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被请进了她的房间。
被柔和的间接照明所笼罩,看起来安心又舒适。和工房公寓的简洁实用风格有着艺术性的悖反,这间屋子摆设着古风典雅的古董家具,家居风格十分统一。家具被打磨得锃亮,琥珀色的木材浮出微光。落地灯自然地摆设在地板上,是贝壳的形状。空间十分宽阔,房间深处内部墙壁和天花板吊顶与黑暗融为一体。南侧阳台的落地窗挂着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屋顶的,像是长幕布般的窗帘。如今窗帘分两侧被拉开,月光照了进来。
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对着说不出是要回去还是不想回去的我,她说道。
我还以为她会吩咐谁做好咖啡端上来,没想到她自己从罐子里拿出咖啡豆,麻利地装好滤网后倒了进去。
想吃点什么?她问道。
“好像瘦了一些。”
“我吗?”
嗯。她点点头,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说起来最近好像都没有正经吃饭的记忆,似乎皮带的位置也往里收了两个洞。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特别饥饿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心思已经飘离现实很远了。
想吃什么呢?
又被问了一次。我客气地回绝了。
我按她说的坐在床边。墙壁边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槽。水槽上部安装的荧光灯下清晰地映出五六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它们摇着像是仙女的锦衣般的尾鳍,漫步在水草丛林之中。水生动物没有表情。实际上可能是把悲伤和寂寞都藏在心里了。
我漠然地想着。
她端来了两套杯碟,披着浴袍赤脚穿着拖鞋,头发还十分潮湿。
我苦笑着接过她递来的咖啡。她自己的碟边明明什么都没有,给我的那份却理所当然地添上了两小块砂糖。连我偏好的口味都知道,实在是不敢当。
她似乎也有把咖啡泡得美味十足的才能。
她和我并肩坐在带着顶盖的巨大的床边,在稍远一些的位置默默地喝了起来。
“祝贺你夺冠。”
她突然蹦出一句话。
“虽然我没能去看前几天的决赛……结果是杆位夺冠呢。而且听说还打破了赛道纪录。”
我沉默着。
“你真厉害。真的很厉害……”
因为她听上去很幸福地说着,弄得我忍不住也想说点真心话。
我……那一天,我一边想着这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上场开车,一边想着就跑完了……
我想说出来。想让她知道。但话到嘴边,声音却似乎要不争气地颤抖起来,结果还是没能说出口。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月亮已经爬到哪里了呢。时间可能已经到了午夜。
“刚才……抱歉。打扰你了。”
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月光浴。”
啊啊,她用手捂着嘴笑出了声。肩膀随着笑声微微地晃动着,她手里拿着的咖啡杯在托盘上碰出响声。
“刚才真的吓了我一跳。”
她笑着说道。
“真想再见你最后一次啊——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你就突然站在泳池边上嘛。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再见你最后一次。她说。
“但你看起来没那么吃惊。”
“很吃惊啊。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她笑着,我也被她带得笑了起来。
然后再一次重复起她刚才没有回答的问题。
“你向满月许了什么愿?”
她盯着杯子一言不发。
“这不公平吧。你知道那么多我的事,但却不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你没必要知道。”
她用缺乏抑扬的平坦语调说道。
突然的沉默。
我站了起来,把空咖啡杯放到水槽前的边桌上。
“我之前听人说,海王满很讨厌人。也不怎么交朋友。”
我再次坐回床边看着她。她的脸颊显得有些僵硬。
这个世上大概只有我知道。知道她把自己和世界拉开的冷漠距离的真正原因。
她伸出手,把咖啡杯放在床边的茶几上,安静地开口说道。
“你不也一样吗。因为你是非常自由的类型。但自由和孤独有着同样的含义。无论对谁,你都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敞开心扉。为了用自己的速度奔跑,你不需要跟不上你的人。你不会成为某个人的所有物,也不会对人撒娇。就算被一大群人围着众星捧月,你也一直独自奔跑着。孤独一人。”
被明确地用语言描述出来之时,我有种被鞭子抽打的感觉。
那是我小时候熟悉到讨厌的,类似饥饿般的痛楚,它再次从胸口里涌了出来。
很久以前,身处暗夜底层的我已经决定不对世界抱有任何期待。
没人能理解我也无所谓。没人知道我也没关系。我不会输给任何孤独,只要有着能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坚强决心就可以。
“我……已经习惯了独自生活。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除了水槽的自动调温器持续发出的微小噪音,房间里充斥着静寂。
“……我很难过。”
我抬起眼。那是仿佛被遗忘在夕阳下的荒原般,孤独一人的声音。她的视线落在我的指尖上。
下一刻,我明白了她想说却忍住没有说出口的话。
——可是,总有一天都会结束……。
她在等待着。
