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希那x纱夜(想象她们生活在世纪初,或九十年代末,老派地慢热地交往。一直觉得“罗曼蒂克”是专属老派浪漫的翻译,现代浪漫就仅仅是“浪漫”而已。
冰川有一张旧相片,打开钱包便会看见。
妹妹故意装傻充愣:“跟你合照的人是谁?”
“是凑。”她说。
“凑是谁啊!”妹妹大笑。
她改口说:“是友希那。但那时候,我叫她凑。”
她和凑是大学同学,初次见面在图书馆。她趁课余时间打工,兼职图书馆管理员。那天同学白金请假,只有她一个人值班。就在她整理书架时,凑从她的身旁经过,但很快又空手折返,眉眼隐约透着为难。
她想凑的麻烦不外乎是——没有找到打算借阅的书,或者那本书的位置太高,以凑的身材恐怕够不到。不是嘲笑凑矮小的意思,她并没有比凑高出多少,是书架的设计不人性化,她经常被请求帮忙取书。
“你好,有什么我能帮到你?”
果然,凑指向书架最上层。
“我想借那本书,你能拿下来吗?”
“稍等。”
“好的。”
她搬出一架折叠梯,轻车熟路地站上去。凑伸手扶住了梯子,在下面仰头望着她。木制的梯子只有一米高,四平八稳地立在地板上。凑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认为她可能摔下来的人。
“这本?”
她抽出一本书,向凑展示封面。
“是的。”
她在梯子上转过身,抖落了书顶的积灰。弥漫的尘埃被日光穿透,她看见它们在空中四散,轻飘飘地降落,破坏她的劳动成果。她忍不住叹气,又要重新扫一遍地。
凑接过她递来的书,低声向她表示感谢。
“不必客气,我应该的。”她顿了顿,“但请注意,这一层的书不外借,所以请不要带出去。”
凑含蓄地抗议。
“我不是第一次来图书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提醒。”
“谢谢你的配合。”
她把梯子放回原处。凑在窗边埋头读书。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不时抬眼环顾四周,临走才记起扫地的事情,从角落拿出扫帚和畚箕。
她轻手轻脚地打扫完毕,发现凑无动于衷地坐着。周末图书馆会提前闭馆,凑显然不清楚这个规矩。她打量着凑的侧脸暗自腹诽,不是不是第一次来图书馆吗?她在凑的对面落座,屈起中指轻敲桌面。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凑茫然的神情令她发笑:“休息日图书馆五点关门。”
“我第一次在礼拜六来图书馆。”凑说着在便签上写下几行字,精确到具体行数的阅读进度,笨拙却实用的做法,她轻松地辨认出来。她的书签背面也净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同样精确地记录了许多书的阅读进度。
“新生?”她问,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这个问题宛如挑衅。
凑整理着凌乱的笔记本:“不常来图书馆而已。”
她帮忙分拣空白的活页:“那么欢迎以后常来。”
凑笑了笑,不置可否,把书交还给她,消失在楼梯口。
她例行检查门窗和电源,在窗边拾到一张借书卡。书的标题是典型的外国文学,最近的持有人名为凑友希那,蓝黑色的娟秀字体,令她感觉似曾相识。
隔天她们再见,她递上借书卡。凑居然不知道自己遗失了它,翻开书果然没有看见借书卡。
“借书卡很重要,以后请多注意。昨天那本书,你还要看吗?”
凑收起借书卡:“又要麻烦你了。”
她拉开手边的抽屉,直接取出了那本书。《阴谋与爱情》的德语原本,恰好对应借书卡的书名。她即使不认识德语,也知道不会是英语。图书馆各语种字典一应俱全,她在《独和辞典》里找到了答案。基本可以确定,凑来自德语系。至于造访图书馆的原因,或许是为了写课程论文。
凑弯了弯嘴角,尽管并不明显。
“谢谢。”
“不必。”
凑又一次坐到窗边,在稿纸上奋笔疾书。她摊开自己的设计作业,平铺在宽敞的办公桌上,利用工作间隙画图。她希望成为建筑师,这不是容易实现的梦想。建筑系学生课业又繁重,她正考虑从图书馆辞职,以便全心全意投入学习。
赶工绘制效果图时,她往往顾不上其他。午餐时间凑走近她,伸出中指轻点桌面。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前一天的对话重现。对话者交换了台词。
“午餐时间。十二点了。”
凑指住自己的腕表。她扫过墙上的挂钟。
“我想请你吃饭,谢谢你的帮忙。”
她不假思索地拒绝:“我的同伴今天不在,我一个人不能离开,否则这里就没人了。”
“所以你不吃饭?”
