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花海,莺歌燕舞,姹紫嫣红。
一位少女在花海中嬉戏着,她的笑靥与身姿,恰如这花海一般艳丽。洁白无瑕的肌肤,被包裹在缀着白色蕾丝花纹的黑色长裙之中,飘逸的裙摆端庄华丽,映衬着少女纤细的身材,美丽之间洋溢着青春独有的活力;褐色的长发,卷曲着,一直长到腰际,伴随着翩翩的舞姿,在花海中跃动,偶尔,有落英会降临在这长发之上,随着它的飘动而起舞;她那整洁而标志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眸,眼眸之中闪着欣喜而恬静的目光,好似春风拂过的湖泊,微微地泛着春意的涟漪。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
谁说你是一只飞禽?
你从天庭,或者它的近处,
倾泻着你整个的心,
无须琢磨,便发出丰盛的乐音。
你从大地一跃而起,
往上飞翔又飞翔,
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
平展着你的翅膀……”
一只云雀飞过花海,少女望着它,轻轻地笑着,随口咏诵着昨日刚翻阅过的诗集里那令她魂牵梦萦的诗句。
也不知嬉戏了多久,少女似乎终于有些疲惫了。她轻轻地提起裙摆,小猫一般地小心踮起脚走过花海,生怕碰伤了任何一株花卉。
来到长椅边,却发现长椅上早已坐了另一个少女。这个少女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穿着与自己形制一模一样的长裙。她有着一头火红色的长发,眼眸中也仿佛燃烧着烈火,蜂蜜色的肌肤细腻光洁,令她的面庞也显得有一些俏皮。
看上去这会是个活泼的女孩,可她却并没有趁着这春日的暖阳而嬉戏在花海之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之上,沐浴着花香,捧着手中一本厚厚的精装诗集,细细地品读着。
她的身姿是那样地端庄瑰丽,与周遭的花海仿佛浑然一体,褐发少女看得稍稍有些呆滞,她似乎忘却了自己身体上的疲惫,轻轻地欣赏着眼前的画面,一时竟然不舍得打破这样一份恬静。
良久,火红色头发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两人目光对了一对,忽然之间,火红色头发的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轻地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是……是要坐在这边吗?”
她用手轻轻指了指身旁的空位。
“嗯……嗯……谢谢啦!”
褐发少女礼貌地笑了笑,轻施一礼,提起裙摆,缓缓地,小心地,坐在了一旁。
她本想稍稍休息一会,静静地欣赏一番花香,心中却总有一种冲动,驱使着她说一些什么,尴尬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褐发少女终于忍不住,望向身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这身衣服……请问你可是在爱洛依丝女子学院就读?”
“嗯,是,是呀。不过你问得有点奇怪呢,嘻嘻,能出现在这个花园里的,大概也只有爱洛依丝的学生了吧?”
火红色头发的少女本想继续阅读诗集,可似乎她的心中也漾着令她无法静下心来的涟漪,褐发少女甫一开口,她就像期待已久一般,马上地给出了回应。
“我,我们,可不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呢?”褐发少女想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下一句话,“我……我是,中等部第一学年B班的梅瑞狄斯,家族是卡武埃鲁的克恩伯爵家,你呢?”
“阿曼达,中等部第一学年A班,来自霍拉桑的卢卡斯子爵家,很高兴能认识你。”
两人相视一笑,阿曼达友好地伸出了手,两只小手轻轻地握在了一起。
“霍拉桑……几乎是帝国领土的最东边了呢……”
“卡武埃鲁,是不是在帝国的最西边啊?那里紧邻着风暴洋,海风是不是如同诗句里面描绘的一样猛烈呢?”
“哈哈哈,没有那么夸张啦,只是,雨水倒是不少,像这样晴朗的天气不是很常见呢~~”
“是吗?那样我倒是很羡慕,在我的家乡,岩石是红的,土地是干的,一年四季都刮着干燥的山风,像这样美艳的花卉,在那里是很难生长的……”
“嗯,不过,这么大的花园,似乎也就只有帝都能找得到呢~~”
两人稍稍闲聊了片刻,彼此都十分投机,时不时迸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在拂过花海的香风之中。
“这本诗集……你也喜欢皮尔福德勋爵的诗吗?”
“对啊,他的诗最美了,读起来,总是让人欲罢不能~~”
“嗯嗯,我也是!读了他的诗,我总是会觉得花更香了,草更绿了,世间万物都好像有灵了一般呢!”