一直等待着我。比我先一步觉醒,一边孤独地战斗着。
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要是有谁必须得做什么的话,你去就好了。”“跟我无关。”
她是抱着什么心情听我所说的话呢。
我想着过去那个幼小的女孩子。那个小得还拿不起小提琴的少女。编着麻花辫,用小手抓着蜡笔画画的女孩子。在漫长的光阴里一直、一直等待着我的少女。
“刚才我说喜欢你的这种地方,那是真的。”
她盯着我的指尖低语着。
“你对自己决定的事绝对不会退让,也不会委曲求全。你应该走自己的路。你没有做错。”
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我。发丝松松地落在颊边。她微笑着。
什么都别说了。她用眼神告诉我。
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不会恨你,或是觉得你卑鄙又胆小。
她一面用柔和的眼光凝视着,一面拒绝了我。
——已经不用多说什么了。
谢谢你今天来见我。
但拜托你,快点回去吧……。
我低下头咬紧牙关。
暴风在我身体中肆虐着。
我保持着漫长的沉默。她坐在我身边,耐心地等候我站起身来。
我终究是抬起了头,然后开口说道。
“还给我。”
没有理解我所说的意思,她露出疑惑的神情,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惊愕划过她的面庞。我打断了正要开口的她,不由分说地强硬地再次重复说道。
“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的脸苍白又僵硬,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恸。
我没有移开视线,她背过脸去。
“不在这里。”
“骗人。”
事到如今她还要说谎。
“我扔掉了。已经——”
“我知道的……我知道它就在附近。”
她不说话了。
“你没有权利去处置我的东西吧?”
我对着她的背说道。接下来一段长长的时间里,她都盯着地板不说话。
她突然站了起来。
“不行!”
转过来的是一张几乎要落泪的脸。
“你是……”
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她焦躁地闭上了嘴。
我毫不迷惘地回望着她,等待着。
终于,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想做的事终究算不上是正义的行径。
仿佛在时速三百公里的世界里飞驰,转瞬即逝的景色一般,我所失去的,渴望着的未来和梦想……一去不复返的和平的世界在涌上我的心头后,消失了。
只是一瞬间,一股令人绝望的丧失感袭上心头。我忍不住想哭出声。
但我没有落泪。
不经意间,眼前出现了一对从浴袍里露出的白皙的双腿。
她垂下双手站在我面前,左手拿着我的变身棒。
我不由自主地向它伸出了手。恰似那时在光芒中宣告命运降临现身一般。
——不可以!不能碰它!
她悲痛地想要阻止我。
从那时起,她一直拿着我的变身棒。
在那个仓库里,我被她所震撼后打算捡起它。但她却使出不知从哪来的吓人一跳的力气,激烈地阻止了我。在捡起它之后就再也没有松手。
在我送她回公寓时,她也一直把它藏在裙子的口袋里,绝不把手拿出来。仿佛像是万一被我看到后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一般。
我还一次都没碰过那个东西。
我站起来,面对她伸出了手。
她一动不动。她盯着我的掌心,但没有丝毫行动。
已经够了。
我用眼神催促着她,她仍然低着头。
咬着嘴唇,看起来十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牵起她的手,拉过她的身体,抱住那副紧张到僵硬的躯体,伸出右手滑向拿着变身棒的她的手。
她仍然紧握着它,连指缝都不愿打开一点。
已经够了。没关系。
让我也肩负起这个责任。人们都会怪罪我们吧。
就像那时我怪罪你那样。
卑鄙,冷酷,会这样辱骂我们吧。
但我会做出选择。因为给我的路只有一条。
我绝不会说丧气话。也不会找借口。因为你理解我。
无从与人诉说的真正的心情,只有你能明白。
“我也,一直在等着你啊。Neptune……”
我怀里僵硬的身体忽然间放松了力气。
我从不断发抖的满的手里,切实地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它。上面还残留着满的体温。
满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微微地颤抖,无声地哭泣着。
我用力抱紧她,一股终于获得了寻觅已久的东西地,压倒性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等得太久了。
其实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等着这个世上的唯一。
只有我知道,你掩盖在那若无其事的笑容下的,努力咬牙忍耐的事实……
10
我开车穿过夕阳下的街道。
大厦的缝隙之间隐约闪现出放射着细细光芒的新月。
正午的酷暑已经褪去了不少,是个适合开敞篷车悠悠兜风的舒适时间带。
“重生”后的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撕毁年签的车队合同。我已经不是那种能转战各地参加排位赛,周末还出场比赛的闲人了。
要是在临上场前取消参赛的话会给车队的大家添很多麻烦。所以只剩下一开始就不比赛的选择。
意料之中,大家全都在大发雷霆。如果说无视年龄限制上场的职业车手是破天荒,那在赛季过半时突然毁约的车手也是前所未闻了。况且在已经能预见赛季优胜的时间点走人也是最糟糕的结果。
车队的大人物也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挽留我,一边软硬兼施,一边努力地想要挖出原因。结果最后大家都举手投降,认为我没药可救。