“我吃面包就好。”
她特意准备了一袋吐司。
“那么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黑咖啡加一颗淡奶。”
她听见凑喃喃自语。
“不加糖吗……不可思议。”
“这样比较提神,至少对我来说。”
凑从便利店回来时,她已经消灭了吐司。凑在桌角放下纸杯,她头也不抬地道谢。
“你的图画得很漂亮。”
“你的字写得也不错。”
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她震惊得无以复加:“你放了多少糖?还是你拿错了——”
凑先是困惑地怔住,随即无可奈何地说:“应该是我不小心弄错了。这杯才是你的无糖咖啡。”
凑把另一杯也放下,两手空空地坐回了窗边。她忽然觉得很想笑,笑凑丢三落四迷糊怕苦,与外表给人的观感不符,也笑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庆幸自己性格沉闷,不至于轻易笑出声。
她不由自主地联想,换成日菜就办不到。她的妹妹生性活泼,和她俨然两个极端。她可以在画室一整天不说话,而妹妹即使做模特也不消停。她们虽然是双胞胎,却没有多少共同点,天赋上的差距尤其明显,妹妹做什么都手到擒来,达到同妹妹相当的水平,她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说没有不甘心只是自欺欺人,但又不能冲无辜的妹妹发泄。幸而她在绘画方面的资质远胜妹妹,才得以捱过青春期的存在主义危机。然而个性已经无法改变,她注定不擅长表露情感。
她谨慎地卷起图纸,生怕可能打翻咖啡,一面借助咖啡放松身心,一面在便签上信手涂鸦。她勾勒出凑伏在桌上午睡的轮廓,毕竟凑是少有令她印象深刻的人。
这一层是图书馆的顶层,大厅只有一处楼梯直达,位置隐蔽在走廊的尽头,藏书全部是外语原版书,仅供阅览,禁止外借。最常见的读者是留学生和外语系学生,许多其他系的学生直至毕业都不知道,所以格外清静,是自习的绝佳去处,于管理员而言,也意味着工作量小,她一个人绰绰有余,何况平日是两个人。她从容地坐了一天,几乎不曾放下过笔。
临近五点,读者陆续离开。她站起身,径直走到窗边。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凑按顺序整理稿纸。她盯着那些意义不明的单词。凑冷不丁地问她是否感兴趣。她向来不喜欢外语,却莫名其妙地犹豫。
“看来答案是不。”
她诚实地点头。
“我没什么语言天赋。”
“我记得你英语很好。”
“我们曾经见过面吗?”