……
“唔……嗯…..”
梅瑞狄斯轻轻地睁开眼睛,眼前是如洗的碧空,还有一只云雀,轻盈地划过天际。
“梦里你笑得真开心,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吗?”耳畔传来的是阿曼达的声音,梅瑞狄斯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似乎枕在阿曼达的膝盖上,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
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烧,猛一挺身,坐了起来。
“是……是啊……非常好,想起了当初,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候的事。”
“哈,”阿曼达轻轻地笑了一笑,笑容中满是苦涩,“那还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
昔日的美景令人陶醉,可如今,美景依旧,人心已非。
“再过不到三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呢,”梅瑞狄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悲泣与忧愁,“卡奥斯,为什么要对我们如此残酷呢?我们仿佛昨日才相遇,可今日却已经要别离……”
“梅瑞狄斯,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不谈这件事吗?”
“是啊,我很想不谈,但我…..真的忍不住啊,阿曼达,在这里,在这个寄托了我们无数回忆的地方,想到我们即将别离,再会无期,我就……我就……”
梅瑞狄斯忽然扑倒了阿曼达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轻轻地抱住痛哭失声的梅瑞狄斯,阿曼达的表情显得冷静得多,只是泪水依旧如断线的珍珠一般,一滴一滴地从眼角滑落。
“所以啊,我才不赞成我们再来这里,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让我们的心情放松分毫嘛。”
花海依旧美艳繁盛,春日的空气依旧香甜清新,云雀的身姿依旧在春日的枝头跃动,只是,少女的欢笑已不再,连带着逝去的,是少女时代一切美好的追忆与幻梦。
“回想起来,在爱洛依丝的这六年,真的,就像梦一般啊……”
这绝对是自己这一生中仅有的,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很早的时候,阿曼达就已经十分清楚。
当初,自己能来这所学校就读,本就是一场奇迹。她从来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当自己的母亲向父亲建议送自己来爱洛依丝女子学院就读的时候,父亲那仿佛听见了天方夜谭般的眼神是怎样的。
“疯了吗,把我们的女儿送到几千哩外的帝都去?女孩子学这么多东西,是打算干什么?她只要学会最基本的知识,将来不给丈夫丢人,就够了!”
“亲爱的,这样可不好,你不是一直想,让我们的女儿至少能嫁到一个伯爵家吗?可现在越往上的贵族眼睛越挑啊,不止要进门的妻子驯服贤惠,更要聪明能干,要是不学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以我们家的条件,怎么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可这……这也用不着去爱洛依丝啊,帝都那么远,省会就有教会女校,送那里去就够了!况且,我可听说了,爱洛依丝的学费贵得离谱,每年足足要五十个奥雷!卡奥斯,有这五十个奥雷,我们多买几艾亩土地不好吗?”
“死鬼,你忘了我们本家的事吗?你哥哥的女儿,是怎么攀上住在帝都的侯爵儿子的?”
“他不就是把女儿送去了爱洛依丝……对啊!”老卢卡斯一拍大腿,喜上眉梢,“我怎么没想到呢,要是我们的女儿也能去爱洛依丝,那……可我听说了,这爱洛依丝的入学条件可严格得很,我们女儿可未必考得上……”
“不,父亲,我可以的!”阿曼达至今也不知道,当初是何等的勇气与冲动,令躲在一旁偷听的自己冲了出来,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会努力,一定会考上它的!”
最终她的努力收到了回报,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爱洛依丝的中等部,也意外地,在来到帝都的第一个春天,有了那次美妙的邂逅……
“我,真得感谢你啊,梅瑞狄斯,谢谢你,让我能有这么一个快乐的校园生活……”
她忆起了两人在校园生活里的点滴,忆起了当自己因为来自遥远异乡而被帝都出身的同学侮辱的时候,看似柔弱的梅瑞狄斯勇敢地挡在她面前的身姿;忆起了两人在这片校园旁的花海中嬉戏,互相诵读彼此最爱的诗句时的欢声笑语;当课业亮起红灯,两人总是互相勉励着彼此,携手度过难关;当生活遇上不如意,两人总是彼此交流,彼此承担,让压力在友谊中化为无形……
友谊,不过,两人,还仅仅是友谊的关系吗?
升入第二学年以后,同学之间的谈话里,恋爱的话题逐渐升温了,彼此经常会交流自己憧憬中的白马王子,学年越往上升,类似的话题频度就越密集。而阿曼达却渐渐发现,自己对男人,从来没有兴趣,倒是梅瑞狄斯的一颦一蹙,总是令她心动不已。
“这,这算是什么,我,这算是,爱吗?”
