手里夺走吗。
就算我们弄脏了自己的手获得了圣杯,我们也救不了世界。因为我们没有使用圣杯的力量。
似乎听到了某个高高在上,暗中操纵命运之线的东西的笑声。只把杀人的任务强加给我们,其他却什么也做不到,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现实。
不还有其他战士在吗。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肩负这种肮脏的工作!
“可恶……为什么……”
因为太过愤怒,我的眼前一阵晕眩。光是让自己站直就已经耗尽全力。有种月光令人发狂的感觉。
脑子里沸腾着,血气也不断上涌。舌头和嘴唇都在发颤,我只能说出一半自己想说的话。
“我……不想半途而废……。命运,我不想被它束缚着活下去……”
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身处湖底一般的沉默再次降临。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用那对如海般深邃的海绿色的眼眸。
那份强烈到想让我大叫出声的心情,可能传不到已经选择了战斗之路的她的心里。可能在她的眼里,我只是一个哭闹的孩子。
她张开嘴唇。我不由自主地僵了僵身子。
我喜欢你这一点。
她安静地说道。用怀念般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按自己的想法行动,不在乎周围的人怎么想。一般来说,人都会输给周围的压力,至少会让自己合群一点。你总是一边笑着一边跨过自己路上的阻碍……看起来像是没有恐惧心。强大又充满自信,非常自由……。我一直憧憬着你。”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我今晚是为了做个了结才来的。要选哪一条路。
还没问她我最想问的问题,我不可能就这样打道回府。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你……为什么选了那边?”
被强加如此残酷的命运,为什么能沉默着忍耐。
“就算舍弃梦想,就算必须得杀人,就算这样你也真心相信这个世界有拯救的价值吗?”
过了一会儿,她回答道:
“我下决心是因为……是为了我自己。”
我抬起眼看着她。
“为了这颗星球,为了星球上活着的人们,为了大家——”
她忽然扬起嘴角笑了笑。
“我不会说这种漂亮话,我也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那是一道平淡的声音,没有讽刺,也不是有意贬低自己。
“的确,在某一段时期里我曾经想过……这种,这种到处都是犯罪和暴力,到处都是不公平的世界,就算灭亡也挺好的。我才管不着。……可是,这种念头果然还是骗人的……”
双手浮在水面上摊开,她带着些许悲伤的神情低下头。
“拉小提琴的时候,作画的时候,我不能伪装自己。这种伪装全都会展现在曲子和画布上。必须正视自己心里的打算,那些想闭眼忽略掉的丑恶的自己,必须努力坦率地去面对。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我就只能生产出一些耍弄小聪明的浅薄之物……”
你能理解吗?她仿佛在用视线询问着我。
“觉得世界就算灭亡也无所谓,这是在说谎。因为我一定会后悔的,在灭亡那一刻来临时。为什么自己没有做自己该做的事呢?我会这么想。”
她清楚地,像是咀嚼着每一字每一句般地说道。
“所以我没有向命运屈膝,也不是抱着殉教者般的心境。我不想让自己喜欢的人死。也不想让熟悉的天空和大地就此消失。就算这个世界只愿守护那些残酷的天选之人也罢,我还是不愿这一切成空。……所以我是为了我自己选了这条路。不是因为谁,更不是因为命运。”
她用安静的声线说着,仿佛独白一般。
月光从她的上方倾注而下。像是刚刚削去肉的骨头般冷峻地映出真实。
忽然之间,我理解了她为什么想要画出那幅破灭的幻影。不是出于自虐,也不是出于有余地,而是不逃避地面对它的结果。
我对她怀有的不稳的感情的真身,事到如今也昭然若揭。
是嫉妒。嫉妒她那份能直面残酷命运的坚强。
所以我才犹豫了好几天要不要来见她。我害怕看到她的伤痕。害怕我在强大的,不停战斗着的她的面前,再次认识到自己只是个一心想着逃跑的胆小孩童这点。
她在水里缓缓地走向我。
伸手搭上池边,她轻快地从水中上来,连一缕发丝的犹豫也没有。
没有对大义名分的高谈阔论,也不会找借口说因为是使命所以没办法。她像是某个夜晚望见的樱花瓣般毅然。宛如飞散的樱花瓣的生命般决绝而美丽。
她在月光照耀下向我走来。一丝不挂的身体上只有耳环和水滴,仿佛阔步在鲜红绒毯上的贵妇般堂堂正正。
我伸手拿起背后沙滩椅上挂着的浴巾,展开后递给了她。
“谢谢。”
把手伸进洁白的浴袍袖子,她的背上能看见薄薄的伤痕。当我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碰时,她停下了穿衣的动作。
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泛着淡粉色的新皮肤组织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再过几天大概就会全部消掉了吧。
她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一般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说了嘛,我是为了我自己才做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该怎么做个了断才好。
凝视着披上浴袍,用浴巾擦拭着头发的她,我像是个无处可去的孩子般呆立在原地。
(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