“所以早就说了,女人就是扶不上墙。”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跟性别有什么关系,但他们像是要显摆什么一样地下了结论。
他们对我的期待有多大,被背叛时的失望也就有多大。我不忍心看到他们失望的神情,也对努力帮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工作人员们感到十分抱歉。虽说至少希望能给他们一个正经的退出理由,但可悲的是我什么都想不到。
“害怕豁出命去开车”也许算是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但自尊心无论如何也不允许我说出口。
今天我是在去向负责发行国内A级执照的联盟事务局最后告别的路上。
会长不在办公室,说是有急事,但估计只是不想看到我的脸罢了。取而代之出现的是一个挂着什么副会长代理头衔的初次见面的大叔。在我刚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之后,他立刻就我的所作所为开始了漫长的说教。
一般来说你这种毁约行为要被告上法庭也不奇怪啦,有很多人为你一个人的任性付出了多少代价啦,有钱人一时兴起参加比赛就是麻烦啦,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更认真努力地去比赛啦……等等等等。
因为我一直保持着沉默,他就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你这么下去,作为一个有工作的人,作为一个人都是不合格的。
说到这里时,我实在忍不住抬起了头。
大概因为我脸上的表情太过凶狠,他立刻闭上了嘴。托他闭嘴的福,我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与我至今为止的人生相比显得更加刺激了。我深深感受到了这点。
就算保护了世界和平,我大概也无法回归日本的赛车界了。
穿过大厅走出自动门,我想道。
正打算转过拐角时,我被从背后叫住了。有个人似乎一直埋伏在正面入口的绿化带里等着我。
他是车队的技师,长着一张木讷且棱角分明的好人脸。跟我这种年龄小的人说话的时候也会特地脱下帽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一定要回来。”他说道。
我们在街灯下交换了只言片语。
目送他宽阔的肩膀消失在黄昏中离去之后,我径直走向楼后宽阔的停车场。
如果不是身处大城市的最中央的话,现在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时间了。和几乎让自转轴失去平衡的事件毫无关系,这个世界仍顺着那优美的轨迹不断自转着。
的确,这个世界还是有值得守护的价值。我想道。
满坐在停着的车里副驾驶位上等着我。
“……遥,被训了什么吗?”
我耸了耸肩。
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我开动了汽车。
对于表示想要跟我一起开车兜风的满,我在一开始已经不知说明了多少次,车是一个危险且充满了问题的驾驶物。
它会破坏臭氧层、会撞到人、会引起国际贸易争端、会阻碍安眠、会堵塞道路。而且让我来开车就是完完全全的违法行为。
说了一通,最后满只是展现出一个共犯般的微笑。
我瞥了一眼满,风正玩弄起她的发丝。
今后满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只要对上眼神,她一定会对我微笑。
在心灵的距离渐渐缩短之后,我发现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小姐,而且还有跟这个身份相称的蛮不讲理的性格。虽说如此,她对蛮不讲理的“分寸”非常有把握,绝不会说那些真的会让我困扰的话。所以我也一边抱怨着,一边开车去接她兜风。
况且,被漂亮的女孩子蛮不讲理地使唤倒也挺开心的。
至今为止,我把各式各样的事情都反抗了个遍。
与常识和道德斗争,对顺着既定轨道的普通活法提出异议,一路确立起了自我。
今后这个做法也不会变,也无法改变。忍不住要对我开火的人大概也会前仆后继地出现。
但这个世上只有唯一一个人,只有满会包容并无条件地肯定我的一切。
所以我只对满无计可施。
在那个满月之夜,我们一直不停地聊到朝阳升起。并肩躺在床上,在能感受到满的体温的距离里,我和她靠在一起。就算接不上话,互相理解的沉默也充满了房间。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完成使命。
话音刚落,满一边触碰着我的指尖,一边小声地说道。
——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踌躇和胆怯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冷彻的决定。
车一头扎进宛如光之洪水般的首都高速公路。
我打算稍微绕个远路,顺着海岸边转一圈再回去。
风吹拂着。
但它不属于这颗星球。它是来自异乡,从遥远的暗夜高空吹拂而来的风。
满伸出手,搭上我握着变速杆的手。指尖有着直连心脏的血管,一股暖流从那里流进了心脏。
我抬起头,看见宛如异国匕首般纤细锐利的新月在夜空中闪现出光芒。
你知道“cry for the moon”是什么意思吗。
海底捞月,求而不得吧。
满回答道。
我们今后要做的,可能是像哭喊着要月亮的孩子般,追求着不可能的事物。
但我们已经开始奔跑。不畏惧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候,也不会后悔。
总有一天,或许月亮会实现我们的愿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