这当然是自嘲而已,同性之间的爱是违背诫命和法律的,这点最基本的常识阿曼达不可能不知道,而梅瑞狄斯肯定也知道。
但阿曼达确实从来没想过嫁给男人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生活,更没想过同梅瑞狄斯分开以后,又会怎么样的生活。那些日子里,天光总是明媚的,即使阴雨天也有着别样的风采;鲜花总是繁盛的,即使肃杀的冬日亦有雪花在飞舞;忧虑的日子和痛苦的别离,仿佛是遥远的事情,遥远到根本不需要去为它担忧。
只是,梦,总有要醒来的一天。
去年的祭神日假期,回到故乡的阿曼达一看到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阿曼达啊,你今年也十七岁了,唉,也怪我们的眼光太高,一直没能给你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丈夫人选,不过啊,幸好,本家在乎我们,给我们介绍了一个合适的对象,是省会的马伦子爵的孙子,与你同样年纪。虽然也是子爵家,可马伦子爵可比我们家族显赫多了,而且我们一个分家能物色到一个来自本家的夫婿,这可……算得上是荣幸呢!”
“这几天,我们好好准备准备,试试几件漂亮的衣服,祭神日过了以后,就先把订婚仪式办了吧!”
阿曼达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拉去镇子上那家富丽堂皇的时装店试上一件又一件漂亮衣服的,也记不清那场操办得轰轰烈烈的订婚仪式是怎么进行的,她就像一个木偶一般,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被定下了未来的人生。
回到学校,见到梅瑞狄斯,阿曼达正想向她倾诉自己的无奈与痛苦,可赫然才见梅瑞狄斯红肿的眼眶,手上似乎还有些许伤痕,这才明白,她似乎在刚过去的那个假期里,经历了和自己类似的遭遇,而由于她无力却执拗的反抗,她遭受的痛苦,比自己更甚……
从那时起,校园生活变得灰暗而痛苦了,因为她们都渐渐意识到,人生中有且只有一段的最后的自由时光,就快要落幕了……
“对不起呢,对不起,梅瑞狄斯,”回忆着往昔,怀抱着泣不成声的梅瑞狄斯,阿曼达不知道用什么能排遣彼此的哀愁与无奈,只能机械式地道着歉。
“为……为什么要道歉呢,阿曼达……”
“因为啊,因为,我不应该,给我们一个错误的希望,错误的梦的,我,很早就该清楚,不是吗?我们都是女人,我们本来就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我早该知道的,早该让我们彼此都明晰的……结果到头来,做了一个虚假的梦,醒来的时候,徒增痛苦……”
“跑吧……”啜泣着的梅瑞狄斯,突然这么说道。
“你说什么?”
“我们,一起逃吧,逃离我们的家,就在这帝都,定居下来吧,我们都不要回去结婚,可以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是悲愤还是嘲弄,阿曼达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我的梅瑞狄斯,你,总是会想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呢…..我们,我们又能跑到哪呢?我们都订了婚,对吧?所以,其实我们的身体和命运,早就不属于自己了。你想过吗?我们两个人在帝都该怎么生活下去,我们的家人追过来了怎么办,我们未来的夫家,又会放过我们吗?我们,真的,逃得掉吗?”
也许彼此都太激动,也许彼此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相拥着的两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其它脚步的接近。
“抱歉,打扰一下二位,请问,是阿曼达•卢卡斯学姐和梅瑞狄斯•克恩学姐吗?”
“呀!”被突然的声音惊吓,两人不约而同地尖叫着,连忙放开了彼此。
“很对不起啊,不得不打断二人独处的时光,”从一旁传来的声音,甜美而轻柔,宛若天籁。
“科……科普兰小姐?!还有,还有伊薇特会长?!”
两个女孩都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没错,是我哦,”佩洛丝甜美温婉地笑了笑,美得像是教堂的壁画上纯净无暇的天使,“周末愉快啊,大家,有没有时间去学生会室一叙呢?”
“学……学生会?学生会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啦,阿曼达学姐,不过,我们可以等到了那边再详谈吗?”
“唔,好……好……阿曼达,我们一起去吧。”
“好吧……”
点了点头,满腹狐疑的阿曼达跟随着佩洛丝与伊薇特的脚步,徐徐地离开了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