“去年英语演讲比赛——”
“我知道了。”她打断凑。她被老师推荐参赛,可惜仅仅止步四强。评委给出的理由是,她的情绪没有起伏。
“当时我在现场,对你印象深刻。你的口音无懈可击,即兴演讲也很流利。”
“只是技巧而已,人人都能做到。”
“但无论如何,我很欣赏你。”
“谢谢。”
“不必。”
她们分别扬起尾音,不约而同情不自禁。来自陌生人的肯定,在她眼中弥足珍贵。
那晚她回到家,随手撕下便签贴在桌角。妹妹碰巧看见,问她便签上的女孩是谁。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良久才回答是一个朋友。
朋友。
不知道彼此的联系方式,却会在周末相约吃饭的;无聊时借来当天的报纸,摊在桌上一起解数独的;知道她讨厌吃胡萝卜的;喝咖啡至少放六颗糖的;坚定地属于猫派的;好心喂养流浪猫的;偏爱坐在窗边的;用蓝黑色墨水的;偶尔帮忙整理书架的;和她一样寡言少语的;有一张完美的侧脸的;她在速写本上描摹的——
朋友。
秋季学期伊始,她辞去了兼职,从管理员变成普通学生,自习时坐在凑的座位上。凑远赴慕尼黑交流,和她相距八个时区。
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六,她们在她家附近的公园见面。那时候不知道离别在即,她回忆起和妹妹的童年轶事。在台风天躲进滑梯,假装漫画人物冒险,被暴雨淋成落汤鸡,患上肺炎住进医院。她从未对其他人提及过,那夜却一反常态地怀旧。
她们沿河道漫步,凑一路安静地笑。她垂下眼笑自己,恢复往日的沉默。她们仿佛来自未来的人,能够用脑电波传达心声。
凑在一处出口停下脚步,向她介绍紫罗兰色的伟士牌。她诧异又慌张地意识到,自己对朋友的了解远远不够。
“我不知道你还会骑机车。”她忍住毫无来由的失落。
“因为没有在你面前骑过。”凑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凑递给她一副头盔,颜色接近她的发色。她老实地戴上,系带紧贴下巴,不问目的地在哪里,因为对凑深信不疑。她把手搭在凑的肩膀上,晚风吹乱凑的长发,她耐心地抄起握在手里,掌心渗出细密的汗。最终她们去到海边,踩在温暖的沙滩上。
她看见凑反射着月亮的清辉,幻想自己下一秒融化进海水。
凑说起游学的计划。她衷心为朋友高兴。
我会写信给你。她迎着月光想。
凑塞给她一团便签,上面是自己的地址。
她一周写一封短信,告知凑自己的近况。第一次凑回以印有风景名胜的明信片,言简意赅地说自己不适应国外的饮食。她瞥了一眼热心充当信使的妹妹,果断地认定打电话必须去电话亭。
她带上所有的十元硬币,拨通了凑在德国的电话,没有设想过万一应答的人不是凑,而是一个和她语言不通的德国人——连英语也不会——她应该怎么办。她紧握住听筒,头抵在电话上,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期待着捕捉到凑的声音。
“你好——哦不——”
“凑。”
“啊。”
她听见电流滋滋的噪音,是凑在大洋彼岸的呼吸。
“纱夜。”
“是我。”
她投下第二枚硬币。
“现在还没有适应吗?”
“好多了。”
“那就好。”
她投下第三枚硬币。凑请求她不要挂断。
第四枚、第五枚、第六、第七、八、九……她们用数十枚硬币,买下了几分钟空白。
“我还剩二十元。”
“我们真是奢侈。”
投下最后一枚硬币,她弓起背靠着隔板。
“我想念你。”
通话中断。
她们回归了朴素的通信。在最普通的白色信纸上,写下最无关紧要的日常,用胶水把邮票粘在信封,按金额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投进路边的邮筒计算着日期。凑寄回了无数张明信片,但不是每一张都有内容,断断续续向她诉说,自己在异国的生活。
她摩挲着凑晕开的笔迹,把明信片收藏进铁盒里,始终不能理解凑的坚持:“为什么不干脆写一封信?”
“写明信片不也挺噜的吗?而且上面的风景很好看——她是想让姐姐看风景吧!”妹妹以天才的思维推断。
“是的。”凑说。后来妹妹问起,凑坦率地承认,“想让纱夜看到我眼中的风景,知道我究竟都去过哪些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邀请凑到家中做客。她从不讲究分寸的妹妹直言不讳。
“你们在交往吗?”
谁也没有吭声。
凑说想吃曲奇。话题自然转移。
临别时她想告诉凑,不必在意日菜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终究不习惯撒谎。她们在公寓楼下滑稽地僵持。她抬手拂去凑肩膀上的雪花。凑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们触电似的分开。
她笑着说:“路上小心。”笑她们仍然保持着默契,尽管过去一年分隔两地。
凑也笑,呼出一团白气:“那时候,我也很想念你。”
“当时我看见你们在楼下告别了,还跟自己打赌你们会不会接吻。”
她眨了眨眼睛:“你可能不相信,我们第一次接吻,是一年之后的事。”
“我相信。”妹妹说。
“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有人中途加入对话,把红茶端给作为客人的妹妹,替她捡起掉在地毯上的钱包,挨着她的肩膀坐下。
“在聊很久以前的事,当你还姓凑的时候。”